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第一场对切尔西的比赛前夜,我们全队都窝在酒店三楼那个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屋里没几个人说话。那种沉默不是刻意的,倒像是所有人都在各想各的事儿。
气氛不算紧张,可说轻松的话,倒也没有。马尔蒂尼前几天接受采访时也说了,他对切尔西不算熟悉,但他相信我们会全力以赴。他说话一向实在,不煽情,也不唬人。他既然说“全力以赴”,那多半意味着我们得拼到见底。
要说AC米兰跟切尔西的渊源,最近一次也得翻回到1999年那两场欧冠小组赛:斯坦福桥那场闷成了0比0,圣西罗回合也不过1比1。你要说死敌吧,谈不上;要说陌生,又有些旧识的味道。
安切洛蒂站在白板前,像往常那样不慌不忙,手里晃着一支蓝色马克笔,在战术板上勾勾画画。
“我们要踢圣诞树。”他低声说。
起初我没反应过来,半截脑子还挂在午睡那阵迷迷糊糊的梦里。直到他把小磁铁排出个 4-3-2-1 的样子,我才恍然大悟。
“舍瓦不在。”他接着说,语气还是毫无波澜,“我们需要一棵能抗风的树。”
我下意识往对面扫了一眼。内斯塔正低头把玩手里的圆珠笔,然后一点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圣诞树阵型,这帮人再熟悉不过了。安切洛蒂以前就拿它打欧冠,用它熬过联赛里一场比一场难啃的骨头仗。这不是个靠硬拼就能打得顺的阵型,它讲究的是结构、联动、节奏,还有那种一环扣一环的默契。你没那个感觉,你就是在踢空架子;你真摸着门道了,它就能让你在风口浪尖上站得住。
排在阵型最前头的,是菲利波·因扎吉。队伍里最神出鬼没的那一个。他不组织、不回防,整场比赛就在越位线那片模糊地带游来荡去,像个屏气凝神的夜行刺客,你一闭眼,他就一刀封喉。
“皮波不需要太多机会。”安切洛蒂望向皮尔洛,“一个就够。”
我转头扫了因扎吉一眼。他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一副早就知道安帅会这么布置的样子,甚至懒得点头应和。
前腰是双影子——卡卡和鲁伊·科斯塔。卡卡速度快、爆发力强,负责带球推进和前插攻击,是串联与冲击的利刃;鲁伊·科斯塔则是经验丰富的老艺术家,节奏踩得死准,擅长在狭小空间里穿针引线,总能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塞出一脚妙传。
接着是三中场:左路西多夫,中间皮尔洛,右路加图索。西多夫技术全面,既能推进也能持球把控节奏,承担左肋与边路之间的攻守转换;皮尔洛则是球队的节拍器,负责后场调度与长传策动反击;至于加图索,那就是中场的一头疯狗。他不谈节奏,他谈的是“你敢停球我就上来废你”。他拦截、他逼抢、他咬住不放,是整个中场的屏障和情绪核心。
以及——最为紧要的后防:左后卫马尔蒂尼,右后卫卡福,中卫组合是内斯塔与斯塔姆——这四个人站在一块儿,不动声色的时候,就已经能把人逼退半步了。他们是当时欧洲最硬的一道墙,技术有,经验有,判断有,连呼吸都带着一层不容侵犯的气场。
“中场的身体对抗会很激烈,”安帅说,用的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口气,“但我们不和切尔西拼身体,那不是我们的强项。”
说完他顿了顿,把笔尖稳稳地点在“节奏”两个字上。
“我们要控制节奏。用传控压制他们,让他们追着我们跑。”
是的,这就是安切洛蒂。他从不高喊“斗志如铁”或者“血战到底”,他谈的是结构,是细节,是智慧的足球。
我坐在会议室偏后的位子上,听着他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响着,语速不快,语调不高。他在讲“控节奏”“压阵型”“打反差”——全都是你在训练课上听过八百遍的词,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偏偏就像某种古老的秘诀。当时,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
“如果你想让一个人真正去做一件事,你得让他觉得,那是一种荣耀。”
我想安帅深谙此道。他从不命令你为胜利拼命,而是让你发自内心相信:为米兰踢每一场比赛,本身就是一件值得你全力以赴、绝不能辜负的事。
他最后提醒我们,穆里尼奥的队伍像一整块浇筑好的水泥板——封得严密,压得死,几乎没有缝隙可钻,我们要把握好每次发起进攻的机会。我当时还将信将疑,直到2005年7月24号那个晚上,在新泽西东鲁瑟福的巨人球场,我亲身撞上了那面墙,才知道他一点没夸张。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头破血流,虽然,说实话,也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球场坐得满满的,像一锅沸水,不断有人尖叫、鼓掌、吹口哨。几个美国小哥举着写有“Let’s Go MILAN”的牌子,像举着国家队的旗子那么郑重。看得出他们想要看到点好看的表演,谁不想呢?不是那种左一下右一下的横传拖时间,而是那种能让你从椅子上直接蹦起来的桥段——什么灵魂互通的配合、三十米外的冷箭,甚至主教练在场边秀个精准的停球也行。
我们也确实尽力了。皮尔洛的几次长传轨迹都很妖,有一脚甚至直接绕过中圈落到卡卡脚下,点燃了所有米兰球迷的声带。但切尔西的中卫组合——卡瓦略与特里——简直像有球路感应器,每次都比你快一步,把球断得干干净净。你都不能说他们是“防守”,那更像是读心术。
卡卡也不是全无表现。他启动的那一下你要是见过就忘不掉,没蛮劲、不耍花,就只有节奏和信念,像根矛扎进防线。可问题是——他太孤单了。他带球冲进去,周围全是切尔西的蓝衫鬼影。他找不到人接应,只好收势回传。
鲁伊·科斯塔那天明显不在线。按理说他是我们阵地战里的开锁专家,但那天他处理球总是慢半拍,而这一秒刚好是穆里尼奥的“中场铁三角”——马克莱莱、兰帕德、埃辛——最喜欢抢断的窗口。他几次本该果断直塞,却都被对方拦腰截断。我坐在替补席上,嘴里的口香糖越嚼越没味,心里替他紧张得不行。
然后是西多夫。第58分钟,他接了个回做球,在禁区弧顶来了脚贴地斩。干净,利落,角度刁得要命,速度也不慢。那球漂亮得跟命中注定似的。我都举起手准备庆祝了,结果——啪!球撞在立柱上,弹了出去。
对方门将那会儿还在原地愣着呢,他根本没反应。根本就没。你能想象那个声音吗?球撞柱的那一下像敲在我神经上似的,我手里还拧着个矿泉水瓶,听到那一声,“咔”,瓶身跟着一响。没破,但差点被我扔出去。
第64分钟,穆里尼奥把德罗巴叫了出来。他慢悠悠地脱下训练背心,一副“终于轮到我了”的样子。
两分钟后,他就进球了。
我们中场一脚没什么章法的起球,德罗巴背身卡住内斯塔,单肩一发力,晃开了人。斯塔姆回防慢了一步,他趁机转身抽射,踢出一记低平球,皮球飞进远角,落网。
进球后他甚至没庆祝,就只甩了甩头,脸上一副“这事我干过太多次”的神情。真让人窝火,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强得要命。
我还没从那个进球里缓过神来,就听见有人在场边喊我。
“格里菲斯,准备一下。”
是助教的声音。我其实早就有预感了,下半场的换人多半轮得到我。可真到那一刻,心里还是“咚”地一响。我换上球衣,感觉自己浑身发紧。那是一种微妙的收缩感,像是身体凭借本能提醒你:这舞台不是为你搭的。你只是块补丁,用来糊上鲁伊·科斯塔身上那条小裂口的。
第76分钟,我上了场。
我没犯错,真的,一点错都没有。但我也没留下什么痕迹。那是职业球员最尴尬的一种状态——干净,但毫无意义。我的每一脚传球都到了队友脚下,角度漂亮,力度合适,精确、无误,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
我的对面是马克莱莱。
他不是那种你会在广告上看到的人,也不会有人把他照片印在T恤上。他就像空气里突然多出来的一股重力。你根本看不到他做了什么,但你能感受到你的每一次进攻意图都变成了哑火。他不铲你,不吼你,只是在你脑子刚亮灯的那一秒钟,把你所有“或许可以”的想法悉数吹灭。
终场哨响,我们0比1落败,什么也没追回来。
我站在中圈,看着那群蓝色的家伙慢悠悠地走下场。穆里尼奥站在场边,双手插兜,面无表情。他看上去甚至不算高兴,就像他根本就不觉得这场胜利值得高兴。妈的。
安切洛蒂赛后一句责怪都没说。他只是逐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语气平和:“我们踢得不坏,下场还有机会。”
那话倒也没错,一周后我们会在新泽西再次直面蓝军。可你知道的,即便只是友谊赛,输球这事儿,总是割得你慢,割得你隐隐作痛,就像那种不出血的伤,你不说疼,但你清楚它一直在那儿。
第二天早上天很阴,后来还下起了小雨。我本来还想着训练会不会取消,心里甚至开始偷偷高兴。可我才刚把那块有点焦的煎蛋吞下去,助教就像幽灵一样冒出来:“卡莱托找你。”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想去。
当然,我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助教上了三楼。那层楼被临时改成战术会议室,门一推开,一股凉风就贴着地板蹿过来,冷得我一哆嗦。我下意识搓了搓手,想给自己搓出点底气来。
安切洛蒂站在战术板前,一只手插在兜里。他没看我,一直望着那块画满红蓝箭头的白板,好像不是在研究阵型,而是在回忆一场过去的比赛。
屋里静得出奇。外面走廊那台清洁车的滚轮声滚得我耳膜发痒。我觉得这场谈话大概率不会愉快。
过了几秒,他说话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我看了你在巴萨的录像。”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是一队,是你在青年队碰皇马的那几场。”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皇马青训?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吗?
安切洛蒂这会儿终于把目光从白板上挪开,瞥了我一眼。
“你那时候比现在有侵略性。”他说,语气温和,但话本身比刀还锋利,“更果断,也更敢冒险。”
我没敢看他,只是低头盯着地板。他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踢球水平反而倒退了吗?那个瞬间我突然特别想逃——就像小时候跳上橱柜偷拿糖果被妈叫住,我知道她不会打我,但她眼里的失望比任何惩罚都让人难堪。
“你在顾虑梅西。”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在说今天的雨不小。但那句话像钉子一样钻进了我的胸口。
我甚至感觉自己有点晃,我张了张嘴,满脑子都是套路般的说辞:战术要求、团队协作、控制节奏——问题是,我自己都听不进去,更别说拿出来说服别人了。
所以最后,我只说了一句特别不合时宜的实话。
“我不想丢球。”
话出口的刹那,我脑子里闪过一幕——某次接球后下意识的转身回撤,不是因为不行,而是因为后面是梅西。不是害怕他,是太在意他。我怕一脚射门不够好,怕他接不好,也怕自己抢了他的戏。那种顾虑是在很久之前深埋心底的,我早就与它相伴了许多年。
我在怕什么?
我怕丢球,怕浪费机会,怕被人盯上,怕被人拿去和莱奥比较。怕所有人一提起我,第一句话是:“他踢得确实不错,不过和梅西比嘛——”
我讨厌那种语气。你听得出来的——“他挺好,不过。”
我恨“不过”。
安切洛蒂的表情说不上惊讶,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我们两个站在这间令人喘不过气的会议室里,一个像惴惴不安的学生,一个像无动于衷的老师。
“我的射门技术比不上莱奥。”我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哑得像被掐住喉咙,“所以我通常不该是那个做最后决定的人......我宁愿把球传出去,也不想搞砸一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的那一秒,我已经在脑子里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胆子太小”“没担当”“打不了硬仗”——这些话我都想过怎么接。
但安切洛蒂没有说这些。
他走了两步,把手从兜里抽出来,敲了敲战术板。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这是地图,不是说明书。”
我怔了一下,不太懂他什么意思。此刻,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那种你一眼就能看懂的不满——不是对一场比赛结果的不满,而是对一个人本可以成为什么样,却终究没能成为那样的惋惜。
“地图是拿来走出去的。”他说,“不是拿来细细琢磨的。”
我没吭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你要是连丢球都害怕,那你永远不会成为决定比赛的人。”
他说完这句就转身离开了。那话不是责备,不是激励,而是陈述。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说昨晚的球。他是在说我——整个人——几个月在训练场上、替补席上、那些该冒险却没敢的瞬间。
是我那些“看起来没错”的选择,那些本该起脚却又横传的举措——安全、稳妥、无害。
也无用。
那次谈话过后,我几乎认定我这趟美国行大概就这样收场了。
安切洛蒂八成已经看穿我那点小心思,看清我这人就是一到关键时刻就会往后缩半步的货。他大概心里已经给我贴上标签了,标签上写着:“犹豫型边锋,稳定、不出错,但永远不会决定比赛。”
可——你大概不会信,说实话我当时自己都不太信——
六天后,我居然被他拎到了锋线最前端。
老实说,那天的天色真不赖。我原本照旧准备窝在替补席里数看台上的美国国旗,顺便伸伸腿,假装自己不是特别无聊。安切洛蒂在战术会上也讲得很清楚:我是鲁伊·科斯塔的后备人选。只有他抽筋了、累瘫了,或者突然发现忘带护裆了,我才会上场。
我接受了。老实说,也不是特别难过,我觉得自己起码活得像块玻璃砖:透明、稳定、干干净净。你知道,有时候人是心甘情愿当个小透明的,尤其是你刚踢了一场完全像在梦游的比赛之后。
结果比赛开始前两个小时——7月31号,星期天,下午五点半——天边那种橘灰橘灰的夕阳落在体育场的水泥外墙上——我当时正坐休息区沙发上看卡卡祷告。
他手指交握顶着额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天上那位打跨国电话。我还在数他嘴唇动的频率,并得出统计结果——大约三秒一换句。
然后门开了。
安切洛蒂拧开休息室的门,语气冷静:
“你今天首发,踢中锋。”
你知道那种时候吗?脑子不是停了一下,而是直接被炸没了。轰的一声,不是形容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耳欲聋的静默。
“皮波脚扭了。你顶上。”他说得特别自然,就像在说“今天咖啡没了,你喝牛奶吧。”
然后他就走了。
就那么走了。
我连个“啊?”都没来得及说。
卡卡那时候刚好睁开眼,朝我笑了笑。那种笑容很讨厌,就像他早知道这事儿会发生,还故意不提前告诉我。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子,那里已经开始冒虚汗了。一个队医走进来给我拉筋。我机械地把腿抬上治疗台,挤出一句:“皮波还好吗?”
他愣了一下,说:“抱歉,我不清楚。”
我盯着他,心想:你不知道?你是我们的队医啊大哥。但我没说出来,只是像机器人一样点了点头,脑袋里又变成了一片空白,甚至连“慌”都没在想。
到了更衣室以后,我第一时间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真他妈的不对劲。
那是一种……集体默契式的、你知道的、诡异的热情。
皮尔洛第一个靠过来。那家伙走路总像踩着软绵绵的爵士鼓拍子,轻飘飘的,连踩带滑。他拍了拍我肩膀,不重,但我差点因为那一下抽筋。
“今天全靠你了。”他说。
我张了张嘴,没吭声。他已经走开了,留下一脸“这孩子胆不太行”的表情。
接着是内斯塔,大剌剌地冒出一句:“Riccio,你要是踢出来了,皮波就可以退役了。”
全队哄笑起来。我笑不出来。
不是我不想笑,是我实在笑不出来。我的胃翻腾得厉害,真不是比喻,是字面意义上的“紧张得快吐了”。
再之后是热身环节,我的心跳几乎盖过了耳边的音乐。马尔蒂尼从一边走过来,顺手捏了捏我的后脖子。他的手温热又有劲儿。
“你就负责射门,别的我们来。组织、回撤、调度,全交给我们。你只需要把球送进球门就好。”
我点了点头,动作机械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尴尬。
安切洛蒂是最后一个走到我身边的。他只说了一句:“什么都别想,交给你的本能。”
他盯着我,目光特别沉。我也看着他。那瞬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战术板、没有图纸、没有红蓝箭头。只有一句话,和我胸腔里那个快把肋骨炸开的心跳声。
我又点头,还是那个蠢蠢的点头。点头真是人类社交史上最常见也最没用的动作之一。它不能代表“我准备好了”,也不能代表“我不怕”,它只能代表“我现在确实不太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我走向球场,像个死刑犯走进执行室。
但你知道吗?我其实有点想和安切洛蒂说句抱歉。
不是因为我之前踢得多糟,也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机会。而是——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让我有点恍惚的事实:原来他没有打算放弃我。
那场比赛啊。
不是我矫情,真的不是。我发誓我没有在搞什么文艺怀旧。可那场比赛,是我到现在都还能记得一清二楚的比赛。
我不是说记得比分,不是那种“我们进了几个,他们守了几次”的记得。我记得的,是风从哪边吹;是球场那片草太干,鞋钉一蹬就能扬起一层薄薄的灰;是观众席上有个孩子叫错了我的名字,却喊得特别响,响得像一颗小石子突然砸进你心里那滩水,啪的一声,水花四溅。
我们摆出的依旧是圣诞树阵型,我站在那个最孤独的位置——头部。
安切洛蒂把我拎出人群,放在了圣诞树的顶端。他不是要我变成皮波,不是要我变成任何人。他是在赌,赌我能不能靠着十号位的压力释放潜能。
但当我站在那个位置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不是“我要进球”,也不是“我能不能干得漂亮”,而是“别搞砸了,求你了,别搞砸了”。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我的脑子里。比赛开始后的第7分钟,我还在和这该死的“别搞砸”搏斗。
然后卡卡动了。
他不是跑,而是破风。带球从中路撕裂切尔西的防线,他晃开埃辛,又穿了特里的裆,下一秒——一脚诡异的斜塞。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本能让我前插。我冲进禁区的刹那觉得自己像脱轨的火车,像被一脚踹进了加速通道,像突然有人在我背后喊了一声“现在啊!”。
刹不住,也不想刹。我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球。
伸脚,推射。草皮干涩,球贴地滑行。切赫动了,但晚了。
球进了。
我愣住,是真的愣住,就像有人拿根棒子从天灵盖敲下去。
观众席炸了。那个声音,你根本无法描述。那不是“吼”,那是火山在球场下方喷发,那是几万个人同时忘了怎么呼吸,只能声嘶力竭地吼叫。
马尔蒂尼第一个冲过来,抱住我。我还在发愣,直到卡卡拍了我一下,我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打开了比分。
第11分钟,局势未定。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你才刚刚意识到比赛真的开始了,肾上腺素还在调试阶段,结果局面突然一拐弯——咔——把你直接甩出去。
切尔西刚回过气。那群蓝色战士终于从震惊状态里醒过来,开始像他们往常那样严肃地封堵、推进、一丝不苟地照章办事。
而我鬼使神差地在中场断了马克莱莱的球。
对,就是马克莱莱。他以为我只是来给他施压。他错了。
我钩了一脚,像是在用铁丝钓鱼。他一愣,球就在我脚下了。
我抬头。
球门。
切赫。
我不知道脑子里闪过的那一帧画面是怎么来的,可能是本能,反正——我看到了。
他站得太靠前了。
我没有犹豫。吊射,脚背抬起角度恰到好处——不是太高,也不是太平。
球飞了。
缓慢地、坚定地、优雅地。
我不确定它是否能进,直到看到切赫飞身而起,指尖擦过,却扑了个空——球钻进了球门右上角。
第二个进球。
我甚至没想过要庆祝。我就那样站着,双手半举,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拎起,悬在半空。卡卡冲过来抱住我,他在我耳边喊:“看见没有?你可以的!”
我没回答。不是不想,是说不出话。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现实。太快,太不真实,我连自己是怎么跑到那个位置的都想不起来。
第87分钟。
对面开始压上,准备逼平。
我们整体回撤。
皮尔洛在后场准备长传,他一向稳定——可这次有点偏,球朝我这边飞来。
我冲上去。
我想抢在两个后卫之前停住它,控制住,再看看有没有机会——但草皮太干了,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支点。
我不是在射门。
我只是想救球。
就脚尖一捅,动作尴尬得连我自己都想笑出来。
但球飞了出去。
不偏不倚,不快不慢,它居然沿着一个鬼斧神工的角度——飞向球门。
切赫回头,转身,扑。
已经是极限了。他的指尖拼命延展,但还是差了不少。
球进了。
第三个。
帽子戏法。
全场突然安静了一瞬间——像整个世界在屏住呼吸。
然后——轰!
音浪爆炸,从四面八方砸过来,砸得我耳膜发痒,心脏发热,脑袋发飘。
我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只记得那一刻,我的身体仿佛已经脱离地心引力。轻飘、空旷,像是灵魂被不断抬升。
我举起双手,45度角伸向天空,下巴微微扬起。那不是庆祝,那是对整个球场、对这座城市、对命运——乃至对曾经的自己——献上的一个宣言。
加图索像野牛一样扑上来,他又吼又笑,快把我摇得散架:“你做到了,小子!你他妈真的做到了!”
我静静地,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知道那种时候吗?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随着年龄渐长,没人再叫你“小天才”,你渐渐习惯了当配角,成为教练嘴里的“功能性队长”、解说笔下的“防线润滑剂”,是换人时才可能临危受命的那个影子——但忽然之间,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你身上。不是因为谁退场了,不是因为走运了,而是你自己跑进了光里。
你不是巨星,也不是救世主。
但你终于被看见了。
赛后我还泡在那种幻觉里,像浑身上下被撒了一层热腾腾的糖浆,甜得发黏,发光发亮的。然后就听见有人喊我——体能教练那样的喊法,夹着点命令味道。
“快点,格里菲斯!琼点名要采你!”
我连水都还没来得及灌,鞋还一脚松着,就给半拖半拽地拽去了混采区。
你知道混采区长什么样吗?像个打光打到过曝的魔方盒子。话筒、灯、镜头、品牌墙,一切都光鲜得不真实。站一会儿你就能感觉到后背开始冒汗,眼睛被那些乱七八糟的LOGO反光刺得酸痛。
我站那儿没几秒,一个穿得像新闻频道海报人物的女记者走了过来。她的金发扎得一根都不乱,眼影精致得像画作,手里的麦克风闪闪发光,像根权杖。
她问:“格里菲斯,作为新人首发十号位,你怎么看待安切洛蒂对你的信任?”
她问得很慢。那种慢不是温柔,是那种“我等你装完”的慢,是“来吧,说点金句让我好写稿子”的慢。
我张了张嘴,脑子里快速闪过一堆采访里常见的词:理念、团队、成长……还有什么来着?“执行力”,对,还有这词,黑天鹅最爱说这个。
但就在那一刻,我视线飘过去。
下一瞬间,我整个人就不在采访区里了。
那会儿我看见了对面看台上,有个穿着蓝色球衣的小女孩——她坐得很高,被她爸扛在肩膀上。她特别小,小得像个洋娃娃,举着一面比她还大的旗子,晃得特别用力,像是想要全世界都看着她才行。
然后,事故就发生了。
她可能是太激动了,也可能是坐得太靠前了,身子突然侧了下去,就那么朝着栏杆外倾斜。那种倾斜不是慢动作,是现实里的那种毫无预兆的“啪”一下,你甚至来不及说“噢——”
我没想。不是“我决定救她”,也不是“我应该跳出去”。没有——
我脚一蹬,就像启动了比赛里的禁区冲刺键一样,跳过栏杆,人在下一秒已经冲到看台边缘。
接下来——我张开了手臂。
像什么?
像接球。
我稳稳地把她接在了怀里。
她吓懵了,小脸僵在那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紧紧抱住我,手指扒着我球衣的领子,像是怕我也会掉下去。我低头小声说:“嘿,没事了,我接住你了,别担心。”
她的脸贴在我脖子上,额头是热的,那感觉像是抱着一只小猫,或者刚出生的莎琳。
周围一片叫好声。琼站在不远处,完全愣住。我听到摄像机发出一连串咔咔的快门声,不动声色地想着,她要是够专业,回头该知道用什么词写这段:什么“人间奇迹”、“超乎职业的温柔”、“英雄不是定义,是举动”之类的。
小女孩的爸爸这时终于挤过人群,从看台上冲下来。他穿着切尔西的球衣,脸吓得雪白,眼圈则发红,一只手死死搂着他女儿,另一只手笨拙地想从兜里掏点什么,好像想付给我停车费一样。
他最后什么都没掏出来,反倒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Grazie... grazie... sei un angelo, ragazzo.”
谢谢你,你是个天使,孩子。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只是把小女孩轻轻往他怀里推了推。她还攀着我的肩膀,像只不想从树上下来的树袋熊。
然后她妈妈也跑过来了,气喘吁吁的,手里拿着一顶红色棒球帽,那帽子我特别眼熟,似乎是某个东方漫画里出现过的样式,帽檐两边缝着小翅膀,用白线绕了一圈,飞行员风格中带点胡闹。
她把帽子递给女孩,女孩脸红红的,小手把帽子抱紧了,然后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普通的笑,是小时候的你某天早上醒来,发现圣诞树下真的有礼物的那种笑。她抬起手,把帽子戴在了我的头上。
我没躲,也没说话。只觉得帽子从头顶压下来的一瞬间,有点像是我突然被任命成了什么。不是球员,不是十号位,甚至不是这场比赛的英雄。
是个……嗯,存在。
我站那儿,整个人变得僵硬。
眼前全是光和影,像是有人把整座球场倒过来扔进了一台坏掉的投影仪里。
灯光从四面八方打下来,斜斜的,碎得像雪粒子,但全是白的。不是那种下雪时候会让人觉得温柔的白,而是一种硬邦邦的白,直直戳进眼睛里,扎得我生疼。
我试着眯起眼,但根本没用,光穿透了我的眼皮,像钻子一样在脑子里绕圈。场边的那些广告牌,霓虹似的闪啊闪的,晃得我连人脸都看不清了。
然后,我听见了那声音。
一开始是一个人,一个很普通的声线,从观众席靠下的位置传出来,拖着点酒气,带着卷舌的尾音。
“Angelo rosso!”
红天使。
我第一反应是有人在调侃我。这种事太常见了。你在球场上表现得像个疯子,染着一头红得扎眼的头毛,冲得比谁都狠,就总有人要跳出来喊点什么,嘲讽也好,捧场也好,反正他们不在乎你听起来像什么,他们只想喊一嗓子。
我还真差点想反嘴回去点什么。你知道的,就那种:你行你上、不然闭嘴的话。
但第二个声音来了,第三个、第四个——接着整片看台像是起火了。
“Angelo rosso!”
“Angelo rosso!!!”
“ANGEELOOO ROSSOOO——!”
呼喊从观众席传来,从转播台传来,从那些刚才还在埋头玩手机的人嘴里传来——你听过什么声音能像潮水一样把你整个人往后卷吗?那一刻我听见的,不是一个人的嗓音,而是一场巨大的情绪泄洪。像是某种早就被压在他们嗓子眼里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出口。你能感觉到他们不是在说你的名字,不是。他们是在朝什么东西宣泄,在宣泄比赛里那种迟迟得不到释放的焦灼,在倾泻心底某个既与你有关、又早已越过你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他们喊的不是我。
我想转身逃离。
但风把我拽了回来。
是的,风。风从巨人球场最高的看台上卷下来,带着傍晚特有的潮湿与凉意,钻进我的球衣缝隙,顺着脊骨慢慢滑落,像一只不动声色的手,轻轻落在我背上——那感觉就像是某位神从天而降,穿过万千声音,悄悄把我抱住了。
是那种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言语、不需要目光确认的拥抱。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觉得,只要我动一下,哪怕只是轻轻抬起一根手指,这一切就会碎掉。那些呼喊会停,那些灯会灭,那些光与影,会像梦境一样簌簌坠落,在寂静里碎成一地回忆。
所以我就站着,站在那个被风轻抚、被声音托起、被火光环绕的瞬间里,像个第一次靠近神祇火焰的孩子,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作者燃尽了(流口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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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