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文豪】幻灭 第6章 六只鹿

人大多是皈依价值而活。——鹿野秦生

鹿野顺着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想起第一次站在图书馆模拟的落地窗前看极光。那时他应该是在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担忧的吧？虽然说是死后的自己，但对自己为什么选择离去却是一点也搞不懂。心理年轻的他只想着“活着”，拥有新一次生命后好好生活出意义。皈依着与自己一样存在的人活着。但是——但是……如果只是不会被铭记的、随时可能被替换的，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抽烟了，特别想要抽在他死后出现的烟。虽然现在他身上只有敷岛烟，但没关系。鹿野垂着眼睛用一只手搂着猫，另一只手去摸内衬里的烟，却被怀里的黑猫抓了一把。不合格主人和黑猫对视许久，这才想起自家宠物不喜欢烟草味，只好怏怏地收回了手。作为补偿，娟子允许了鹿野将脸埋进柔软的毛发里。

猫咪身上有着灰尘与硝烟的味道，很配那身黑毛。为什么猫身上会有这些味道，则被他选择性忽略了。

振作完精神，青年踏着木屐继续凭着直觉前进。目光一转，他着见身边的房间挂着各式各样的门牌，有一间正是芥川龙之介的房间。鹿野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了老师的样子，不是长发的潜书人装扮，而是一身和服。松松夹着因的手指，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记得老师的卧室是怎么样的——准确来说是会客室。那里被打理的很好，还有一扇外开的窗户正对着门外的街道，不同的声音带着尘世的味道，绿色植物在阳光中摇晃着。一堆喊不出名字的西洋药放在橱窗里。

鹿野游览完中国后，总觉得老师身上愈发浓郁的烟药味极像他在那片古老大陆闻见的味道，只不过一个走向灭亡，一个走向重生。

随着回忆的明晰，一股熟悉的烟味又萦绕在身侧一一烟味鹿野动了动鼻子，确认这是芥川老师众多烟中的一款，因此应该是芥川老师正在哪里吸烟吧。自己的芥川老师雷达从未出错过。

……去见见他吧？一种声音在内心鼓动着。

告诉芥川老师他改变了你什么，你之后又做了什么。不谈这些也行，像生前那样谈些风景、绘画之类的。你还记得那张因老师离世而未寄出的游记吗？聊这个也可以的吧。

无论如何只要能够将第一句呼唤喊出口，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在这般劝说下，鹿野几乎即刻便调转了脚步。他搂住为躲避烟味而将头埋进衣襟内的黑猫，顺着烟味一路追寻，也没顾猫咪在他衣襟里蹭乱了两鬓稍长的白毛。

穿过两排书架，映入眼帘的是盘旋向下的木制楼梯，将几张桌椅围在中央。光从顶层安装的玻璃透进来，玻璃的画师很用心，用粗细不一的笔勾勒出错综复杂的花纹。正中央是两个互相咬和的齿轮——齿轮？他不敢再细想，只是单手扶住栏杆向下望了几眼。

芥川老师正坐在椅子上读书，他读的很入神，手上的烟积了不少灰尘。

那本书是什么？鹿野眯了眯眼再向前凑——在三楼能看见一楼细小的字吗？肯定不能吧——对面那个趴着睡觉的红发青年是太宰治。太宰治。鹿野心中逐渐有了猜想。

《人间失格》。

鹿野下意识攥紧了猫，娟子不适地挣动了一番，发出细小的呼声，从他怀里跃了出去。猫的体温随着时间流失，鹿野干脆双手环胸，心里涌起一股不爽。什么啊，太宰那小子也太受老师喜爱了吧？老师竟然还给他披了衣服，这家伙，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不过，老师难道一直在看太宰的作品吗？

虽然说我比不上太宰，但是全部注意力都被那小子吸引过去也稍微有些过分了，即使是芥川老师也一样。为什么老师不能多看看我呢？我也和太宰一样仰慕着老师，用全身心去爱着老师的灵魂和文字，哪怕为老师献出生命也义无反顾——果然是因为太宰治那家伙、太恬不知耻，我——

……？

……我怎么会这么想？

不知不觉露出扭曲神色的青年怔住。他低下头，迟疑地抚上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娟子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时不时用长而有力的尾巴蹭蹭笨蛋主人的小腿，被骚扰的对象却难以顾及。那些声音几乎将他层层包裹了起来，将娟子的咕噜声一并排除在外。声音说——他说——这样的文学本就不该存在于人世。他紧闭着眉头搓揉太阳穴，试图将在脑海中不断索绕的声音驱逐出去。

他敏锐地感到些许不对劲。此时他黑暗的视野闪过一个被火焰包裹的身影——如同恢复神志的第一瞬间那样，剧烈的疼痛袭向侧腹。

鹿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小的痛呼，便被蓦然加大的重力拽住衣襟，踉跄地跪倒在地。他用双臂箍住自己的腹部，额头抵住地板，几根发丝被压紧，留下一道道红痕。

好痛。神经突突地在额角跳着。有谁用刀用力地割着那里的皮肤，血肉顺着划痕翻开，血液流满了内衬——他低头去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涌出来，只感觉胃液在不断翻涌着。恶臭涌上鼻腔，垃圾埇在天旋地转地翻倒。奈奈子的眼泪从虚空倾倒在他身上，将整个人淋得透彻，却饶不灭皮肤上陡然升起的灼热温度。

简直是酷刑。鹿野几乎要开始打滚。他将指甲深深扣紧木板的缝隙里，勉强睁开眼，看见紫色的火焰在身上蔓延。他在燃烧。腹部、胸膛、大脑、脸庞。燃尽了。火舌在吞噬皮肉。痛。

鹿野恍惚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半眯着眼咬紧牙关，从喉咙中挤出破碎的求救声，直至黑暗笼罩他的视野，前方的光逐渐远去。

于是鹿野意识不到外界了。

他凭着本能驱动没有感受的双腿向前奔跑。

除去鹿野奔走的地方，其余是黑色的海。有鲸在海面沉重地游着，海面？周围传来海波的回声，将鹿野辅天盖地地扑灭。他感受不到冷热或痛，只是向前跑：跑。他对自己说。比起追逐光明，他似乎更恐惧着被黑暗吞噬。

别抛下我。鹿野发出微弱的声音。他向前张开五指，指尖已经沾上了光的颜色。就快到了，但又好像永远也到不了。

真的会有尽头吗，光比我离开得还快些。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却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个趔趄。像是人类女性的骸骨。他再抬头，光已经远离了。世界重归黑暗，鲸缓慢地游着。

红色的太阳，梅勒斯。那个叫梅勒斯的家伙从我手中抢走了光。鹿野想。他坐在地上，缓慢地移动眼皮下的球体。他看见池田、奈奈子、山本、川野……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站在对岸，齐齐对他露出微笑。他们好像很幸福。

［……为什么？］

因为你首先是个骗局，然后你的光也是。芥川龙之介是个骗子。他骗走你的感情、生活、目光，你的一切，然后离开了孤独地狱。他留你在这里遭受酷刑。世界是个骗局，哪里存在这么矛盾的东西。明明决定人类诞生的只有一个精／子。有谁这样说。

［这样啊。］鹿野喃喃。［所以这些不是我的错……］

［……］

“ ……开什么玩笑？”

这一切都已经被我承认，揉进骨头里去了。你没有资格否定我的。或许你和我有愁怨，或许你是另一个我？无所谓的，但是现在请你赶紧给我滚出来吧。

他睁开眼。对岸的纸人发出“噗”的一声，消失在海里。虚空陷入沉默。鹿野安静地等待着——他不像是歇斯底里的样子。幸福地笑着的假人消失了。

他没出声，此时触到身侧柔软的触感。温暖、不、灼热的生命在他掌心跳跃着。一声猫叫。他感受到小小的肉爪顺着他的肩背向上，有着瘙痒的触感在耳侧划过。

对岸在假人湿掉的灰烬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身材很单薄。他背对着他。

鹿野被猫咪搅混的大脑突然什么也回忆不起来，盘踞在脑壳中的脑髓被无形的猫咪轻率地拍散，连在追逐什么、质问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此时鹿野只是想，如果这只生物一定存在，那么他一定是一只冷漠又高傲的黑猫，又或者是那个让自己想要流泪的黑色的人。

真奇怪，明明他从未见过像那样脊梁笔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