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最初包裹他的襁褓,也是最终束缚他的茧壳。
这是小川流的避难所。他像一件被遗忘的旧衣,卷曲着侧卧在里面,膝盖顶着冰冷的柜壁,发顶摩擦着头顶厚实的木隔板,而腰后那片不褪的淤青,仍顶在柜子上自制的那个铁插销位置。
四周只有黑暗,以及旧报纸糊在柜壁上的触感。空气凝滞,混杂着陈年木料的味道。压在身下的旧衣带来令人安心的潮湿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刻意喷洒的柠檬清新剂所带来的、象征干净的清香。
四周极为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浑浊的空气中轻微起伏。
光线、尤其是未经允许而闯入的光线,往往带着灼烧感。他早已习惯在绝对的漆黑中呼吸。偶尔,为了确认那个如锚般沉在枕边的手机依然存在,他会摸索着唤醒屏幕。那一刹那,惨白的光突然炸开,刺得他海蓝色的瞳孔瞬间收紧,仿佛黑暗本身被烫出了一个洞。他忍不住皱了下眉,迅速又把它关闭,让黑暗重新温柔地覆盖下来,如同安全的面纱。这反复确认手机的动作已变成了无意识习惯。
柜门外,无声的时间在静静流转。
今天是需要出门的日子。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他空洞的胃里泛起一种绞痛而翻涌着酸意。灼热的疼痛自内向外蔓延。他本能地将手臂缩得更紧些,尖锐的指甲在苍白的皮肤上又增添几道新的浅红划痕,那种尖锐的刺痛,竟带来某种奇异的清醒。
该走了。
像每次离开这里一样,小川流的动作像某种迟滞的齿轮,带着某种近乎可悲的艰难。他的呼吸开始艰难,推开沉重的柜门的手颤抖着。屋内的光线对他而言依旧刺目。他需要将自己从那个柔软塌陷的旧衣物构成的小窝里剥离出来,每一次伸展蜷缩太久的肢体,骨头缝里都渗出难以言喻的僵硬和酸涩。他抓过枕边那条灰突突的毯子,用近乎痉挛的力量将它抱在怀里。那条毯子已经跟了他八年,边缘起线,但依旧是他珍贵的锚定物。他将脸埋进去,深深地、贪婪地吸入那股早已褪色模糊却依然熟悉的气味。最后,他小心地把毯子的一角用力撕扯下来,一小片布满褶皱的柔软织物,如同某种确认存在与归属的标记,牢牢塞进裤袋深处。
穿衣服犹如为自身戴上枷锁。宽大、过时而暗沉的衣服,一件件被他慢吞吞裹上身,将苍白脆弱的躯壳藏进最深处。它们吸走了本就不多的生气。当背上那个过大的旧背包时,小川流听到肩胛骨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窗帘缝隙外,是灰蒙蒙的天。他小心翼翼地只拉开一条微弱的缝隙,眯着眼窥视那片模糊的光,像黑暗生物畏惧着晨曦。】
【推开公寓那道厚重的防盗门,都市的喧嚣犹如海啸般扑打过来: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摩托掠过的尖啸、以及行人走动、轻微交谈的人声。这些声音灌入耳朵,宛若钢针深深扎进最敏感的区域。
小川流下意识后退半步,缩回那道安全而厚实的门扉里,寻求些许可笑的庇护。他的嘴唇瞬间抿成一道细线,喉咙干咳发紧。他强迫自己从兜里掏出那张卡片——便利店储值卡,将它死死攥在掌心。
街道像被巨大热浪所裹挟的炼狱,他的每一步都虚浮,像在摇摇欲坠的绳索上前行。心脏的咚咚声在胸腔内隆隆作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身体内部的这一种声音,诡异得可怕。一辆倏忽冲过的摩托车发出的刺耳噪音猛地炸开,他的全身瞬间紧绷起来,膝盖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整个人像受惊的木偶一般呆立在原地。眼眶酸胀发热,一股熟悉的湿意涌上来,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制回去。他使劲低下戴着兜帽的头,恨不得将视线死死黏在地面,只能愈发用力地攥着裤兜里的毯子碎片,踉跄着继续前行。】
——芦田罗爱《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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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昨天的那位藤原主编为什么在看到翻译稿之前就选择了给我这份翻译工作,但能拿到这份正当工作,无疑是一份好的开始。
在当天的工作结束后,藤原主编还提出了更好的福利。似乎是洞见我暂时无处可去、也无身份证明,他热情地提出将自己家的二楼提供给我住下,就当做是员工福利。而在我告诉他我除了在翻译工作之外,也想试探着进行一些写作的工作时,他明显更激动了。似乎是笃定我的作品一定是传世佳作一般,丝毫不顾我的自谦之辞和挥之不去的尴尬。
不过,被一个陌生人如此放在心尖上照顾的感觉,果然还是让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
我走下楼梯,难掩创作出满意作品的喜悦。作为一名在现实世界中,难免因笔力不足或辞藻干瘪而总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业余创作者,芦老师浩如烟海而自然而然流露的文学功底,无疑帮了我个大忙。
所以,尽管依旧面无表情,我心中依旧雀跃着将写好的文稿交给藤原主编审阅,并期待他的评价。
然而主编的表现很奇怪。随着阅读,冷汗浸湿了他的脊背,而一种仿若被疼爱过似的的浅淡潮红,也在他脸上蔓延开来。他维持着僵硬的阅读姿势,低着头,胸脯剧烈起伏着。墨镜下的眼眶湿润了,但他竭力控制着不让它流下。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藤原主编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他慢慢抬起头,试图露出一个评价或欣赏的表情。但那表情看起来像在忍耐剧痛。
“无……无与伦比……”藤原主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芦田老师的文字……拥有直抵灵魂深渊的力量……它…它将我…”他似乎在寻找词汇,但最终只是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个清晰但极其压抑的抽气声从他喉间逸出。他将稿纸紧紧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仿佛那东西能给他支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