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从葡萄牙离开的那天晚上,我正拖着箱子往大巴那边走。忽然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个小孩,真跟凭空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冲破了那帮傻乎乎的保镖和警戒线,嗖嗖跑到队尾,把一封信塞到我手里。塞完信他也不多待,头也不回地钻过一个保镖的腿缝,眨眼就没影儿了。
我冲他喊了句:“喂,你叫什么?”
他扭头大叫:“罗德里!”
上车后我也没太放在心上,在托雷斯旁边一屁股坐下,顺手拆了那封信。结果一打开,第一行就把我整不会了:“致我亲爱的偶像米歇尔”。什么玩意儿?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小鬼压根不是冲我来的。气得我把那破信一团,冲后座的那个皇马后卫丢了过去。他愣着,一脸“发生啥了”的表情。我缩回椅子,抱着胳膊生闷气。
回到俱乐部后,那群小鬼就跟灌了两升红牛似的,一个劲嚷嚷着要我请客吃饭。其实我一点也不意外。以往我们几个——我、皮克、伊诺、梅西,还有巴斯克斯,每周日训练赛一完,不管谁发挥怎么样,都会一块骑车出去,直奔俱乐部外面那条坑坑洼洼的烂街。那地方没什么好,但全是吃的,烤肉、汉堡、中餐、印度菜……什么鬼都有,全看我们当时钱包里还有多少钞票。皮克最惨,他奖金都被他爸管着,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固定的,他总跟我们说那叫“计划经济”。不过我那阵子也在攒钱。我想买辆属于自己的破车,最好来年夏天之前就搞到手。
这会儿也差不多,就是人多了点,吵得像集市。我们几个像老样子钻进车棚,各自把自己的破车扛出来。我刚准备骑,就看见几步路外站着一个刚升上来没几天的小鬼,满脸愁容——他不会骑车。真见鬼。我想着他身子瘦巴巴的,就让他坐皮克后座,反正那车屁股够宽敞。结果皮克那家伙一听,连个屁都没放,直接一脚蹬走了,好像车后多个人会让他掉块肉似的。
我回头一瞄,那小鬼还杵那儿,眼神可怜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我心一软,叹了口气,刹住车,“上来吧。”
伊诺这时候也推着车蹭过来,一边嘴里碎碎念:“……真臭屁,他那辆破车还是我们教他骑的。”
“你教了个屁啊,”巴斯克斯白了他一眼,“那时候扶着皮克车座陪他练了三个下午的人是谁?瑞弗。你那会儿干嘛去了?滑板遛得风生水起,眼神都懒得往那儿飘一下。”
“你们几个那会儿不也全躺在树荫底下装尸体吗?”
“躺尸的只有小法,我和莱奥在下跳棋!”巴斯克斯声如洪钟。
后来我才知道,那会儿曼联已经给皮克递了邀请函。他当年代表西班牙U17出征法国欧青赛,决赛对阵东道主,皮克攻入了西班牙队该场比赛的唯一一个球。尽管最终1-2不敌对手,获得亚军,但他的表现实在亮眼,因而引起了好几家欧洲俱乐部的注意。
这种大事吧,照理说你朋友得第一时间告诉你,带着那种得意洋洋的傻笑。但皮克没有。他过了好几天才在一场抢圈训练时把这事儿说了出来。抢圈训练就是足球里的“遛猴”游戏,几个球员在有限的空间里相互传球,防守方设法拦截。那天阿莱克斯还在半场换了花样,从场外抛给我们一个椭圆形的橄榄球,说要增加球场上的不可预测性。
皮克在训练间隙拿着两瓶水来找我,那会儿我正坐在场边调整筒袜的松紧,那是一双新的,所以勒得我小腿有点疼。皮克就这么在我面前站定,挡住一片阳光。我抬头瞥他一眼,问他有何贵干。皮克回答的语气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犹如惊雷。
“弗格森的条件打动我了,我决定去曼彻斯特。”
我手里的动作一滞,但很快恢复。我把袜口掖好,站起来,抱着胳膊看他。当时他已经长到了一米九多,而我刚到一米八,但他站得有点驼背,所以我也不用太费劲就能对上他的眼神。
我就那么望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他显然对我的反应很失望,站在那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憋出一句:“就这样?你不挽留我一下吗?”
我咬着后槽牙冷笑一声:“我让你别去你就不去了吗?”说完我就绕过他走了。
皮克在我身后喊了句:“喂,我给你带了水!”
我没理他,也没回头。
和我淡定的反应不一样,队里那些小鬼听说皮克要走,一个个都大呼小叫起来,惹得更衣室里鸡飞狗跳。我额头上的青筋都快冒出来了,敲着战术板说了好几遍“安静!”,他们才稍微冷静一点。皮克那混蛋更过分,后来他连常规赛后的战术复盘会都不来了,搞得几个刚升上来的小崽子也开始有样学样,摆出一副“我他妈要自由”的姿态。
阿莱克斯向来不管这些小事,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找皮克。我是打算讲点情分的——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兄弟一场,就别让我太难看”的陈词滥调。我一摊手,说他虽然不在乎俱乐部,但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面子上,好歹这阵子再守守巴萨的规矩。
我以为他还是会摆出那副吊儿郎当样,敷衍几句就走人。然而他一改以往,脸庞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糅杂着委屈和愤懑的古怪表情。他盯着我,突然咬牙说:
“什么都不在乎的是你!这世界就是围着你转的!库卡爱你,阿莱克斯爱你,西班牙也爱你!你就是那么被他们搞得恃宠生娇,永远一副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的德性,你对谁都笑,对谁都好,可你其实谁都不放在心里!你什么都不在乎!你谁都不在乎!”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还想照惯例挂上那副“嘿,别这么认真”的笑脸掩护自己。可我做不到了。我脸上的肌肉不听我使唤,我的大脑卡壳了。
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的皮克不再为我停留,转身走了。
他是在那年夏天离开西班牙的。小时候我倒是挺喜欢夏天的。那时的夏天像个疯疯癫癫的亲戚,热情、吵闹,但也偶尔会在你疲惫时帮你扇扇风。后来呢?后来我他妈发现,所有的倒霉事似乎都爱在夏天找上门,和湿热的空气混在一起,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8月,杰拉德·皮克正式加盟曼联,这年他17岁。发布会那天下着小雨,他笑着出现在镜头前,和人握手,说着些冠冕堂皇的告别词。场下我坐在角落,冷眼看着他。我们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没交汇过,仿佛我们根本不认识。没有握手,没有拥抱,甚至连个“再见”都省了。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拿着马特的猎枪顶着皮克的下巴,逼着他道歉。他死活不肯低头,然后梦里的我直接一枪崩了他,再一枪崩了我自己,像是重演柯特·科本的死亡现场。那种冷漠的绝望让我哆嗦着从梦里惊醒,心跳得像要爆炸一样。然后再也难以入眠。
几天后,我提了两颗柚子去找库卡。那是小法从伦敦寄回来的,三箱子满满的,根本吃不完。我心想分一点给那个一到夏天就犯鼻炎的老头也好。
要进库卡的办公室得经过宿舍。拉玛西亚的宿舍早就不是我们的了,不过床板的吱嘎声一如既往,在走廊上都听得见。这届小孩依旧没有随手关门的习惯。经过我原来的房间时我往里面瞥了一眼,墙上的那些老玩意儿居然都还在:枪花的演出海报、滚石的头像、朱迪·福斯特的杂志封面,还有一面被时间熏黄的国旗。我没有停下,就这么往前走,看着那些十二三岁的小鬼头们顶着一脑门子汗从走廊飞奔过来,有几个看到我,瞬间刹车,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小队长,您怎么来了!”
我照旧抱着胳膊,摆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笑着揉揉他们的脑袋。
办公室里,库卡接过小法的柚子,两只手各拿一个,抛了抛,说会带回去给他的两个孩子,又说他和家里人一起看葡萄牙欧洲杯时,看到我给马竞队长撑伞的画面,他的小儿子马上认出我,说那是“爸爸的小队长”,他妻子也笑着夸我,说我变成熟了,也长高了。
然后库卡突然问我最近有没有规律饮食,他觉得我瘦了些。我笑着说是因为阿莱克斯要求我减脂增肌,增强对抗能力。他点点头,似乎挺认同这套“规范化培养”的理念。可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让我在办公室等一会儿,他的同事们正在楼下庆祝他们队伍第一次在地区级赛事上夺冠,开了个庆祝派对。他说他去帮我弄几块披萨来,偶尔一次放纵餐没关系,他不会告诉阿莱克斯。
我站在办公室的中央,脚边是一盆植物,叶子垂得快贴地了。我盯着那些叶片出神,听见他开门、关门、离开。库卡的办公室很暗,窗帘拉着,只有一道被切断的阳光,斜斜刺在桌边。我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办公桌,坐进他那把老旧的转椅,椅子响了,像谁咳嗽了一声。
库卡的桌面上有半包拆开的烟。我垂着眼睛,盯着那东西一个世纪这么久,然后我抽出一根,用桌边那只蓝色打火机点上,烟味混着旧木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那晚我又失眠了。以前在拉玛西亚宿舍里,只要我和皮克有一个人睡不着,另外一个也别想睡觉。我们就那样呆在各自的床上胡说八道,回忆过去,吹嘘未来。我们第一次在宿舍门口见面的时候,他就自来熟地凑过来,勾着我的脖子,拿他那崭新的宝丽来拍了张照片——天知道那时候有多热,整张照片的色调都红得令人眩晕。几天后,他把那张照片和其他的几张一块贴在了床头,还用黑色马克笔在照片下边写上“世一锋&世一卫 :)”。就那么自大得要命。
皮克睡觉前,总得在床头摆一只长得像驴的破旧兔子玩偶,还要抱着枕头,把腿搭在上面,像只抱着树的考拉……停!别想了!我对自己大吼。人总会走。我告诉自己,不是他,肯定也会有别的人——巴斯克斯,伊诺,甚至梅西换上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人生不过就是一场临时拼桌,谁离开了,也总能找个替代的。
自从那次在库卡办公室尝了烟之后,我就像打开了什么锁住的秘宝,没事就偷偷跑去浴室后窗,躲在那儿抽烟。有一次刚把打火机塞进口袋,冷不丁碰到了阿莱克斯。我心里琢磨着肯定得挨骂,可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了句:“你自己当心点。”说完就走了。
我的脚下功夫没什么变化。作为队长,你必须是场上最稳的那个。不管心里怎么乱,球一到脚下,我照踢不误。后来有一次在食堂厕所里,梅西撞见了我抽烟。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像是没看到一样。结果第二天,我发现我放在更衣室柜子里的烟全没了,连火机都不见了。伊诺跟我说,梅西刚才在里面翻了半天,抱着一堆东西走了。
我气得要命,跑去一线队把梅西叫出来,冷着脸跟他说别再干第二次了。他什么都不说,只盯着我。结果过了几天他又来了——这回是我搁在鞋柜上的新烟,全扔了。我就又去一线队,把他从健身房里叫出来,叫到角落揪住他的领子质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是一线队的宠儿,有谁罩着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抬起头,眼神冷冷的,像是在看一个迷路的醉鬼或者流浪汉:“你不能这样。”他说。然后,他他妈居然扇了我一巴掌。利昂内尔·安德烈斯·梅西·库奇蒂尼。真他妈的扇了我。啪的一声,响得我差点耳鸣。下一秒他就转身跑掉了。
2004年10月16日,梅西身披30号球衣,迎来了他的一线队首秀。
不久后,黑天鹅向我发出了邀请。但我决定再带青年队拼一次冠军——我舍不得的除了队里的朋友,还有我胳膊上的那条队长袖章。2005年春天,我终于把它摘下,交给了满脸感动的巴斯克斯。
伊诺和我差不多同时离开了青年队。他完全放弃了进一线队的梦想,也不想转投别的小俱乐部。他说他有别的计划,要去当个滑板blogger,还说要和他哥一起搞创业,弄点什么街头品牌,专卖那种你看不懂印花的T恤。他说得挺起劲。说到底,他不是那种会被绿茵场困住的人。
然后我就这么光溜溜地加入了一线队。梅西兴致勃勃地带我去找我的柜子,像个搬了家的人带着老朋友去看他的新沙发。他看上去和小罗混得很熟,哪儿都跟着他。梅西把我介绍给小罗,说我是个很好的人,很照顾他。普约尔从后面冒了出来,啪地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和莱奥一起进队。”
我挠了挠头,转头冲小罗说:“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在青年A队当队长,比在一线队当你的替补舒服多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说你小子不错。
进了一线队后,我身上的担子突然轻了,应该说是几乎没有了。我什么都不用管,不像在青年队当队长那会儿,得调解那群小屁孩大大小小的矛盾,或者跟阿莱克斯沟通训练进展,甚至还得代表队去做采访或公益宣传。
我开始经常和小罗一起进出夜店。一次酒精上头,我甚至直接冲上台,抢过乐队手里的吉他,就那么神经兮兮地秀了一段。全场都笑了。后来德科扶着我离开夜店,一边笑一边说他把整个过程录下来了,要发到他的博客上,永远不删除。
有次梅西也被什么人邀请了,第一次踏进这片目眩神迷的世界,但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明。聚会中,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当着他的面从桌上摸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正准备点火,抬头一看,和他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撞上了——他那次扇我一巴掌之后,我道了好几次歉,还发誓赌咒再也不碰烟了,他才勉强原谅我。
梅西摔门冲出了包厢。第二天,黑天鹅大发雷霆,显然是梅西和他说了那事。他那天像火山爆发一样冲我吼,说我没有纪律,没有未来,说我不配穿这身球衣。“你如果想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那你就继续抽,继续装酷。看看谁会陪你去废掉。”他那张脸当时真像一只踩到钉子的乌鸦,我没忍住,反击了一句:“那些都不影响我,我在球场的表现一直很好。”结果第二天他就把我按在了替补席上,连训练赛都不让我参加。他真的是言出必行,一点情面都不讲。我后来还是妥协了,低了头,道了歉。他终于没再针对我。
我那之后的状态确实变得更好,越来越好,好上加好。2005年5月2号,梅西打进了他在西甲的第一个球。那天,小罗把他扛上肩膀庆祝,全场都沸腾了。而我呢,比赛倒计时的最后几分钟,在普约尔的助攻下同样进了球。哨声一落,他冲过来在我跟前半蹲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跳上了他的肩膀。那一幕真像是安排好的,节奏完美得不能再完美。小罗又背起梅西,普约尔举着我,我们俩在空中碰拳,然后比出那个该死的飞鹰手势。那张照片后来被印上了纪念册,还做成了巨幅挂画贴在训练场走廊里,每个人经过时都会忍不住看一眼,真他妈风光极了。
然而每次我被人铲翻在地,倒在草皮上的时候;每当我看到普约尔或其他成熟的队友迅速处理残局,或者一个动作就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时,我总是会想起一个已经离开了我很久的人。那个为了我和对手吵架、打架、踢板凳、扯衣领的年轻后卫,他曾经在我身边站了很久很久,那么久,我甚至以为那会是永远。
意大利男模队登场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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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