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后来我确实有点飘了,说得婉转点儿,是“建立了自信”。说穿了,就是自大,傻乎乎地自鸣得意。那时候我老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人生的节奏,剩下的不过是按谱吹个曲子。训练的时候,我会时不时耍点花里胡哨的把戏,一看到摄像机,我就下意识地去捋头发,好让它在画面里看起来……你懂的,“体面”。其实我心里门儿清,那会儿自己什么都不是,但我就是不想低头。十六七岁的年纪,谁不想被看见呢?
不过胡安那家伙压根没打算让我飞。他后来就一直把我按在替补席上,连热身都懒得叫我。有那么一场比赛——别问哪场,我真不记得了——我就坐在那儿,看着我们的小中锋在门前搞砸了一个送上门的机会。那球闭着眼都能踢进去。然后我就一边拽着训练背心的下摆,一边慢悠悠地晃到胡安身边,什么也没说,眼神却很直白:看我一眼吧,要是我,那球早进了。
可那不解风情的老头只斜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耐心点,小子。”
最惨的是打马里那场。我终于等到了机会,在下半场第60分钟踏上了草皮。哨子一响,我就冲了上去,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可一脚球没摸着就开始喘——那天我像是丢了魂,被马里的中卫压得死死的。他们不断撞碎我的节奏,而我连一个像样的摆脱都没做出来——传球失误、启动太慢、判断不准……每一秒都像有人在我脊梁上钉钉子。
终场哨一吹,我就耷拉着脑袋往更衣室走,脚底火辣辣地疼,每走一步都像在提醒我:你看吧,这就是你“以为自己很行”的代价。
我坐下时,背心早就湿透了,汗水从发尾一直往下滴,跟草屑混在一起,凉得我打了个哆嗦。然后伊涅斯塔来了,像电影里突然冒出声来的旁白。他递我一瓶水,蹲在我面前,说:“嘿,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特别亮,像是从我脸上看到了谁的影子,“我在你这个年纪,连世青赛的边都没沾上,允许自己当一回配角,好吗?”
决赛前一晚,酒店走廊静得有点诡异。我和来自皇马青训的小哈维窝在床上看电视——其实更像是在看屏幕反射到天花板上的光跳舞。节目是那种狗血得一塌糊涂的肥皂剧,男女主整天在那里哭哭啼啼,好像全世界的失恋都轮流砸到他们脑门上了。但我们都没认真看,脑子早就飞到球场上了。
“你紧张吗?”我转头问他。
他笑了下,点头:“嗯。”然后顿了顿,又说:“我紧张的是我上不了场。”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决赛那天,赫苏斯死撑着打了半场,像个绑了绷带也要往战壕里冲的勇士。第70分钟,我被叫了名字,穿上球衣,绑紧鞋带,冲进场。72分钟,球传过来了,我蹚进禁区,对面那高个子后卫死贴着我。他比皮克还高。真他妈比皮克还高。我压低重心往里闯,打算把球从他□□推过去,结果下一秒,那家伙的胳膊肘直接砸到我脸上,我腾空了,咚的一声倒下了,脸侧蹭着草皮,火辣辣的,就像有人拿火机在我脸上点烟。我的耳朵里发出阵阵嗡鸣,像有上百架战斗机正冲着脑子集火轰炸。
然后——哨响了。
裁判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手臂一挥,直指点球点。我躺在草地上,有点懵,不知道自己哪边脸在流血,只觉得有热乎乎的液体沿着耳朵往下滴,一滴一滴,慢慢地浸进球衣里。我听见观众席炸了,喊声、掌声、尖叫混在一块儿。我试着睁眼,一睁开就看到伊涅斯塔。他站在我头顶,眼神很急。他眼睛里映出一个我,脸上全是血、耳朵糊住、表情茫然得像刚被投进球场。队医冲上来,我还没等他碰我,就跳起来,摆摆手说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梅利的点球绝平后,比赛拖进加时。第102分钟,伊涅斯塔在中路晃掉两个人,然后用他一贯准得不可思议的脚法,把球轻轻吊进禁区。
我插上了。
那一瞬,什么耳鸣、什么脸疼、什么血——都没了。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轮到我了。我跳起来,像短线木偶挣脱了命运之手。我狠狠向下一顶。球冲进网窝,沉甸甸的那种砸实感,像一块巨石落入水井。
又是一场绝杀。
我们赢了。
然后我哭了。老实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哭出来的。有人搂着我,有人拍我肩膀。胡安走过来,笑着捏起我的后颈,说我表现得很好,问我伤口疼不疼,想要什么奖励,语气像在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我于是捂住脸,说:“我想去欧洲杯。”
这时,场外摄影师推着个巨大的机器过来了,灯光哗一下亮起。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围栏后的一个女记者突然递给我一支话筒。我刚接过,她就凑上来,在我红肿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笑着说:“葡萄牙欢迎你,宝贝。”
我顶着唇印完成了她的后续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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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巴萨后的第一次训练赛结束,巴斯克斯突然凑过来,小声告诉我皮克最近情绪不太对。我一边把球鞋塞进鞋柜,一边随口应了句:“是吗,他怎么了?”其实我压根没当回事。那天我累得要命,满脑子都是晚饭要吃什么,意面还是三明治,能不能多拿一份甜点。
结果松格奥突然在后头补了一句,语气吊诡:“皮克他……很羡慕你能去阿联酋。”我一听就明白了个大概,也没多说,就应付着扔了句:“他的机会还多着呢。”
几天后,AC米兰找上我和阿莱克斯,一口一个“诚意”、“未来发展”、“意甲的舞台”,还郑重保证明年直接送我进一线队,听得我都感动地想给他们鼓掌。之后我没直接回绝,只是挺客气地谢了他们的好意,然后委婉地表示,我是队长,在球队还需要我的时候离开,那太不像话。
他们大概是没死心,想顺带卖我个人情,转头把这段话抛给了媒体,搞得像我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似的。于是巴萨上下纷纷鼓掌,说我成熟,说我忠诚。普约尔后来还特地跑来看我和梅西比赛。赛后他像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掏出两个苹果,笑嘻嘻地扔给我们各一人一个,说:“哈维当年也被AC米兰看上了,但他也没走。你们都是好样的。”
但皮克不一样。某天训练后他坐在长椅上发呆,忽然悠悠地说:“其实你要是去了意甲,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他的声音不重,但我吓了一跳。
“你看,现在巴萨已经有罗纳尔迪尼奥了。”他顿了顿,擦了擦鼻子,“更别提现在还有梅西,是不是已经保送一线队了?所以你……也不是说就一定能顺利升上去。”
我愣住了,然后皱了皱眉。说真的,我一直以为他会是那个最反对我离开的人。你知道吧?小法刚走那会儿,他拍着饭桌颐指气使地对我说:“你要是也敢跑?你要是也敢跑我就把你这七年所有的丑事都爆给媒体,再加码九百条太阳报一手史料,让你连地铁都不敢坐。”
所以他说完那些话,我心里真是咯噔一下。但我没有吭声,只是垂下眼睛,笑了。然后把心里想的事情,一字一句,拔牙似的说了出来。
皮克一开始怔住了,像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咧嘴笑了,一边笑一边勾住我肩膀:“你想多了,咱们不管那些破事儿了,走吧,去吃午饭。”
那个赛季末,梅西又开始常驻我们队踢比赛。说实话,这是换别人早就会不满的事——退回去低级别梯队,按理说没人乐意。但梅西不同,他不在乎这些,当青年队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拖拖拉拉,立刻就答应回来。
2003至2004赛季的最后三场比赛,西班牙人、巴萨和滨海普雷米亚队三支球队都有夺冠的可能。4月15日是最关键的一战,巴萨和西班牙人直接对话。如果对方取胜,他们距冠军奖杯就仅有一步之遥,而巴萨当时只有一个选择——不能犯错。梅西那场用大师级的完美表现解决了这个背水一战的局面。巴萨2比1领先之后,西班牙人大举压上,拼命找机会扳平比分。可梅西不慌不忙,他就像是早已提前知道结局一样,又进了一个,直接终结了比赛,也结束了这场冠军之争。
两周之后,全队都在欢庆冠军。这个赛季,梅西在正式比赛中进了36球,加上友谊赛,单赛季进球数超过50个。这样的成绩相当可观。与此同时,他也拿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份职业合同。谈判过程并不容易,巴萨高层和管理这件事的豪尔赫·梅西之间存在着不少分歧,但最后他们总算达成了一致。因为巴萨知道如果阿根廷人决定离开,他会有大把的选择。阿森纳已经在加斯帕特刚离任的混乱中带走了小法,巴萨可不希望再发生类似的事。
当年六月份,我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葡萄牙。虽然我不过是随队做个打杂的生活助理——毕竟那时我距离17岁还差几天,没资格真刀真枪地上场。
媒体日那天,我穿了一身紫得发光的西装,里头是件黑衬衫,领口还夹了副雷朋墨镜,头发上抹着厚厚的发胶。我坐在国家队教练伊尼亚基·萨埃斯旁边,一副“老子就是教练贴身幕僚”的派头。我的任务很简单——端茶倒水,笑脸相迎,转移火力,尤其是当记者们开始戳教练痛点的时候。我那时候最擅长的事就是应付冷场,准确地说,是把冷场变成笑场。
我在葡萄牙结识了一位一直聊到今天的朋友——费尔南多·托雷斯。马竞最年轻的队长,当时才十九岁,是个跑得比风快的九号中锋。他那时留着柔顺的金棕色长发,满脸雀斑,尾部下垂的眼睛显得很温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聊了几句,具体聊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八成是关于FIFA那破游戏。他超喜欢玩,但又菜得要死。我之后就有事没事趁训练空隙溜进场,和他踢几脚球。说真的,他模仿能力强得不像话。我刚秀了几脚自创的碎步跳步连携技,没几天他就原样复制在我面前演了一遍。当时我站在他对面2米远,看着他一边踩球一边朝我笑,笑得人畜无害,我差点当场精神错乱。
比赛日我不敢明目张胆地靠近球员区,就混在队医旁边。他们人挺好,会塞给我一罐可乐或者教我点肌肉拉伤的事。偶尔我会趁裁判和第四官员不注意,跳上场边围栏坐着,然后开始找人聊天。西班牙语讲累了就换成英语,英语没劲了就开始飙几句法语,虽然发音像在吞糖浆。有一次,我还眼疾手快地帮一个荷兰摄像拧了三脚架的卡扣,被他夸有前途。巴斯克斯在第一场小组赛后打电话过来,说我那身打扮“淫邪”。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淫——邪。”,他还提到几个记者在电视上管我叫“流浪的小皮耶罗”。
2004年欧洲杯,最后是希腊拿了冠军,真是见鬼了,所有人都懵了。半个世界都懵了。我们西班牙呢?我们就像那种考试前被老师、家长、邻居和你妈的纸牌搭子都看好的尖子生,最终却把试卷答成了零蛋。队里可全是名角啊,劳尔、托雷斯、哈维,名字念出来都带风,最后却连小组赛都没混出来。
我们是被葡萄牙1比0踢出局的,努诺·戈麦斯第 57分钟打入了全场唯一进球。那球之后天就开始下雨,不是那种瓢泼大雨,是那种细碎得烦人的小雨,像有人不停地拿针尖扎你的后脖子。大家低头不语,排着队往更衣室走。我回头一看,教练伊尼亚基还在那儿逮着托雷斯说什么,他一边比划一边提高了嗓门。托雷斯就站那儿,不吭声,像根没收回去的电视天线,孤零零杵在雨里。
后来伊尼亚基走了,但托雷斯还杵着。我就跟谁借了把伞,走过去。他完全没反应,好像不是在生气也不是在沮丧,就像睡着了。我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他才像木偶人一样跟我动了几步。刚走两步,摄像机就哗啦一下怼到我们脸前来了,我没说话,拿伞面轻轻一拨,把它们拨开了。
托雷斯进了更衣室还在那里垂头丧气,“那球我其实应该早点传”,“我怎么会踢成那样”……一个劲儿地嘀咕。他太在意了,真的太在意了。更衣室里的氛围也不太好。我靠在门边,抱着胳膊,看向角落里坐着的劳尔——西班牙“前黄金一代”的老牌象征,眼角有鱼尾纹了还留着那一头卷毛。我走过去,站他面前,说:
“前辈,你知道你们这场比赛到底缺了什么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像在打量我是不是要给他讲什么高级的战术理论,还挺有礼貌地问:“那你说说看?”
我于是拍着胸口,大声说:“你们缺了我啊!缺了我!”
空气顿时像是被拧了一下,咯吱一声安静下来,然后大家都笑了——那种先是闷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的笑。
普约尔也笑了,但他笑着笑着就把我扯起来,从更衣室里丢了出去。
有点可爱有点骚包的小弟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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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