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显然被这毫不还价的态度弄懵了。他的脸上不禁浮现一丝错愕。但错愕很快地消失,转成如蒙大赦的喜意。他本能地抓住这个新话题。
“旅馆!” 他声音急促起来,带着一种急于送走麻烦的迫切,“对!旅馆!” 他那双枯瘦的手立刻在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急切地摸索着,纸张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很快,他抽出了十张散发着油墨味的万元钞票。
“对对对!这位大人!钱!十万円!请您务必收好!” 他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似乎生怕我反悔或是再拿出什么更“烫手”的东西)。“这家旅馆!就在后面街拐角走两条巷子,店招不显眼…”他顿了下,“您去那里!就说是…说佐藤…佐藤介绍来的!可以…可以少算些房钱!真的!老板是我侄子!”
那潜台词几乎糊在了他冷汗微沁的脑门上:钱货两清!请去祸害我侄子吧!千万别在我这儿多待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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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优雅地(其实是慢慢地)走出典当铺,顺着老人的指引走过两条巷弄。横滨深秋带着海腥气的夜风涌过来,还挺清爽。
薄薄一沓纸币握在手里,带着纸张特有的韧性和重量感。虽只有十万円,但这是“启动资金”。我动手捏了捏,确认了它的存在。心里不免觉得蛮高兴的。但我的步伐并未随着喜悦加速,而是保持着目前的匀速,在晦暗不明的路灯指引下,拐入了更窄更深的一条巷子。
四周黑漆漆的,我却“看”得更清楚了。老人所谓“不显眼”实然是谦词。何止“不显眼”?若非刻意寻找,简直根本看不见这家小旅馆。
在巷子的深处,两栋低矮建筑之间,夹着一个褪了色的招牌,上面漆着:
「湯乃花·風呂付き旅館」
旁边一行小字,似乎是价格:一泊朝食付き 5000円。
一天,包食宿,5000円。对现在的我来说刚刚好的价格。
与当铺不同,磨砂玻璃门紧闭着。我先敲了三下门,又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确认昏暗的室内无人回应后,才推开了门。
推门而入,惨白的小灯只照亮了不算宽敞的接待小厅的柜台位置。柜台里坐着一个缩小版佐藤老头的男人,大约中年的年纪,整个人还没有那么老态、皱巴。中年男人戴着一副差不多的圆眼镜,正不断地在账簿上写写画画,眼里只有被生活反复折磨的麻木。
门吱呀一声的响声把中年人的目光引了过来,几乎是在看见我这一身行头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就如被针刺了般猛地收缩。
很好,看来是那种“非凡的气场”又一次生效了。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也许是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底层人物,也许是“汤乃花”这种旅馆本身就自带某种“不问来路”的生存法则,他的表情很快从震惊转为了一种强压下来的复杂,而捏紧圆珠笔的手指又松了开来。
“要住宿?”他的声音干涩,没什么情绪。
“嗯。”我肯定道,又补了句,“佐藤介绍。”
“佐藤叔?”男人念叨了一遍,带着某种认命的味道。他没有过多质疑,低头在抽屉里翻找钥匙,“5000一晚,含早餐。要住几天?”
“一天。”我递过去一张纸钞。付钱的过程顺利得过分。他没提任何有关身份证明的事,只是递过来一把用塑料牌写着房号“202”的古旧铜钥匙,附带一张同样敷衍的早餐券(一个硬纸圆牌,印着店名和时间),顺便讲了公共浴池的位置、开饭的时间等零零碎碎的信息,就快步离开了。
我走上狭窄而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了202房间的门。楼道里的潮湿气息和消毒水味与屋里的轻微霉味一起夹击了我敏感的嗅觉,昏暗的壁灯看起来像夜晚会跳闸的种类。
穿越之前,我还从没在这么便宜的旅馆里住过。但现在,很明显,容不得我挑剔更多。
202房间是一个极为标准的“一畳”(一张榻榻米大小)单人间。所谓的“客房”,除了一张铺在地板上的薄薄褥垫,一个带个小抽屉的床头柜,一个孤零零的挂衣钩,再无他物。
墙壁的角落里有着扫不干净的污渍,整面墙的底色惨白,带着有些浓重的油漆味。唯一的“现代气息”是角落里摆着的小型的老旧柜式空调。
狭小、简陋、带着日式底层旅社特有的陈腐气息。但至少,它提供了一个屋顶和四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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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垫子上。这简陋的环境对芦田罗爱这具非人的躯壳而言,似乎没什么不适感。或许连睡眠的需求对芦老师而言都是多余。我将两把打刀挂在挂钩上,心中浮现一种微微的疲惫。
对大学生而言,今天真是做了太多事了,让我忍不住想要休息一下。最重要的是——晚饭还没吃。
等待明天的早餐?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出于“饥饿”,我披上羽织,准备下楼觅食。
核心目标是找点吃的。这个地方最好兼具烟火气、便宜、人少、好吃等诸多特点。
远离了港口黑手党的直接控制范围,我跟着零散的人流和微弱的食物香气摸索。很快,在一条离主干道不远、相对人烟稍多的后巷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露天档口。
顶棚下挂着两个白炽灯泡。这儿离港口近,可能是是工人们下工总来的地方。除了两三个工人在那扒拉着饭和拉面之外,就没什么别的客人了。
档口很小,只够老板一人转身。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体态微微发福的男人穿着沾满油渍的白色厨师围裙,动作麻利地颠锅、翻烤。铁板前就是座位。
我撩开羽织,在距离档口近的一处椅子上坐下,椅子的塑料质地与地面发出轻微刮擦的声响。
老板立刻转头,习惯性张嘴欲问:“客人要……”
后半句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那身即使在混乱嘈杂的后巷也格格不入的精致纯黑羽织、月光般垂落的纯白发丝、以及那张在刺眼灯光下更显苍白冷峻、毫无表情的面孔,都让他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芦老师的身体自带的气场加成,只看了看钉在油烟墙上的简单塑封菜单。
“一份炒面。”声音依旧平淡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