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注视着绿发绿眸的神造兵器,它或者说他穿着苏母堪似的衣裳不够华美,甚至连话也不会说,行为举止也更像兽。
他们之间的相遇不过是旅人路过村庄听闻野人的消息,受忧心忡忡的村民收留,作为报答去驱逐在村民看来能够驭使野兽侵略村庄的野人。
他身上有大地的气息。
星辰之神抚摸着驯服地伏在自己腿上的人形之兽散发着淡淡光辉的长发,漫无目的地思考,他和这人形兵器相遇,最后却没有伤害他,而是让他与自己结伴迈上旅途的原因。
众神为了纠正、质问、弹劾没尽到自己使命的吉尔伽美什而刺入人间的枪,以“将楔子归还给神明”这一个概念而被生下来的神造兵器说是作为连接天与地的锁链,本质上其实是众神制作出的可以任意变形的粘土工艺品。
这样想的话,对方身上带有大地的气息,是能听懂动物与植物语言的森林之子也没错。
星辰编织的命运线为他撰写了足够的壮阔慷慨的诗歌,那是以勇气、以情谊、以仁善书写的传奇,神明打造的天之锁反身一击向他的父与主宣战,进一步撕裂了人与神之间的沟壑。
那是楔与锁的故事。
他低头望进对方如同繁茂森林的碧绿之眸,看他还无智慧类同野兽的思想,拇指按上他的唇角无意识的摩挲,艾斯特出神间濡湿的、柔软的、温热的触感轻轻在他指尖拂过——是那神作的人偶在舔舐他的指尖。
“你后悔吗?”
如今的恩奇都又怎么能回答他呢?
阳光透过森林层层的叶撒下驳驳金斑印在他青绿的发和雪白的衣上,光与影间诞生的人偶有着精致美丽的面庞与温驯眼神,灵动的、充满生机的人偶朝众星之主微笑,仅凭直觉与本能攀着对方的肩膀直起身去亲神明微凉的唇。
他不会说话,但他的眼里全是爱语。
艾斯特近乎叹息地去唤他的名字。
“恩奇都。”
神明欲要赐予这蒙昧无知的泥偶以智慧,那便要重新雕塑。
泥壤捏造的人偶被重新捏揉搓弄,白净的皮肤也在过程中加深了颜色,他微张着嘴无声地呼吸,神明漫不经心地搅弄翻找着他混沌的大脑,希冀寻找又或者安放着生命的智慧。
他眼角滴落的泪一点点洗去眼中兽类的蒙昧,新生的智慧又很快被其他的东西撞碎。
被满溢的、渴望的、更深入的一切知识填充,人间的智慧灌输进泥壤的躯壳里,他从野兽蜕变成智者。
“拉、拉雅……”
恍然间记起同行神明姓名的人偶用破碎的泣音呼唤他,不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是满涨的人形兵器在他背后无力抓挠,他充满依恋与信任的注视着占有他的神明。
“这是爱吗?”
他怀着满心温软与腹中的凉与热,问。
“这要问你自己。”
名不副实的纯洁之神俯身吻他眉心。
“但你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去寻找答案。”
这是群星对你的祝福。
接下来在树与花繁茂的六天七夜,森林的低声细语让有了人类智慧的森林之子不免羞涩郝然,他是浪涛中一艘居无定所的舟也是攀附巨树的藤,与他一起深度交流的少年倒是毫不羞耻的打量着他的变化。
本就精致美丽的人偶更显得雌雄莫辨,比较之前的懵懂还会时不时展现兽类的凶戾,现在的他则柔和了许多,神态温悯和软的样子让艾斯特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就被他观察的对象打断了思绪。
“拉雅、拉雅、拉雅!”
从睡眠里脱身的天之锁一头撞进艾斯特的怀里,用亮闪闪的眼神毫无保留地看着他。
“你很喜欢吉尔伽美什吗?”
生来就被赋予使命的兵器第一次遵循自己的心意来思考,把他带在身边的这段时间里少年给他讲了许多故事,从天上群星的吐息讲到人间鸟雀的细语,月桂与蝴蝶的谬误,里拉琴弦里少年神明的情意又或是水仙花绽放时的惊鸿一瞥,从漫漫长夜里相互依偎的暖长成无垠海洋中王座高高在上的冷,讲得最多的还是乌鲁克傲慢自负的王。
少年讲乌鲁克暴君以往的贤明与任性,讲他如今的骄傲与威信,讲他曾经将年幼的王抱在怀里驭驰雄狮,从春风到秋晖的岁月交融,讲述时眉眼含笑,眸光里藏着群星。
恩奇都想,如果我伤害了吉尔伽美什,那些星星是不是就会坠落?
他不想让他伤心,哪怕违背神明也没关系。
从决定以人类的身份来丈量土地的那一刻起就恢复记忆的艾斯特微笑着摇头,他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打算并告诉他。
“只有你才能决定你的使命。”
困惑许久才明白应以人类之身看待人类才能真正为人类寻找未来踏上坦途的神明抚摸着他的长发,垂眼注视他如看待珍宝般。
“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神,而是出自恩奇都本人的意愿做下决定,那才是属于你的使命。”
艾斯特摘下草地里素白的野花别在他耳后,轻轻弯唇露出笑意。
“去吧,去往乌鲁克选择恩奇都的命运吧。”
此时的吉尔伽美什正看着他的母亲向她讲述自己的梦境。
“母亲呀,天上的群星注视着我,那为何还要有安努的精灵呢?”
宁孙听闻了他大逆不道的问话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只能无奈的笑笑,看着她越大越不可爱的儿子,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因为这就是命运,说不定你会把他拥抱,将人往我这儿领。”
少年暴君意气张扬的笑,就像很多年前面对母亲预言恋人将至时那样。
“那需要我来决定。”
当神作的人偶往乌鲁克的方向行进去奔赴命定的邂逅时,艾斯特在杉树林里为芬巴巴编花环,作为感谢她在自己旅途中帮助的礼物,也顺手在灌木丛上挂上另一顶花环。
“珀尔。”
拥有着巨大双角的怪物趴伏在他的脚边,乖顺的任对方将浅蓝花环戴在她头上,母兽特有的湿漉漉的圆眼轻轻眨了眨。
“恩奇都去了哪儿?”
她还记得为她“纯洁心灵”在森林里种上淡色小花的“孩子”,也知道对方有多喜欢眼前的神明,难以想象对方居然会独自一人离开森林。
“他奔赴着命运去寻找吉尔了,要在乌鲁克与他相见。”
“吉尔?”听到曾经玩伴名字的芬巴巴扭头直直盯着他问,“是吉尔伽美什吗?”
“是的,是他。”
“那他们一定能相处好的。”
无论是作为连接人类与神明诞生的楔子又或者是将吉尔伽美什带回神明身侧的天之锁还是注定在杉树林中度过一生的守卫者在根源的本质上并无不同,他们都是因神明需要而被制造出来的。
所以芬巴巴笃定两人绝对可以好好相处。
艾斯特忍笑,不好告诉她恩奇都是抱着规劝对方万不得已时可以夺走对方性命的想法去的,他只好随意的点点头肯定了这个回答。
毕竟他们总会成为朋友的嘛。
窥探未来的星辰之神毫无欺骗他人的自觉,回答得斩钉截铁。
话音才落森林上方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笑声,艾斯特寻声望去,只见他身前的杉树枝上坐着一个明艳得雌雄莫辨的男人。
他有一头好似浓夜漆黑的长发打着稍稍弧度顺肩披下,洁白的裙袍长至脚踝偏偏开叉就能开到腿根,坐姿豪放一点就什么也遮不住了,固定裙袍的镶着宝石的金腰带也收束出他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再往上是一件交叉挂脖的胸衣,他将金子与珠宝打造的首饰一一佩戴在身上,灿烂的金饰让他本就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更是晃得人眼睛疼——不管是金子还是肤色。
“你很敢说嘛。”
白袍、金饰、赤足,但头发的长度与颜色不一样。
他眯着灿金的眼打量着几乎是他翻版的艾斯特,尤其是对方神力波动也与他十足相似。
简直就是少年版的他。
“你是谁?”
傲慢的神明从高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踩着柔软的青草地走到他面前俯身解下他眼前的白纱,艾斯特没有阻止他。
“看着我,小家伙。”
两双熔金鎏光的眼相对,万千星辰应运而生璀璨着世间最小的两片苍穹,黑色的燕尾蝶般的眼睫轻轻颤动,不知名的苏美尔神哈哈大笑起来,凑得更近了些,近得艾斯特可以透过松松垮垮的胸衣间隙看见他微有起伏的胸膛与红润。
“告诉我你的名字。”
艾斯特身子往后仰了仰,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后才回答他。
“艾斯特莱雅。”
Αστραια,星女。
这是来自异域的神明,是群星之神,星辰之主。
青年神启唇一笑,低头用手指勾住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半是有趣半是引诱。
“伊什塔尔。”
这是丰饶与爱情之神,战争与金星化身那含有星辰之意的姓名。
“你在乌鲁克?那就由你来主持今年的丰收节祭典吧,我发现的小星星。”
还没等艾斯特思考怎么乌鲁克的女神也和他一样老女装神了就听见对方自顾自下的决定,他呵呵一笑,用力打开对方扯住他项链的手,冷声斥道。
“滚。”
恩奇都在从过路人口中听闻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在广场上设了鼓好来观赏死斗用以取乐后脸色肃穆冷寒了下来,显然诞生于自然的森林之子并不认同未曾蒙面的暴君的做法。
他在人群中穿行,从房屋与森林穿梭,在如墨的黑夜里与吉尔伽美什相遇在国家广场前。
“你就是众神捏造的泥土吗?”
拥有无上荣耀的王用挑剔刻薄的目光打量着窃取星光的人偶,然后他眉头一跳,语气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戏谑地感叹。
“竟然还仿造了王的珍宝吗?”
与只觉熟悉却说不出理由的艾斯特不同,吉尔一眼就看出恩奇都身上那点雌雄莫辨与温文尔雅的悯然气质和艾斯特像了个**不离十。
“他的面貌独一无二,我只不过是离他更近了些罢了。”
被星辰亲自教导人类条理与梳理命运线条的恩奇都也用观察打量的目光回望回去。
“被他眷顾的人王啊,来向我证明你值得群星的注视吧。”
从大地金色旋涡里拔地而起的锁链与虚空金色涟漪里发射而出的刀剑相撞。
铿锵的金属撞击碎裂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肉.体击打的闷响,金绿两色交缠在一起,不是吉尔被踹开撞碎泥墙就是恩奇都被抡在地上砸裂地面。
沉沉黑夜被金光照耀得亮如白昼,重物落地引起的地面震动连绵不绝,广场旁的建筑几乎全部都在战斗中损毁,愈打愈烈的两人眼神也越来越亮,举止间竟然生出别样的默契。
“还真是奇怪。”
硬是黏在艾斯特身边和他一起观看透过神力转播过来的场景后伊什塔尔漫不经心地下了结语。
他从背后环住艾斯特,脑袋靠在艾斯特的肩膀上,黑发与金发交缠在一起,就像他此时的语气亲昵。
“小星星,你的人偶和狮子可要抛下你跑了。”
艾斯特翻了个白眼,握住脖子前扣紧的双手,硬生生掰开对方紧缩手腕的手指好让自己解放出来。
“说了很多次,吉尔和恩奇都跟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背叛众神去信仰异域神明可是大罪,但我可以看在小星星的份上不予追究,所以你也不用否认了。”
伊什塔尔歪着脑袋轻轻笑起来,重新倾身靠进艾斯特的怀里,细白的手指缠着他的头发在自己指尖绕上几圈后松开又绕几圈再松,这种无聊动作也玩得兴致勃勃。
艾斯特无奈抿唇,已经放弃了和他说清楚的打算。
神明与造物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平等,要是和他们解释一个神和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平等相爱并对对方生出含有敬意的认同,不亚于贵族爱上奴隶,不,比那还要夸张,应该是人类爱上动物又或者工具。
温热的柔软吻上艾斯特紧抿的唇角,濡湿的舌尖舔化唇角的寒冰从缝隙里探进,然后被唇肉含住摩挲着吸吮,仔仔细细品尝了个遍。
绵长的一个吻明明足够温柔,却也让伊什塔尔红着脸软倒在艾斯特怀里,他这时倒是像起不沾**、纯洁懵懂的贞女来了,抬手摸了摸艾斯特的脸,似乎感到了餍足似的半眯着眼夸奖他。
“乖孩子。”
行事奔放面容冷淡的神明自认比保守的后辈成熟许多,甚为宽宏大度地主动提出让他去找他的情人。
“可别真被联手抛弃了。”
小孩子娇气得很,要真是没了玩具该得多难过,他可舍不得见他流泪。
乌鲁克的保护神这样想。
反正吉尔伽美什也好,恩奇都也罢,命运早就为他们写好结局表明生命的长短,不过是星辰短暂的消遣罢了,能陪伴星辰的唯有星辰。
因为力竭双双倒在地上的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扭头对视,极为默契的几乎是同一时间抬手交握,彼此相视一笑。
“我的友人啊。”
凌乱废墟里,长发少年拨动着怀里的里拉琴弦为这场战斗落下帷幕。
“他往乌鲁克去,去把命运奔赴。”
“他们是如此相似又是彼此默契。”
“吉尔伽美什王啊,与他命定的挚友相遇。”
“那是史诗动人篇章书写的最初。”
“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