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拦下那辆汽车之前,迪克再一次检查了挂在保险杠上的车牌。如果车牌是真的,就意味着这辆车是从犹他州远道而来,但车身的油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玻璃像加热之后又凝固的糖水一样光滑平整,没有任何风尘仆仆的迹象。
他把这个转头观察的动作藏在走向驾驶座车门的半途中,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所有无缘无故拦车的警察一样无所事事,好让车里的人放松警惕。他读过很多事故报告,深刻地明白犯罪分子掌握方向盘的危险性,谁也不知道车门后面是什么情况。
在片刻紧张的停顿后,车窗缓缓降下。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枪口,而是一张属于普通男人的苍白的脸——一个好开头。对方头发稀疏,厚重的身体像一滩被硬塞进驾驶座的冰淇凌,穿着被汗水浸湿的圆领衬衫和一条沙滩裤,双手紧握着方向盘。
“下午好,先生。”迪克露出灿烂的笑容。
男人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疑虑重重的眼神掠过他胸前的警徽。迪克用最温和的态度向他展示自己的证件:“我来自布鲁德海文警局,有几个问题希望您能配合回答——例行公事。”
尽管嘴上说着“例行公事”,迪克也不知道具体该问什么问题。他接到的任务是排查可疑车辆,但没人告诉过他车里坐着什么人。佩斯利声称这辆车属于杀人犯,但她的信息并不可靠。案件调查最忌讳先入为主,迪克决定把之前所有的推测都抛到一边。
与此同时,他透过半开的车门向里面观察,副驾驶座上放着半包湿巾,车厢里飘荡着热烘烘的廉价香水的气息。后座上蜷缩着一团花花绿绿的毯子,他花了几秒钟才从毯子中间分辨出一颗小小的头颅。那属于一个瘦弱的女人,不合时宜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用一双惊恐的眼睛与他对视。她似乎对自己被发现这件事感到十分懊恼,抬起毯子遮住了下半张脸。
太热了。紧闭的车厢宛如正在加热爆米花的微波炉内胆。如果不开窗或许还能勉强适应,但是一旦体验过从海岸线上飘进来的干爽的风,之前的所有忍耐都会付诸一炬。融化了一半的冰淇凌喘着粗气,满口抱怨,但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另一侧的窗户,全然不顾身后的通行者不满的瞪视。然后接过迪克的证件,十分认真地里外检查了一遍,还反复比照着证件照和真人的区别。迪克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对方确信那张照片上的笑容和自己现在挂在脸上的一模一样。
一股很淡的薄荷味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佩斯利已经走到汽车的另一侧,墨镜搭在鼻梁上,偏着脑袋懒洋洋地观察周围的路况。司机半信半疑地归还了迪克的证件,转过头盯着佩斯利:“她也是警察?”
“没错,我们是一起的。”迪克扶着车顶弯下腰,“或许您可以在那边的街角靠边停,然后花点时间回答问题……”
“我要看她的警察证。”司机警惕地打断了他,并且因为靠边停车的要求恰当地表露出一丝恼怒。还有十几秒钟红灯就结束了。
佩斯利并没有掏出警察证。她十分自然地伸出手,穿过副驾驶刚刚敞开的车窗,熟练地打开了车门锁。埋在毯子里的女人发出一声细小的尖叫,但司机本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胆怯地盯着对方,总体上还算镇定。佩斯利把座位上的东西扔到一边,然后坐上车,在呆滞的男人眼前打了个响指:“我们怀疑你偷窃私家车。你是偷车贼吗?”
“……我没有!我不是!”
“那就往前开五十米,在那个路灯下面停车熄火接受质询——别把油门踩到底,让我的同事能够走路跟上。”
司机怒气冲冲地照做了,把身侧的操作杆拧得嘎吱作响,口中还念念有词:“真是……你不能这么……真是无理取闹,我不是偷车贼!我是白人!”
最后这句申辩让佩斯利和迪克同时笑了起来。疑似种族主义的嫌疑人涨红了脸,在停车的时候终于扭过头,看了一眼毯子里岿然不动的同行者。这个眼神在两人之间制造了一种平淡但紧密的关联性,让迪克第一次开始思考他们的关系——很有可能是夫妻。其实他在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该考虑到的,但不知为何,这两个人的风格就好像把毕加索和约翰·辛格并排放到一起,双方都让观众无暇思考彼此的关系。
走到街角后,迪克接过了一本骂骂咧咧的驾照,气定神闲地翻阅着:“好吧……威尔逊·加里,是吗?请问后座上的是谁?”
加里先生朝装腔作势的警察翻了个白眼:“我的老婆。”
迪克微微点头,继续不紧不慢地检查证件,和刚才加里检查自己证件时一样警惕且细致,看得当事人心里无比烦躁。在迪克拖延时间时,佩斯利仍坐在副驾驶上。她侧过身子,手肘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与加里太太对视。
这个女人露在毯子外面的部分看上去过于瘦小,即使在闷热的车厢里也面色惨白,和她的丈夫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佩斯利舌头底下含着两颗薄荷糖,说话的声音短促而温和:“女士,你生病了吗?”
加里太太的目光一直放在丈夫身上,闻言迟钝地看了过来。她突然迸发出一种坚定的勇气,用轻蔑的眼神盯着佩斯利:“这可算不上生病。”
她展开肩膀,将怀里的毯子往旁边扯开。一开始佩斯利以为她抱着一大捧柔软的织物,但实际上那只有一条厚毯子,真正覆盖住她的其实是她自己的肚皮。她穿着一件贴身的针织毛衣,衣服上红蓝相间的条纹看上去仿佛一条吃饱后缓慢蠕动的蟒蛇。孕妇本人身材纤细,将孕育胎儿的部位衬托得无比壮观,就好像这个人全身的脂肪和蛋白质包括所有有意义的东西全都流进了胎盘里。她将手放在肚子上,用已经酝酿好的镇定语气解释道:“我们要去医院,这是最后一次产检了……我不知道什么偷车贼的事,但是威尔逊肯定不是偷车贼,你们搞错了。”
“——这绝对是误会!”威尔逊在另一边大声嚷嚷。迪克则轻声安抚他:“我相信你,威尔逊。你们住在哪儿?还是从外地来的?”
威尔逊像海豚一样尖叫道:“我是土生土长的布城人!”
“好的,请稍等,我要给局里的同事打个电话,核对一下车牌号,请稍安勿躁……”
局里没有同事等着核对车牌号。迪克煞有介事地拨通手机,一脸严肃地把车牌念给对面,随后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威严地点点头。他的脸庞过于年轻,但身形高大,目光锐利,抿嘴不笑的时候很像是什么有钱有背景的大人物,让威尔逊胆怯地后退了半步。
佩斯利正在检查车里的情况。车内没有任何配饰,套在座位上的编织布摸上去粗糙且黏腻。佩斯利把车窗完全降下,观察车门缝隙里的灰尘,同时听到身后的女人深深地吸了口气。
“太冷了……”加里太太裹紧毯子,“风太冷了,长官。为了我的肚子着想,能不能把窗户关上?”
此时是七月,沿海的柏油马路已经开始变得灼热,穿着单衣走在路上都会汗流浃背。但佩斯利没去回头关注孕妇异常的身体状态,只是重新关上车窗,随后抬手掰开遮阳板,一片薄薄的收据立刻飘进她手心。佩斯利扫了一眼,随后看向后视镜。迪克仍然在和司机周旋,他在行动时那种熟练的配合与掩护让佩斯利有些惊讶。
“这是你们租来的车。”佩斯利把收据对折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再次看向苍白的女人。
“我明白了。”迪克结束通话后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先生,你的车牌和汽车型号不相符,我们需要……”
就在这时,加里先生突然灵巧地转身,打算用最快的速度钻进驾驶室,可惜佩斯利的反应比他更快,她猛地扑在方向盘上,一把拉回驾驶座的车门,门框差点刮掉对方的鼻子。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前的平静立刻被打破了。
在迪克把人按在车门上时,佩斯利则举起手后撤,轻声细语地安抚那位被迫留在车里,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孕妇:“我很抱歉,女士,请你先冷静下来……”
但加里太太没有如预料中那样歇斯底里地放声尖叫。她被佩斯利关门的动作吓了一跳,愣愣地瞪着对方,睁着眼睛不说话。在接下里的几秒钟里,佩斯利发觉到身边的气温陡然开始下降,令她汗毛竖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立刻就切身体会到了加里太太畏寒的症状。
随后,她松开身上的毯子,透过车窗凝视着外面的丈夫。威尔逊的挣扎短暂且无用,没过多久就被身边的警察带上了手铐。
见此情形,佩斯利决定继续把话说下去:“……我们打算确认您的车辆的合法性,请不要惊慌,配合行动。如果你们是无辜的,很快就能重新上路了。”
“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产检。”加里太太捧着自己高高耸起的肚子——在佩斯利眼里仿佛是在抱着某个人的骨灰盒——缓缓地低下头,“已经来不及了。”
“嘿!”迪克敲了敲车窗,“我这边搞定了!”
“……”
佩斯利感觉到自己的后颈一片冰凉。她沉稳地、平静地摘下了自己的墨镜。
孕妇纤弱的身体向后倒去。她扬起脑袋,惊恐地张开嘴,将空气吞进气管,喉咙里发出一阵冰冷的嚎啕。在对方酝酿尖叫的过程中,佩斯利重新捡起了被扔到一旁的湿巾,确认包装上的酒精浓度,随后带着它开门下车,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绕着车身走到另一侧的车门旁。
迪克摁着嫌疑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他刚想问问怎么回事,被钳制住的威尔逊突然再一次用海豚般的好嗓子尖声大叫:“爱丽卡!她要生了!”
迪克差点没能压制住焦急的丈夫。他的脑子已经反应过来,但嘴巴还是傻兮兮地问道:“谁要生了?”
威尔逊几乎要带着他一起跳到半空中:“还能有谁!你们这些混蛋!她要生了!这都是你们的错,我绝对要——”
佩斯利一脚踹过去,把几乎陷入癫狂状态的威尔逊揣得安静下来,然后转向迪克:“医院离这儿太远了。现在叫救护车,然后给我搭把手。”
迪克松开威尔逊,紧张地看着佩斯利抓住车门把手。他立刻就意识到,他们即将在公路上,一个老旧的路灯下面替一位素不相识的孕妇接生。
而他的嘴巴仍然在自动犯蠢:“这就好像是《黑衣人》里的剧情……”
佩斯利敷衍地笑了一下:“但愿生出来的不是长触手的外星人。”
她拉开车门,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随后才是血腥味,以及痛苦尖锐的叫声。
佩斯利不紧不慢地脱下腕表,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仿佛随身携带橡胶手套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她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来,抽出湿巾消毒,声音里充满了冷峻的安全感:“看着我,爱丽卡。我会帮你平躺下来,但是你得自己把腿张开——能使上劲吗?”
爱丽卡惊恐无助地盯着她。好在她比威尔逊冷静许多,立刻点了点头。
佩斯利推开她身上的毯子。即使在这种时候,爱丽卡的皮肤仍然冰凉坚硬,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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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救护车的声音逐渐远去时,迪克终于从恍惚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和佩斯利并排坐在马路边上,看着那辆车门敞开,空无一人的雪弗兰。威尔逊临走时恶狠狠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回荡:“等着吧,我会去告你们的。”
他呆滞地看向佩斯利。对方已经褪下沾满血的手套,有些苦恼地检查袖口的血迹。迪克看上去比她更加狼狈,警服胸前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脸色苍白且茫然,还沉浸在刚才亲手剪断脐带的震惊中。
佩斯利看了眼手表:“救护车赶过来要半个小时,布鲁德海文的急救中心效率是不是有点太低了?”
“半个小时。”迪克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他沉默了一会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猝不及防地泛起了感动的泪花:“哇……半个小时。我们亲手迎接了一个小生命……”他快乐地看着佩斯利,但对方丝毫没能接收到那股喜悦感慨的情绪,低着头把装着血的手套扎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阵痛的时间太短了。”佩斯利开始冷静地复盘,“几乎没有宫缩,体温也很不正常……”
“佩斯利,你真的太厉害了。”迪克大力拍打佩斯利的后背以表敬意,“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接生技术啊?这真的……如果没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佩斯利差点被拍得扑倒在地上。她冷淡地瞥了迪克一眼:“我没学过接生技术。”
“你没学过!”格雷森仿佛在唱咏叹调,“所以你是无师自通?你简直就是个天才!”
“但是我学过,如何在紧急情况下替孕妇实施堕胎。”佩斯利在对方的赞扬声中笑了起来,“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只能活一个的紧急情况。”
迪克激动的赞叹瞬间熄灭了。但他的笑容依然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情感——简直有点刺眼了:“但你今天让两个人都活了下来,所以我不会收回刚才的话的,你真的是个天才。”
可惜佩斯利毫不买账,继续说道:“事实上,自然分娩就是最理想的情况下的堕胎手术。如果胎儿足够成熟,它们会永远盘踞在母亲的子宫里,直到两个人的肉身融为一体,用最快的速度进行能量交换——等到胎儿的身体长得比母体还大,就可以准备钻出来了。你见过成虫钻出虫蛹吗?”
“……”
终于,佩斯利满意地看到,格雷森的笑脸变得僵硬起来,然后开始扭曲。他真挚的笑容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佩斯利的脸上。佩斯利笑眯眯地用力拍打格雷森的肩膀:“哈哈,我在开玩笑呢,哪有那么恐怖的事!”
迪克虚弱地笑了两声:“……真的吗?”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上响起:“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太悠闲了?”
迪克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冲他的上级露出一个体贴的笑容:“嗨,杰克!下午好!”
老杰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下午好——请提醒我一下,迪克,你们在这里是干嘛来着?”
“排查可疑车辆。”迪克的声音小了一点。佩斯利在他身后慢吞吞地站起身,仿佛是刚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杰克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立刻就变成了一股怒火:“排查可疑车辆?结果你们排查出了一个临盆的孕妇和她那个正在给我们写律师函的丈夫——你们是怎么有闲心坐在这儿傻笑的?连恩,这是你执勤的第一周,你想在布鲁德海文待久一点儿吗?那就把你那套纽约人的懒散给我——”
“杰克!”格雷森猛地抓住了杰克的手腕,他一向和警局的同事关系很好,基本上没什么上下级相处会有的局促。他咧开嘴笑着,眼睛里却含有一种凉飕飕的东西:“我得先声明,那个孕妇的羊水几乎是立马就破了,而救护车赶到这里花了整整半个小时。如果我们没有拦下他们的车,情况不会像现在这么乐观——威尔逊要寄给我们的不该是律师函,而是感谢信,等他冷静下来就会改变主意的,我保证。”
“……”杰克冷冷地看着他,又再一次看向佩斯利。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迪克很快就挡在他面前继续说道:“而且你要的可疑车辆也找到了。我们还没来得及上报——或许你可以替我代劳?”
迪克的语速很快,杰克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他有些憋闷地看向路边的汽车,最后一次用警告的眼神瞪着佩斯利,终于转身走开了。
迪克笑着目送他离开,从牙缝里小声挤出抱怨:“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
随后他转过头,骄傲地看向一直沉默着的佩斯利,等待对方感谢自己替她解围。
佩斯利平静地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车牌和汽车型号不符合的?”
“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
“……”佩斯利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迪克立刻捂住自己过于独立自主的嘴巴:“我的意思是、呃,我认识一个人,她刚才帮我检索了车牌——其实她就是我的女朋友芭芭拉,你见过她的,她是个程序员,非常厉害的程序员,什么都能查到——但是我绝对没查过你的信息,我是说你没有公开的那些信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未公开的信息,这都是我猜的……”
“可以了。”佩斯利有些怜悯地打断了他窘迫的陈述,“你想查就查吧,格雷森,没关系的。互相掌握对方见不得人的秘密有助于我们在工作期间和谐相处,毕竟威慑力比友谊更重要——芭芭拉能帮我们多查一些东西吗?”
“什么东西?”
佩斯利看向那几个姗姗来迟,正围在汽车旁的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租车收据:“威尔逊不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那辆车里里外外都被处理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得搞明白是谁把车租了出去。”
迪克兴奋地压低声音:“我们要瞒着别人秘密调查吗?”
“这怎么能叫秘密调查呢?”佩斯利歪着头微笑,“排查可疑车辆的任务还没完成,我们只是在尽忠职守而已,格雷森警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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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