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空调的嗡嗡声撩动着报社里诸人的心绪。简直就像把燥热和烦躁共同炒成了一个糟糕的中午。
当已经在数个报社、出版社进行过应聘但全部被拒绝的我推门而入时,屋内的员工们不免从他们本就未深入的工作中抽离,把注意力都分向了门口一丝。
然后,办公室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几度。
逆着正午炫目的光线,门口的身影清晰起来。纯黑的和服羽织宛若凝固的黑夜,并不反射丝毫的光芒;而盘绕在衣襟、袖口处的金线则极为放肆地盘绕扭动,勾勒着亵渎的几何符号,注视久了令人眼晕。瀑布般垂落、毫无杂质的白发随意披散,在略显凌乱的环境里反而有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一张脸——年轻,俊美得近乎失真,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最关键的是那双眼睛,微抬的目光扫视室内,金色的线条如同极细微的时钟齿轮,在深邃的粉紫色底色上精密、无声地转动。
冰冷。犀利。非人。
整个空间陷入一种紧张的寂静,只有空调的嗡鸣变得更加刺耳。
靠里的独立办公室门正开着,正因一份稿件而愁眉不展的主编藤原也反应过来了气氛的异常。他抬起头,透过敞开的门缝,与这怪异而令人恐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啊…该怎么样理解那种眼神呢?对方明明只是保持着那个“注视”的动作而已。白色的眼睫、粉紫色的瞳孔,甚至那些天杀的金色圈环,都没有丝毫的波动。整张脸也保持着那种毫不在意、草菅人命的冰冷神色。可藤原就是感觉有什么信息!顺着他们之间注视的链接,重重地砸在他心里!
就在这时,那静立在门口、自带强大压迫感的存在开口了。
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不高不低,没有丝毫情感的起伏,像一泓极寒的深潭水。每一个音节都异常清晰,直接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是来贵社应聘翻译的。我会中文、英语、德语三种第二外语。”
不能留下这个人!冒着细密冷汗的、门口的另一个编辑刚要鼓起勇气开口拒绝,就被藤原主编慌乱地打断!
“请来!您必须来!我们报社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
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正当我像在之前几家报社一样,重复走进屋子,随后说出我的求职诉求的流程时,意外发生了。我并未像之前几家一样,被火速拒绝,而是被里面的这个人(我抬头看了下他的办公室名,没有挂牌,或许是个领导)留下了。
我心中那种淡淡的挫败愠怒也稍稍停歇了,面前的这个人,我的“伯乐”却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为我递来一份凉茶。
“您热吗…?或者说,您口渴吗?要不要喝一点…?”
藤原主编一反常态地谄媚起来,腿肚子都在不住地打着颤,几乎要端不住手里的茶杯。
我没想到这家报社的老板会这么热情,甚至热情到有些奇怪了。
“不用了,谢谢您。您愿意录用我,我就很知足了。”我平淡地说,“况且,您还没测试我的翻译能力。”
————
什么“您”?什么“谢谢”?藤原主编几乎要晕倒了。因为听到了这位大神“要求测试”的催促,黏腻的冷汗瞬间爬满脊背。他慌乱地在桌上凌乱的稿件中翻找,纸张被拨弄的声音尖锐刺耳,空调的嗡鸣似乎也随之放大,催生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躁。他需要一份测试稿,一份必须能体现难度、最好能难住对方(哪怕只有一瞬也好!)以证明这不是幻觉的材料。
最好是那种……那种充满隐喻,涉及多重历史文化背景,连资深翻译都要挠头咀嚼半天的存在!
似乎只有这种东西才能配得上这位…藤原编辑焦躁发作般微张开嘴,意图从这堆乱七八糟的稿子里翻出他想要的!
忽然,他猛地抽出一份压在底层的打印稿。那是即将在副刊发表的某位新锐(且冷僻)作家的哲理性短篇小说节选,原稿是德语,通篇充斥着复杂的从句结构、冷门的历史典故与晦涩的精神分析术语……编辑部的几位德语编辑对着这段初稿已经愁云惨淡了好几天!
“就……就这段!”藤原主编几乎是屏着呼吸,颤抖地指向打印稿上用红笔划出的一段,“这……这段德语,麻烦……翻成……日文?”他强调着德语,仿佛这语言本身就能成为某种屏障。
藤原主编看到这位存在从桌上凌乱的书稿中抽出一支铅笔(这里应该有这根笔吗?什么时候放在这的?),犹如打印般的日语铅字一行一行的顺着笔尖,被“写”在这张校对纸上。随着笔尖匀速地向右水平移动,字迹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显现出来。
没有停顿。
没有涂改。
没有思考的痕迹。
那流畅的完美译文仿佛天生存在一般,毫无阻塞地、犹如某种工业流水线上的制品一样流畅流淌。每一个典故的完美转化,每一个句式结构的流畅重构,都超越了他们这些文字工作者所理解的“翻译”范畴!
藤原主编擦了擦眼镜,随后极力克制自己的恐惧(文字工作者的从业经验给他带来了些许自信,他得反复和自己强调,目前是他最擅长的领域!),身子前探着看译文。
……然后,他僵住了。表情从极度的恐惧,瞬间扭曲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混合体——极度的惊骇与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
完美!
他脑中只剩下这一个词。不仅仅是文字意思的准确传达,更重要的是,那种原文独有的、冷冽而充满哲思的语气,那些复杂的隐喻如何在日文语境中找到最贴切、最具冲击力的对应表达……这本该是最耗费心力、最难以捕捉的灵魂部分,却在这支铅笔下,如同呼吸般自然流畅地流淌而出!
“这…这不可能…”他的思维已经碎成呓语,指尖来回摩挲着铅字。这种翻译…这种速度…?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语言的匮乏,这根本不是“翻译”!而是某种纯粹的“知识”,被直接通晓而被默写的知识!
“够了吗?”
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如惊雷般炸响在藤原编辑耳边。
够了?太够了!这根本不是测试,是降维打击!是神明的信手涂鸦!藤原主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巨大的荒谬感和职业本能带来的狂喜(如果忽略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将他撕裂。
他下意识想要点头。疯狂点头,乃至答应任何要求!但一个更清醒、更恐怖的念头瞬间压倒了所有狂热:“这种东西”,如果失控会怎样?这是人能接触的力量吗?在目前这种异常背后等着他的,更深的恐怖,又会是什么?
最终,藤原主编徒劳地漏出声音:“……够……够了……足够了……您……明、明天……不!现在!您……您随时可以开始!位置!随便您挑!工资!按最高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