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吉尔伽美什实在不算一位仁慈的君主,他以威严震慑王城,偶尔也用恩惠赏赐子民——说实话这样的手段总容易让艾斯特联想到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当然并非艾斯特对奥林匹斯神有什么意见,神明生来傲慢,即使是他本人也是如此。
哪怕与人类相处许久后,他回到奥林匹斯后因为代替无罪者请求诸神谅解而被锁在高加索山时也不认为降下神罚的神明有错——只是神明的任性给他带来了麻烦也是真的。
至于他所遗忘的记忆里,那被称为贤王的少年王者,艾斯特对此也并不抱有多大的期望,尤其是如今的吉尔伽美什与他少年时甚至于更早之前的形态所差的年岁,反而不比外表上的落差更大。
所谓的贤王与暴君啊……
艾斯特并不觉得吉尔伽美什会给他带来什么有用的启发,因为吉尔伽美什专.制傲慢又强大,和奥林匹斯神如出一辙,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奥林匹斯神不擅长统治国度,他们习惯各自为政,最擅长的是在神殿里发发脾气下下诅咒,以及随处可见的谈恋爱。
这样一想,不会下诅咒和到处谈恋爱的吉尔还是比诸神更为可爱的。
英俊的王者支着脑袋斜倚在雄狮矫健的侧腰上,它蜷伏的腿被王当做扶手垫在左臂下,白裙的艾斯特则坐在雄狮因趴伏而微耸的背臀上,他怀中抱着金色里拉琴,仅仅是拨弦调音就引得四只金雀飞来停在琴上同他一起歌唱。
“这不就是你创造的那头暴怒的,充满野性的公牛吗?”
吉尔在艾斯特唱出第一句时就挑了挑眉,好以整暇地看着他,被歌曲主人公直直盯着的歌唱者却毫不畏惧,反而放大了声继续唱,连琴音都随之更加激昂。
“天下没有一个竞争者可以拿起武器和他敌对。”
“他的随从们时刻保持着警惕,随时留意着他的命令。”
“吉尔伽美什不会给父亲们留下他们的儿子。”
“日日夜夜的交替,他的傲慢和暴怒从不停。”
吉尔闷声哼笑,抬手握住艾斯特的随着长裙一同垂落下来的脚踝,小心的施力把人从狮子背上扯得滑落下来。
艾斯特及时松手放下了琴,整个人恰恰好被吉尔接到怀里,他也不惧不恼,在吉尔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好趴在他怀里。
覆在眼前的白纱被蹭得松松垮垮,吉尔抬手替他解了下来,笑如弯月的金瞳里倒映出乌鲁克王的英俊面庞。
艾斯特的手指落在吉尔的脸上,他从眉梢抚摸到唇角,歌声变作女性柔美的嗓音继续唱起未尽的歌曲。
“他就是乌鲁克的主人吗?”
“他就是这些民众的君王吗?”
“虽然他强悍、杰出、明智和聪慧。”
吉尔没好气的捏他脸颊,猩红的眼里却满是笑意。
“这就是你说的送给我的歌?”
艾斯特笑嘻嘻的摇了摇头,知道他对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各城中的流言并非一无所知。
“这是别人写给你的,非是我送给你的。”
吉尔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把人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微微用力的捏住他的脸颊以示不满,用一种桀骜又温柔的眼神注视他。
“如果对王这么敷衍,可是会被问罪的,拉雅。”
“好吧好吧。”
艾斯特无奈的应和他,在吉尔臂弯有限的空间里尽量挪些地方让自己好去够地上的里拉琴。
他同乌鲁克的王一同躺在雄狮圈出的领地里靠着它柔软的腰腹,修长柔软的指尖勾上琴弦弹拨让曲调旋律一转,灿烂娇气的金雀也纷纷落在狮子身上挨个排好,跟着他的曲调齐齐鸣啼。
“我要歌颂。”
“歌颂他如太阳的光辉,乌鲁克的少女啊,怎能不为无法祈求他的爱情流泪?”
“歌颂他永恒的骄傲,冷酷无情的众神啊,怎能不为无法磨灭他的傲慢懊悔?”
“众神向他们的王与父安努发问。您为何创造这头狂怒的公牛?”
“赋予他生命的母亲是守护乌鲁克的女神,安努啊,为何他竟不似那端庄温悯的宁孙,学不会他母亲的宽仁?”
“众神聆听城邦的祷告,疑惑又愤懑。”
艾斯特抬头看向吉尔,神明湛金的眸凝视着乌鲁克年轻的王,明明白白地写满了疑惑。
显而易见的,异域的神明同样不解他的作为。
“不自高自大做什么王。”乌鲁克的暴君漫不经心的回答,手指勾住琴弦毫无章法的拨弹,让重新起头的曲子一下乱得嘈嘈,他抬眼觑他,露出了十分孩子气的、恶劣的笑容,“即使是神明,为本王献上这种诗歌也是要受到惩罚的。”
于王道上懵懵懂懂的神明不认同暴君的言论却不开口反驳,也不点出他们心知肚明这只是半首未完诗歌都算不上的即兴作品,只是收了琴,任由对方宽阔的胸膛重新承担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笑着问。
“那王想要怎么惩罚我呢?”
“在本王身边为乌鲁克、为本王写一首诗歌,在我满意之前,不能离开。”
这是多么霸道专横的命令,艾斯特看着吉尔稳操胜券的笑容想,他难道笃定了我不会拒绝他吗?
艾斯特轻轻的、妥协的叹了一口气,重新弯起唇向他道。
“谨遵您的命令,王。”
这样的回答对吉尔伽美什来说是意料之中的理所当然,但他依旧忍不住扬起笑容。
吉尔拉起艾斯特,邀请他。
“跟随本王的步伐,来见证乌鲁克的荣光吧。”
暴君治下的城邦该是什么样呢?
艾斯特也曾想象过,这座城市充满着哀怨与恐惧,或许还正在死去——他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城邦——即使他自认并非暴君,但宙斯却等同。
乌鲁克却不是这样。
它井井有条又生机勃勃,美索不达米亚的阳光透过云层笼罩着这座城市,人类的希望与欢笑如同郊外深藏的种子,破开泥壤盛开出柔软而美丽的花。
喧嚷人声在城市里沸腾,明明蒙住双眼也不影响视物,艾斯特仍旧没拒绝得了吉尔心血来潮的“善心”。
吉尔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霸道十足又小心仔细地引导着他走路。
虽然民众出于对王的敬畏不敢靠近他们身边,但吉尔也没有选择揽肩这种含有依附、保护欲的单方面的动作,而是平等、青涩、更适合双方彼此回应的牵手。
乌鲁克的民众难免诧异地看着一向昂首阔步的吉尔伽美什王步伐悠悠的和白裙蒙眼的女神携手散步,陪着她在每一个摊位前停下,任由对方不停发问也会好脾气的一一回答。
“吉尔。”
“吉尔。”
“吉尔。”
…………
从泥板的材质问到陶罐的花纹,明明是答案再显眼不过的问题,艾斯特却问得乐此不疲,吉尔也都好脾气的一一回答了他。
吉尔一把捏住艾斯特的脸颊,低头去看他脸上因为明知故问也被纵容而扬起的笑。
“撒娇?”
艾斯特略略偏头去亲他的手,微凉的唇被灼热温度烧得滚烫,他不加掩饰的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羞窘。
“嗯,撒娇。”
吉尔哼笑几声,替他把垂落的鬓发撩到耳后。
“本王的宠爱让你觉得足够了吗?”
“不够。”他贪婪的、娇纵的、底气十足的命令,“给我更多的爱。”
“真是贪心啊,艾斯特。”
“那你会答应吗?”
“取悦本王吧,本王满意了也并非不可。”
答案分明就显而易见,只是年轻的王嘴硬得不肯承认而已。
嘴再硬的王亲起来唇也是软的。
飞快亲了一下吉尔后松开相牵的手,步伐轻快地往前跳跃着走了几步,转身时裙角旋成一朵花的艾斯特不着调的想。
“亲爱的吉尔伽美什王,向我献上更多的爱吧,天上的群星将永远照耀你的面庞与城邦。”
“那你呢?”
“那就是我注视你的目光。”
掌管星辰的神明许诺道。
吉尔看着他微笑的样子也笑了。
我不需要群星代替你注视我,只需要你不要违背你许下的诺言。
留在乌鲁克,留在我的身边。
我的,谎言之神啊。
淡淡的香气在煦暖阳光中跟随微风旅行,艾斯特鼻头微动,嗅着花香寻路,身后是如纱覆罩的阳光与他的王。
云端的众神不免为之侧目,乌鲁克的子民们也近乎屏息的注视这一幕。
这样的吉尔伽美什王,他们有多久没见到了呢?
久到美索不达米亚早就忘记了年幼的贤王之名,只记得这如雄狮、如狂怒公牛的暴君威名,孤高的王终于寻回了与他并肩的珍宝。
“原来是花店。”
艾斯特在盛放的鲜花里回首,朝吉尔粲然一笑。
“我能否请求英俊的王满足他从不贪心的情人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送给我一枝花吧。”
吉尔眯着猩红的蛇瞳看着他,一瞬间的锋利光亮像极了下一刻要将毒牙咬进猎物脖颈的凶莽,蒙眼的少年好似真的无法看见他危险的表情镇定自若的微笑。
凝作锋芒的目光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吉尔在锦簇拥挤的鲜花中随手选了枝含苞的白蔷薇,在递给艾斯特时被摇头拒绝了。
“本王想,你应该不是在消遣本王?”
“当然不是,我亲爱的吉尔。只是比起适合纯洁之神的白,我更希望这是朵吉尔伽美什的花。”
“本王可不是娇弱的花。”
吉尔嗤笑道。
“那为我选一朵与你眸眼颜色相似的花吧。”
艾斯特从善如流的改口。
受到供奉的神明没有付钱的意识,自认富有王城的暴君也欣然的接受子民的上供,最后还是艾斯特仅有的与人类相处积累的常识让她想到需要了回报这位和善的女店主。
“以我真名之一,让春天停留在你的店里。”
当吉尔结束了一天的游玩回到宫殿,重新拿起堆积在桌上的泥板查看时,艾斯特坐在他的王座旁逗弄他从幼崽养成猛兽的狮子莱昂,被当作腰带勾勒腰身的细锁链碰出清脆响声,当艾斯特抬头看向吉尔时,还不等他说话,埋头泥板事务中的吉尔就先他一步开口。
“决定要走了?”
艾斯特点点头。
“你很惊讶今天看到的场景。”吉尔放下手中的泥板,灼烈耀眼的蛇瞳好似燃烧着火,注视着它就是在直视鲜血甚至能闻到本不存在的铁锈味,他又看到艾斯特点点头,嗤笑一声是毫不掩饰的讽刺意味,“神明总是把人类想得太过脆弱。”
艾斯特不为他这话感到恼怒,硬要说的话,他算神明中对人类的亲善派,虽然封印了不少神格和记忆,但本能多少还在一点。初步估计他所掌管的大概都是和人类相近的神职,这一类神职也多是由表现更为柔和,具有欺骗性的女神担任。想明白的艾斯特恍然大悟,自己是资深女装大佬了。
话扯远了,神明之间也不是相亲相爱的,艾斯特也疑似人类亲善派,自然不会有什么被冒犯的感觉,毕竟这是事实。即使是为人类收拾烂摊子导致在众神眼中成了感动奥林匹斯年度神的艾斯特,也觉得人类太过脆弱,不好好看顾就会毁灭。
虽然青铜时代的人类已经消失在洪水中了。
“作为王,我要裁决人的基准才能为他们选择一条繁荣的正轨。”
“这是神明尚未消退的时代。”
“也只能仅此而已了。”
“因为,这也是人类的时代。”
坐在王座上的人王居高临下的将目光投向台阶下的神明,艾斯特藏在白纱后的眼微微泛红,神明冷硬的心脏也不免鼓噪,高傲自负的神第一次带着敬意而非亲昵调笑的叫他。
“尊敬的吉尔伽美什王,请给我时间,让我亲眼见过这广袤土地上的伟业再让我为您献上诗歌吧。”
“本王允许你的请求。”
蒙眼赤足的神明离开时如同来时般身无一物,只有鬓边一朵含苞的红蔷薇是乌鲁克的王替他种在发间,如同他的爱。
自此,美索不达米亚失去了白裙神女的消息。
在见过乌鲁克城后,艾斯特意识到在行走之前要好好看看脚下的路,于是他踏上了用脚仔仔细细丈量美索不达米亚的旅途,学着做一个人类,融入人类之中用他们的眼光来打量在创世之初被神明圈定瓜分的土地。
他将每一座城池临摹,将每一条河流描绘,将每一天风雨记录,将每一处风俗刻画,将美索不达米亚的繁荣与荒芜一一写下刻在厚重的泥板上。他走时没带一物,就学着人类去工作好换得购买泥板的钱财,白日里尽心工作,夜晚则是记录自己的见闻,再在丈量的旅程结束后将泥板上零散杂乱的信息汇总。
起伏的高山与蜿蜒的河流交错,神明之力与人类的作品融汇,他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地图上写满详尽信息,从地势到风俗,从城邦到个人,他未回到乌鲁克城,装载着泥板的马车却去往了吉尔伽美什的宫殿。
意气风发的吉尔伽美什看着可以铺满宫殿地砖的泥板,明明是作为神与人的“楔子”出生,三分之二是神的王真情实感的称赞着在学如何做人类的神明。
“真是了不起的伟业。”
“这是人类的伟业。”
在森林中与新交的朋友谈起那几大车泥板时,长发少年轻轻抚摸过发间怒放的红蔷薇,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