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最近我迷上了一个新玩意儿。说“迷上”有点夸张,其实就是无聊时坐在床边,随手把墙上的电吉他拎下来拨弄两下。弹得怎么样?不怎么样。很多时候我连电都懒得插,就那样空拨着玩儿。我倒是真买了本叫什么“疯克入门指南”的书,封面是个笑得一脸傻气的老头,抱着吉他摆着个“我超会弹”的pose。所幸我真从里头琢磨明白了怎么“爬格子”,所以还不算亏。
我也没打算找老师上课。更不想去麻烦马特他们。马特已经够忙的了——你要是见过他一边算账单一边在厨房煮意面还要管着个情绪时不时起毛刺的小姑娘算算术,就知道他根本没精力搭理你那什么摇滚梦。
那把漂亮的音乐玩具是皮克送的。那天是个下雨的周日,我刚醒,脑袋里像灌了湿面粉。刚翻个身,就看见莎琳正趴在我电脑桌前涂涂画画。我眼皮还没完全掀开,她就猛地跳下转椅,把一张五彩缤纷的画举到我脸上。
“生日快乐!”她大喊,然后开始在画上指指点点,“你看你看!这是你!这是我!那边那个是马特,还有莉莉、罗宾和吉尔贝特(她的三条水泡金鱼)!”
我拿着那画,半眯着眼看了十几秒,然后伸手揉了揉她那蓬得像爆米花的头发,说,“谢谢你,小不点,我等会儿就把这件艺术品裱起来,直到我挂了都带去坟墓里。”
然后莎琳就咯咯笑个不停,一边蹦一边拖我去洗脸,说马特正在厨房炸我最爱的西西里奶酪卷,还特地加了樱桃酱和橙子果脯。“叮铃铃——三十秒后就出锅啦!”她转着圈晃出浴室,轻飘飘地关上门。
那天上午的例赛前,皮克姗姗来迟,提着一个看上去像是装着机关枪的黑琴盒,走过来的时候神情庄重得要命。
“给你。”他说,“生日快乐。”
我把那玩意儿打开的瞬间,差点把下巴摔地上。真的,不夸张——一把几乎全新的Fender,三色日落渐变,面板上还签着Izzy Stradlin的名字。亲签的,真的,他妈的亲手签的。那可是枪炮与玫瑰的吉他手啊,皮克对他简直神魂颠倒。
是的,皮克对Izzy Stradlin简直神魂颠倒。讲真,我也不是不感动。但送别人礼物送自己偶像的亲签吉他?兄弟,这到底谁生日啊。不过我当然没当面损他,只是挑了个不那么戳心的角度。
“这也太贵重了吧。”我盯着那琴说,声音都虚了,“可我连吉他都不会弹啊。”
皮克笑嘻嘻地抱起胳膊:“别这么小看自己。你不是会拉小提琴吗?差不多啦,都是一堆弦,你说不定练个两三周就能成大师了。”说完他就开始按我脑袋,非得我摆出一副“我好荣幸”的傻笑,才肯放手。
九天后轮到梅西过生日。那天的训练场热得像熔炉,我们在太阳底下跑折返跑,鞋底踩在地上“嗞嗞”响。梅西一如既往地摆着一副自闭样,低着头不说话,整张脸都写着“我他妈只想踢球”。哦不对,那时候他还不会讲“他妈的”,他的加泰语词库还没更新。
下午我收到了一个包裹,从芬兰寄来的,整整一大箱。那玩意儿打包得比情书还严实,一层又一层,我都不好意思在休息室拆。最上面是一封信,是用那种暗黄的信纸写的,信封上还有蜡封,内容嘛,基本上就是那种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废话,还有一句“生日快乐”,很敷衍地挤在段尾。信下面是一堆手工陶器,杯子、盘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汤碗的东西,粗糙但还挺好看,背面都工工整整地刻着“F·F·S”三个字母。
小法当然也没忘了梅西。他给梅西准备了一双球鞋——不是那种从赞助商仓库里随便拎出来糊弄人的货,而是专门挑过尺码、对着脚型选的那种日常款。梅西一拿到鞋,眼睛瞬间亮了。真的,你能看得出他想做个什么动作庆祝——虽然他忍住了。
说起来,那小矮人最近长高了不少。虽然他一直不承认,直到有天体检,医生盯着报告单念了一句:“一米六九。”梅西愣了,盯着那张纸好半天,明显在后悔没有站直点,或者偷偷踮个脚。
除了个子,他这段时间的脚下功夫也增进不少。你知道,巴萨对小个子球员有一套特别的训练方法。很多世界级球员都是小个子,这不是巧合,他们通常要比四肢长、重心高的孩子拥有更快的加速度、停球和转身速度。然而理论再美,现实还是残酷得一塌糊涂。当时巴萨不管是少年队还是青年队的压力都是巨大的。每个赛季后,各个年龄组的球队都会调整8~10个孩子——在拉玛西亚,孩子们的平均逗留时间只有3年。你哪天训练稍微垮一点,教练就会开始用“考察”的眼神看你,那感觉比恐怖片还瘆人。
说白了,我们这些留到现在的,要顾虑的东西其实不比在少年队时候的少。没人敢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在成年前跻身一线队,不管是你是巴斯克斯、伊诺、小法、皮克、我,还是梅西。
不过嘛,梅西终究是梅西。他是我们这帮人里第一个进一线队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2003年11月16号,星期天。那天还是波尔图巨龙球场的揭幕日,对梅西而言,这座美丽明亮的球场显然是上演一队首秀的理想舞台。
比赛本身乏善可陈。波尔图照着剧本踢了个2:0,主队球迷乐呵呵地下班了。但对我们来说,这场比赛唯一的意义,就是梅西——第74分钟,里奥内尔·梅西首次在一队亮相,作为巴萨的第三个换人加入到葡萄牙人庆祝新球场落成的庆典里。
那会儿巴萨成年队的国脚都跑去踢欧洲杯预选赛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国际友谊赛了,为了凑齐出战名单,时任巴萨主帅里杰卡尔德只好从青年队里拎几个能跑的顶上去,梅西就在其中,身披14号球衣替补纳瓦罗登场,迫不及待地想向俱乐部展现自己的价值。
他创造了两个进球机会,仅仅15分钟的出场时间已经让所有人注意到他。比赛结束后,里杰卡尔德评价他说:“他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前途无量。”
然后——最让我惊讶的来了——赛后还有记者冲着梅西追问起我,可能是因为我们在青年队的时候总被阿莱克斯绑一块儿排兵布阵。对此,他言简意赅但又十分真诚地回答说:“维拉诺很好,祝他在阿联酋一切顺利。
是的,那时候我确实远在四千英里之外的中东。十几天前我收到了西班牙U20国家队的正式征召,和那帮比我大一二三四岁的家伙一块飞往阿联酋,备战U20世青赛。真要感谢的人是哈维,是他亲自把我推荐给了与他有私交的青年队教练胡安·桑蒂斯特万。
到了那儿我就是最小的一个,年纪、资历、脸皮厚度都垫底。大家都管我叫“小刺猬”或者“臭小子”,显然没人指望我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与我同龄的只有来自皇马青训的哈维·加西亚,挺老实一人,沉默得像颗风干了几个月的葡萄干。
是队长梅利带我见大家的。他人挺好,笑起来时常摆出一副能把你肩膀拍脱臼的架势,大拇指一边点你一边说:“放松点,小朋友。”说来也怪,那种粗中带柔的热情还真让我松了口气。同属巴萨的塞尔吉奥是第一个来抱我的。他走得飞快,像是怕我跑了似的,一上来就朝我伸出两只胳膊,把我整个搂了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拍得肺都颤了几下,后背咚咚响。
就在我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我瞥见了伊涅斯塔。他站在塞尔吉奥身后,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望着我,接着冲我笑了笑,是那种很温和的笑,像午后晒过太阳的被子——松松软软,带点安心的味道,让我瞬间觉得这地方不至于太陌生。
胡安虽然对我很好,总是笑眯眯的,但正式比赛的时候,我在替补席的座位边缘得离谱,基本上属于只是来凑凑热闹的备选之备选。你懂吧?就是那种只有全世界都瘫痪了你才有可能派上用场的角色。
但偏偏就是那天,对阵尼日利亚的小组生死战。我站在热身区,背对场地拉腿,一回头就看到赫苏斯的整只脚踝青紫交杂。胡安铁青着脸,正转身往替补席望过来,他的目光在几个面孔之间快速掠过,最后停在我身上。我愣住半秒,然后点了点头。
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除非你也站在球场边的白线上,鞋钉踩进草皮,刚做完两次深呼吸。我浑身发烫,不是因为天气,甚至不是紧张。那是一种……饥饿感。我穿着15号球衣上了场,鞋带系得比平时紧一点。球场上的节奏很混乱,尼日利亚的后卫跑得快,撞得狠,脸上写着“别挡我路”,可他们的眼神是空的,像一群毫无章法的饿狼。
我第一次拿球是在左路偏中,一个半高球从禁区弹出来,刚好落在我胸口。我没停,顺势一磕就往中路切。第一个尼日利亚人扑上来。他想逼我向右——伸脚、探身、压肩,教科书似的逼抢。我等到最后一刻,左脚轻扫,球带出半圈弧线,在他膝盖附近做了一个“诱饵式”的假撞,然后我开始无意识地展现一种脚步。
那不是一个动作,那是一套节奏。第一步是碎,像用脚底踩破冰渣;第二步是顿,我收住脚腕,假装想变向,身体却停留在原地;第三步是闪,一点也不漂亮,甚至有点狼狈,像猎犬突然跳过一截断枝;第四步,我把右脚往外甩了一下,重心拉出去,但球没跟,而是用左脚大拇指内侧轻轻一挑——球“嗖”地一下从对方脚下穿过去。
陌生的尼日利亚少年僵在那,像个刚被拉闸的电梯。我知道观众席炸了,但我没听清楚,我的耳朵进了水,我只听见自己的血在咚咚响。
接下来我推球加速,迎面又来一个。这个更快,身板硬得像铁,我没想过正面刚。我骗他我会右切,下一秒却左脚外脚背一弹——“猎犬脚步”第二段——一个急停后的跳步,球从我跨下反弹过去,我自己也斜跃过去。我的肩和他的肩擦在一起,但他没追上我。
最后是那个后卫,我记得他的眼神,是所有人里最炙热的,他赌我会挑射。他开始后退。
我偏不信邪。把球一推,略微调整了节奏,右脚抬起,那一瞬我真不是我自己。我记得我的膝盖、踝骨、鞋钉、球鞋皮面、草叶上的露水——它们都在一起帮我。
脚背发力——击球点在鞋带偏上一点。我甚至闻到一丝橡胶燃烧的味道。球起飞了,带着旋,贴着气流转出了一个美妙的轨迹。守门员跳了——他的手指差一厘米——我发誓就差一厘米——但他没够到。
皮球扎进了远角,像一声把整座球场劈成两半的鞭响。然后我停下了,没跑,不像那些电视上进球就脱衣服的人那样疯,不是不愿意,而是突然没了力气。
我就站在那里,整个人在喘,在热,在抖。额头上流下的汗汇成细流。
比赛结束后,塞尔吉奥像疯子一样冲进更衣室,一把搂住我,差点把我绊倒。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他们叫它猎犬脚步,就这名儿,兄弟,记住——你发明的!”然后他就真的模仿我那个动作,像演杂技一样跳来跳去,还拉着别人说:“你看见没?他刚才那一下!那叫猎犬脚步!他娘的帅爆了!”
猎犬脚步。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怪,就像什么街头滑板动作的非官方叫法。但说真的,我特别喜欢它。那是我人生里第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动作,不是模仿谁的,不是教练画战术时提过的——它是我在汗水和紧张的交织里炸出来的一道灵光。它就像一团火,从我脑子里猛地蹿出,然后烫醒了全世界。
周末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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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