024
皮克在雨里蹬着那辆快散架的破车,雨水哗啦哗啦地从轮子边飞出去,全甩他裤脚上。他膝盖那块儿早湿透了,颜色深了一截,也说不上是雨还是血。
说真的,他原本也没打算想那么多。鬼才爱老是往回忆里钻呢。皮克不是那种一天到晚叨叨过去的人,说实话,他能记住的事本来也没几桩。可人有时候就那德行,一难受了大脑就开始搅和,非得扒拉出点早就该烂掉的旧破事儿,拿来跟眼下这点破痛扯个平。补偿机制?心理补偿机制?大概是这么叫吧,皮克说不上来,反正他心理一向不怎么健康。
就那么一愣神的功夫,他忽然想起了他和格里菲斯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
很老套的回忆开场,对吧?
那会儿他们还都在拉玛西亚呢。皮克搬进去那天,行李是他外公提前托人送进去的,他自己倒是两手空空,除了脖子上挂着个拍立得。宝丽来OneStep Flash系列,他十岁生日会上收到的礼物。他爸送的?不对,好像是他舅舅。谁知道呢。这种事他从来记不清,反正当时他挺宝贝那玩意儿的。
那天一大早他就兴奋得要命,又有点慌。其实他本来还想装得“酷”一点来着。皮克试过,结果连十分钟都撑不住——他天生就不是能照计划走的人。
他一踏进俱乐部大门,就举着相机到处拍。走廊拍一张,办公室拍一张,草坪、天空、楼梯间……连厕所都咔嚓了一张。他是认真的,当然是。他当时觉得,只要把这一切拍下来,他就能和这地方——这圣地——连上线。
听起来像个神经病吧?但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那阵子他还老胡思乱想,会遇见什么样的室友。最好是那种能聊两句的,别整天叭叭叭没完,也别冷得跟冰窖似的。他最怕那种人了——成天坐那儿一声不吭,还特喜欢长叹气。
那天皮克在宿舍门口转了两圈,心里七上八下的。刚一转身,就看见门开了。303号。没错,就是那间。他一眼就知道了——这人是他室友。
格里菲斯当时穿了件大一号的球衣,短裤也松松垮垮的。头发是黑的,带点卷,不长不短,刚好搭在脖子边上。他胳膊细,腿也细,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跟只猫似的,一看就是那种被规矩捏出来的孩子——那种吃饭不准吧唧嘴、晚上睡觉前会检查三遍书包、课本叠得像墙砖一样整齐的孩子。
后来他转了下头,皮克才看清了他的侧脸。
说真的,那侧脸精致得像什么圣像画上的人物,你懂吧?就是那种挂在教堂走廊尽头、一点瑕疵没有的鬼东西。但最怪的不是那张脸。是他的眼睛。紫色的,真的——紫的。不是那种“阳光下有点发紫”的紫,是明晃晃地紫。皮克当时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这家伙怎么长得跟惊悚片里的娃娃似的。那种半夜站在你床边,不说话、光盯着你睡觉的鬼娃。他自己都觉得那想法够病的,但人已经不自觉地跟了进去。
等他一头冲进宿舍的时候,格里菲斯正抬胳膊擦汗呢。听见门那边哐当一声,立马回头看过来。
皮克连想都没想就扑上去了,搂住人脖子:“嘿!上周你也来试训了吧?咱俩以后是舍友了,兄弟——准备好忍受我吧!”
他是真这么喊的,声音大得像恨不得全楼都听见似的。
格里菲斯没马上说话。他看得出来,那家伙是真给吓着了。
然后就是拍照的那一下,皮克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他们俩对着拍立得,“咔嚓”一声按下快门。那瞬间格里菲斯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大概是迷糊,吃惊,还有点……“你他妈哪位”的恍惚。说真的,那大概是他们所有合照里,唯一一张他没做怪表情、没翻白眼、也没吐舌头的照片。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刘海潮着水气,眼神发怔,嘴微张。
拍立得因为天太热,整张都带着点红调。皮克把它钉在床头,和其他照片挤在一块儿。再后来搬家,转队,各种收拾,忘了是哪一次,他干脆把它塞进钱包。
皮克是真心喜欢那张照片,因为那张上头格里菲斯的表情傻得要命,而他自己呢?笑得可完美了。
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了,皮克还在那儿别别扭扭地蹬着他的破脚踏车。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那辆吱呀乱响、快要散架的铁皮老古董上。
他又开始想小法了。小法现在在阿森纳踢主力,球迷喊他名字的时候,语气听着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皮克眯起眼睛,想到小法在场上指指点点、用眼神和手势摆平一切的样子——成熟得像个三四十的家伙,可他明明才多大?
小法,还有格里菲斯,现在都站得高高的。像是突然之间——一夜之间——他们就不再是那两个会溜去库卡办公室偷吃副教零食、比赛前非得往头上抹半把发胶的小鬼了。他们变成了坐在电视机里的人,变成了聚光灯下的人,成千上万的人挥着手喊他们的名字。
只有某人——某人走错了一个狗屁岔路口,脚下一空,就这么跌进一个冷冰冰、黑漆漆、又他妈长得没完的沟里去了。
“也许我压根儿就不该踢球。”皮克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刚冒出来就被风给吹走了。他一边骑,一边用袖子擦了把脸,像是擦汗,又像是……鬼知道他擦的是什么。
他还是在骑,腿机械地动着,跟脚踏板一块儿绕圈。脑子里开始冒一些念头,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想:小法是不是能帮他找点别的出路?他们家人脉广,小法爸是做事的人,总能安排点什么吧。假如哪天他真决定不踢了,也许小法会拍拍他肩,说:“走,见我爸去。”然后就安排他进什么单位、企业之类的地方“过渡”一下,先做个助理,或者翻译什么的。反正他英语还凑合,西语当然更不用说。
说实话,他也不是非得在球场上死磕到底。一直这么吊着,也不是个事,对吧?
皮克骑得慢了点,膝盖抗议似地抽了下。他又咬咬牙恢复了节奏。然后他又想了——真到了那天,或许也没想象的那么糟。
其实,他谁也没说,很早以前,他就开始琢磨了: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干这个行当。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天赋。或者说,就算有点儿,也白搭。他没那个命。
风又刮过来了。他缩了缩身子,把外套拢紧了些。继续蹬着往前走。回家、喂兔子、第二天训练——他还是会照做,一项都不会少。
可他心里那个声音一直都在,没人听见,也没人回答。
它老在那儿问:
我是不是,其实根本不属于球场?
到家的时候,天色正好陷进那种鬼鬼祟祟的蓝调时分。天边糊着一大块分不清是蓝还是紫的色团,像哪个倒霉蛋失了手,把水彩颜料打翻在纸上,又气急败坏地抄起纸巾胡乱擦了两把。
整条街静得像死了一样,连狗都识趣地闭嘴。雨是停了,可地上全是积水,灯一照,水光碎成一片乱闪的刀子。他缩着脖子锁车,链条还挂着雨水,推起来“吱嘎吱嘎”地哀嚎。
皮克一边上楼一边想:
今天真他妈是——
操蛋到极点。
糟透了。
糟到连躺下的力气都没有那种糟。
他全身都在叫苦。膝盖酸,脖子僵,头发滴水,胃空得像被人打了个洞。他觉得自己要是现在倒在楼梯口,没人会注意,也没人该注意。连狗都闭嘴了,四周死寂,像这整个世界都在看他出丑。
然后,就在他弯下腰,钥匙刚碰到门孔的那一瞬间,那破门“咔哒”一声,自个儿弹开了。
皮克一下子愣住了。
彻底愣住。
脑子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很快跑出一个念头——家里进贼了。
很可能是个特别悠哉的贼。因为门并不是猛地打开,而是缓缓地,悠然自得地,打开了一个小缝,暖洋洋的灯光瞬间从里面洒了出来,黄的,软的,染亮了他的半张脸。
那一刻,他几乎要信了什么“命运偶尔也会对你施舍一点怜悯”的鬼话。那光太软了,软得不真实,软得像是从某种梦里漏出来的东西。就像那种你以为早就从生活里绝迹的东西,某种不该出现在他这种烂透了的夜晚里的安慰。像幻觉,也像有人故意逗他玩。
皮克眨了眨眼,琢磨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境。
屋里传出电吉他的“哔哔剌剌”声,像是谁拿牙齿在蹂躏音箱,刺耳、粗鲁、疯癫,却又该死地熟悉。
他推门而入,一脚踏进这团突如其来的光和声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伊诺。
那王八蛋正跟他家沙发合体了似的摊着,脚翘在茶几上,遥控器抱怀里。电视开着,光一闪一闪地打在他脸上,让人忍不住想把电视砸了再砸他。
厨房那头也有动静。金属碰撞声、盘子摩擦声,还有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在一高一低地斗嘴:
“我好饿啊,再给我一口吧。”
“你不是说难吃吗?”
“快点,啊——”
“自己拿着吃!”
皮克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那暖光、那沙发、那电视,那人影。
他竭力想把眼前这一切归类成幻觉、梦魇、或者精神崩溃前的幻听。
但都不是。
他终于低声吼出来了。
“你们他妈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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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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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Pique的时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