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应彪前段日子在军营里锻炼不小心把手臂肌肉给拉伤了,连刻字都用不上力,刻痕总是一深一浅,字形总体七扭八歪的。
原以为不会耽误什么大事,直到春狩将至,殷商军营的每位士卒都要上交自己的姓名户籍生辰八字,再交由巫部占卜,占卜结果吉兆者才能随君王出行。
心里暗狠真是流年不利单走背字,崇应彪这人又好面子,从不愿低头求人帮忙。
姬发好心来帮他,被他用肩膀一下撞开,
“起开!我自己可以。”装什么好人啊,切。
崇应彪瞪了姬发一眼,别扭地握着刀笔,颤颤巍巍地刻名字。
三个字,写完了额前缀满了汗珠。
看吧,他就说他自己可以的。
崇应彪当时对自己的“苦心制作”很是满意,直到被言官宣读“虎三”时,才明白他那是庆幸太早。
因着这个“虎三”事件,崇应彪是在质子团所有兄弟、君王君父、殿前众官吏面前闹了好大的笑话。
“虎三?”
有人不死心地再次调侃他,这是一天当中崇应彪被喊了不知第几次这个令他感到屈辱羞愤的称呼了,一记重拳挥过去,又是一场厮杀扭打。
酣畅淋漓地打了好几架,心里的恶气还是没有完全舒缓出来。
崇应彪咬着牙,提着剑,来到了巫部,他要找录名载册官员理论。
可惜巫职官员今日休沐。
到了殿门前,侍卫和仕女们将他拦住,被勒令不得擅闯巫部内阁,否则将会禀报圣巫大人。
他俨然被怒气冲昏了脑子,铜剑一抬就架在了仕女纤细的脖子边,恶狠狠道,
“放不放我进?”
就算是官员休沐,载册簿总在吧,他一刻也忍受不了那个屈辱的称呼停留在他崇应彪的信息栏上。
仕女被吓得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坐在地,侍卫也拔剑出来,纷纷刃尖相抵。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冷淡磁性的声音从巫阁门内传出来,
“让他进来。”
负责守护巫部的侍卫自然是识得宋彧的声音的,只是不知道圣巫大人是何时来到的巫部内阁?
圣巫大人之命不得违抗,在巫部,宋彧的话就是规矩,这是自成汤先祖伊始就定下来的。
见围着自己的剑刃都一并蔫蔫地收了起来,崇应彪“哼”了声,用肩膀撞开挡道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跨步进去。
“你对占卜结果有疑问?”
将手里的龟甲兽骨归纳放好,宋彧背对着门外而立并未转身,今日他只是来送剩余的一些占卜补录,没成想竟能偶然碰见外面那一出好戏。
崇应彪先是被眼前身着玄黑简衣的人的背影看了个愣怔,单凭那一身的清冷淡漠便不是像他们这样整日同剑矛盾矢厮混为伍的人能瞬间适应的。
这还是人吗?该是神仙吧,不对,神仙不都该乖乖在天边呆着?
他甩甩脑袋,想要将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大拇指抹了一把鼻尖,扬着下巴冲宋彧道,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是巫职当任官吏?知道你们负责录名的人是谁吗?”
依旧规整着手边的占卜资料簿,宋彧不答反问,
“你以为,占卜簿上谁的姓名载册有问题?”
“北伯侯之子,崇应彪。”
然后像倒豆子一样将事情全须全尾地复述了一遍出来,期间崇应彪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紧得可以夹死苍蝇,说到最后免不得带上浓厚的埋怨,
“......这么简单的事都能出错,你们巫职当差的都是吃白饭的吗?”
那么伟大的三个字都能写错,真是不知道这些巫职都是怎么长得眼睛!
他说的这些。宋彧有些印象。
身为圣巫,帮质子们入占卜时,宋彧需要阅览他们的在册信息。
还记得当时有个质子的信息,写得名字那处是看不清楚的,一团胡乱的刻痕堆在一起,起码宋彧是只看懂了两个。
彼时他认真观摩了许久,甚至思索片刻那团刻痕的原始走向,之后似乎是自己没了心思继续深究,提笔的手顿了一顿,在他的那一栏里用刀笔留下刻痕,
“虎三”。
只是,宋彧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在自己把这人的名字写错了上,因为他以为那错本就不该在他。
试问考试答题的时候考生写不清楚答案老师会给你打满分吗?这二者是一样的道理。
成功让宋彧上了心的,是“崇应彪”这个他曾经耳闻一二的名字,
“你就是崇应彪?”
总爱逼迫苏全孝帮他洗衣服那个?
“怎么,认识我?”
显然崇应彪是误会了,以为自己威名赫赫,
“不错,我就是北方阵千夫——”
这人的臭屁显摆是显而易见的,宋彧存心逗他,
“也不过如此。”
瞧他方才那样行径,足见其乖张刺头的性情,放在后世学堂里定是要成了好学生的对照组。
就像加特林上了镗预备开火,结果枪口下一秒被活塞硬生生给堵住了,崇应彪被噎得难受,心中所有激荡的情绪转而都变成了不服气。
他迈开长腿提起步子,就冲近了些过来,对着宋彧宽阔的肩背一顿输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崇应彪堂堂千夫长哪里就‘不过如此’了?你知道我在军营里的辉煌战绩有多耀眼出众么?我说你怎么一直背对着我,有没有——”
宋彧一抬手,修长骨质的五指直接扣住了崇应彪的下颌,也同样止住了他那喋喋不休地谩骂。
“吵死了。”
此时离得近了,崇应彪才看到,原来一直背对着自己的是这般一个仙骨冰肌的玉人,他周身的气度雅致清贵,比方才遥遥所见来的更盛,慑得他身心发软。
崇应彪的眼皮是单的,此刻无意识地瞠大,圆鼓鼓的像个铜铃,出奇的有些可爱。
平日里并不细腻的感官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感受到,宋彧的五根手指的触感,他的手心贴在自己的唇上温温凉凉,将阵阵冷香穿进鼻息间,很舒服。
宋彧没在意他那么多,见他不再聒噪,已然安静下来,就将手撤了回来,继续翻阅甲骨鎏金刻文。
有那么一刻,崇应彪心中莫名萌生出了一种不舍,似乎是因为眼前这人的触碰。
这种感觉实在怪异,崇应彪实在不敢再看宋彧,迅速地垂下眼,耳尖红了透顶。
他试图即刻离开这个让他出现诡异心跳的鬼地方,可靴下似乎是黏了粘稠的沥青,困住了他的步伐。
唇角抿直了下,崇应彪缓缓神,又出声问,
“你,你到底是谁?”
宋彧终于舍得抬眼看过去,这一眼,看得他心生愉悦。
和姬发的俊逸英武不同,崇应彪的面庞长相更多偏向得是硬朗阳刚。
他肤色很深,是在练兵场上磨砺、顶着太阳曝晒得到的小麦色。
窄额剑眉,眉骨硬挺深邃,一双单眼皮下是极黑的瞳仁,里面迸射出跃动的凶光,像头贪势猎物的孤狼。
他的鼻骨有处凸起,也更增添了他五官的立体野性。
哪怕他连唇形,都是很具性|感的形状,厚实有力,下唇唇瓣有道浅浅的印痕从中划开,抿着时两侧唇角就会自主微向上扬。
这个崇应彪,嘴是碎了些,长相却着实能挑起他的兴趣。
尤其是身材也很不错,即便有青铜甲胄包覆,也可见其胸膛之健壮。
想来脱下这层盔甲皮子,底下的光景定会是浑身条顺、漂亮结实的腱子肉。
“能出现在巫部内阁的还能有谁?”
自然是巫部的官吏。
崇应彪想了想,决定换个问法。
“你叫什么名字?”
“宋彧。”
这还是这个位面第一个知晓他姓名的人,看在这小子顺眼的份上,宋彧没有隐瞒什么。
“宋彧?”没听说过。
“你若是巫部的,马上帮我改了姓名,我便不会再为难于你。”
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一个衣角不染凡尘的人时,崇应彪的语气总是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根本做不到先前那般恶言相向。
宋彧手掌一翻,将他们质子旅北方阵的占卜簿取了过来,全然不顾一旁目瞪口呆的崇应彪。
“你...你、你真不是人啊?!”
凡人怎么会就那么,那么一挥手,一叠甲骨就出现在手中了的?
难道还真被他猜中了,是个神仙?!
虽然知道崇应彪讲得话只是想要表达他的惊吓讶然,可宋彧听起来就是觉得不顺耳朵。
清冷的眸底有一丝笑恍然闪过,闪得稍纵即逝。
他修长的手指很快翻到了那片刻有崇应彪名字的甲骨,极近温和地出声,
“是你的么?”
他,他的声音可真好听,手也好看……崇应彪盯着宋彧的手,晃神了一瞬,
“啊,啊?”
见宋彧的眼神扫过来,和他的视线碰撞到一起,才迷迷糊糊地错开眼,猛然清醒过来一般,低头去看宋彧手中的那片甲骨,
“是,是我的。”
宋彧审视的目光这才收回去,崇应彪挠了挠后脑勺,悄悄轻呼了口气,耳尖刚褪下去的热度似乎再次灼烧蔓延了上来。
今日他这是怎么回事,是这次新制的铜盔太重了吗?怎么感觉有些胸闷地喘不上气?
崇应彪撩起眼皮,去看宋彧。
就见那人单单只是个背影也是招眼极了的,冷白的指尖同掌心一合,那份甲骨就瞬间灰飞烟灭,化作粉尘流光消散空中。
等等,那好像是他的占卜载册簿!
下一瞬,宋彧就将一杆刀笔,一片空白甲骨递到了他的眼前。
“既不满意,那便重写一份吧。”
“什么?!”崇应彪惊呼。
重写?他的臂伤还没完全恢复,先前刻的那一份已经足够艰难了,如今又要他重熬一遍!?
“还不满意?”
宋彧一挑眉,
“那便罢了。”
作势就要把甲骨收回。
“不不,别,我写。”
这个人占卜载册簿如若是空白的,那他日后不久的春狩也别想随商王出行了。
崇应彪眼疾手快地将两件东西抢过来,咬了咬牙,找了处较为干净的地面,两条长腿就地一盘,就开始了又一次的巨大工程制作。
那么大个子的一硬朗少年,眼下憋屈地窝在地上,别扭地不停转换姿势,面色严肃,神情坚毅,浓眉皱成了一团,正使出吃奶的劲儿在甲骨上一笔一划地刻字,宋彧觉得实在赏心悦目。
他竟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这般顽劣了?
孩子气当真是会传染的东西,让他这样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妖怪都难得有此未泯童心。
宋彧同样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手肘放在盘着的膝盖上,腕骨撑颐,就这么看着他为难。
忽而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有股似曾相识的气息在不断靠近,宋彧才悠然起身,用神识勘探了一下。
还真是熟人。
“哮天。”
宋彧音落,室内就闯入一条浑身毛发黝亮,自带抖擞神气的黑犬。
“你来此处做甚?”
他冲着宋彧“嗷呜”嚎叫了几声,随之尾随跟来是乌泱泱的一众侍卫,他们深知失职,纷纷跪在门外叩拜告罪,
“圣巫大人!小人看守失职,实在是这黑犬——”
“行了,你们下去吧。”
宋彧摆摆手,没有追究他们的罪责,毕竟哮天犬的速度乃非凡人可以匹及的。
崇应彪坐在那里,先是被那突然出现的黑犬吓得小山般健壮的身型一抖,之后又听到侍卫们对身边这人的称呼,圣巫大人?!
他就是圣巫?!
圣巫的名讳是“宋彧”?!
崇应彪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犹疑地看向宋彧。
不知何时,对方已经戴上了青黑饕餮面具,那象征性的标志一经出现,彻底将他的魂魄击碎。
光凭他方才对待这位在殷商王朝享有至高神权之人的那番不敬之举,就足以判他们崇氏一个九族连坐。
几近狼狈地急速跪下,俯身叩拜,崇应彪前额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诚惶诚恐道,
“圣巫大人,是我有眼无珠,不知轻重地冒犯了您,请您恕罪责罚!”
啊,被发现了,那么游戏就进行不下去了。
宋彧心感略微遗憾,再抬眼,蹲坐在地上用一双炯炯的黑眼珠子等着他回应的哮天犬,有些头疼。
避了这么久,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无事。”
他手心朝上一翻,一托,将崇应彪从地上扶起来,指尖流光滑过,化作成一道白光弧线钻进了他的臂膀,
“你且再试试,可还有痛感?”
崇应彪被宋彧这举止弄得愣了,圣巫大人这是……不仅不怪罪他的以下犯上莽撞无礼,还帮他治疗臂伤?
眼皮不停地上下眨动着,他依言活动了下右臂,发觉此前的刺痛沉疴当真一扫而清,才抱拳讷讷道,
“禀大人,不,不痛了。”
不痛就对了,宋彧颔首,近身走过去,将他手中的甲骨取回来。
鼻息间再度有冷香缭绕,崇应彪呈递过去甲骨后,下意识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垂在腹部,低眉顺眼地杵在那里,不敢再多看宋彧这边一下。
见到方才张牙舞爪的不羁少年此刻收起了獠牙,一副乖顺懂事知进退的模样。
宋彧轻笑,这哪里是什么孤狼?
顶多,就是一条披了狼皮的小狗。
他突然联想起不知在哪个世界饲养的一只比格犬,也是同他这般,做了错事后就蜷缩着前爪,立在墙角回避主人的审视目光,全无搞破坏时的恣意妄为。
宋彧垂下睫毛,将视线放在甲骨上尚且还未刻完的文字,指腹摸索了一下依旧歪歪扭扭地刻痕,就那么念了出来,
“崇应彪……”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好似在呼唤爱人称呼那般温柔缱绻。
崇应彪瞬间红了耳根,挺直了胸脯,应道,
“是!”
更像了。
抬眼看过去,少年的站立得像棵白杨树那般挺拔板正,太过紧绷的情绪令他的脖颈处有青筋浮现。
倒是隐约觉得缺点什么,最好是一种环形的,能牵引着他听话的东西。
单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宋彧伸出一点舌尖舔舐了一圈唇瓣,淡红的唇上瞬间覆上一层水光,他看着崇应彪,却对着身旁已经有些等得不耐的黑犬说,
“走了,哮天。”
和小比格的游戏来日方长,在此之前,还是先解决掉眼下的困扰吧。
彪子:戏弄我好玩是叭?
阿彧(眼尾瞥了他一眼,笑了):还不错。
——
虎三:那就多玩儿一会好不好(狗狗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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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驯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