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种疼痛。
在大多时候小林真奈美都放任自己沉沦黑暗,让咒怨仇恨的力量接管所有思绪,她只需要根据咒怨的指引犯下杀戮的罪行。
只要集中精神思考,铺天盖地的痛苦就会让她再次体验死亡那天。腹部被划开,她甚至无法昏迷,只能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破碎。她温馨的家变成了无法逃脱的地狱。
那个男人,那个名叫佐伯刚雄的男人,那个杀死了她和她女儿的男人,为什么还在笑?
她甚至记得他笑容的弧度,记得他眼角微微抽搐的肌肉,记得他进门沉默良久后说的第一句话。
“小林太太,你怀孕了?”
佐伯刚雄带着不容置噱的强硬锁门,手上的屠刀预示他此行的目的。
“在七年前伽椰子也告诉我她怀孕了。”
“佐伯先生……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小林真奈美自以为隐蔽地慢吞吞挪向客厅里的座机。
佐伯刚雄抢先快步夺过座机,扯断代表求救的电话线,他粗鲁拽住小林真奈美的手腕,面色冷凝似铁:“我知道女人是天性自私的生物,可没想到你连听一个故事的耐心都没有。”
小林真奈美被佐伯刚雄甩到地板上,被迫听着他的自白,暖色灯光下粘血的锋利屠刀告诉她此刻唯有屈从。
“……您说我在听。”总归能拖延一些时间吧。
佐伯刚雄坐在沙发上,眼窝凹陷得简直像个陨石坑,衬衫皱巴巴扭在一块,“在我很小的时候喝了废井捞上来的水,被血吸虫缠上了。当天晚上发烧到了40度,皮肤红肿,连咳嗽都费劲。是我的父亲连夜驱车带我去医院救治,才捡回了一条命。”
“我以为是我调皮的错,父亲告诉我不是,是母亲的错。她整天呆在家里不用上班却连看孩子的活计都干不好。”
“最开始是她发现了我的症状,她不会开车,没办法送我去医院。她靠两条腿跑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居酒屋里的父亲。”
“我疼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过敏的症状下,呼吸道肿大到连喘气都困难!我躺在床上看着摇晃的树叶,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要远离血吸虫。”
“母亲就是一条血吸虫。长大后我又被另一条血吸虫缠上了。”佐伯刚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姓名:“佐伯伽椰子。”
“小林夫人说到底你和伽椰子没有区别,和我母亲那种人也没有区别。”
那双充满红血丝的、癫狂的眼落在她的肚子上,佐伯刚雄露出夸张到狰狞的笑容。
他高高举起刀说:“那么我该如何对待你呢?”
幸福总是离她很远。
*
此时恰如彼时,在[怨流]重新标定时间锚点成功前,小林真奈美先失败了。
记忆就像过期的香蕉牛奶,明知会闹肚子却忍不住回味。小林真奈美熟练把自己泡在仇恨的福尔马林里,直到被某个女版伏地魔强行拖进回忆杀大型杀猪现场成为那头可怜巴巴的猪。
黛维拉施加的术法让小林真奈美开始思考,不停歇地思考!伴随过往痛苦的回忆,漫无边际的虚无被塞进它的思维。
小林真奈美的灵魂状态栏瞬间从【怨气冲天】变成【精神内耗】。就像被迫参加公司的复盘会,PPT里全是自己被领导骂到狗血淋头的4K高清特写。
活着是无意义的折磨,死后是无边际的地狱。
存在本身就是宇宙最大的笑话,如果给世人选择是否出生的机会,绝大多数人都会拒绝出生,因为太痛苦了。人生百年,那点小小的幸福不足以支撑巨大的苦难和不公。
“不存在就不痛苦——”
飘渺空灵的幻音飘进小林真奈美的思绪,她努力看清来源最终看到了穿着破旧鹅黄色和服的中年女人。
她是谁?为什么会存在于一个厉鬼的回忆里?
小林真奈美条件反射地将利爪刺入地板。木屑扎进指缝的痛楚令她有了些安全感——比起咒怨无休止的折磨,这点疼痛不过是餐前甜点,反而让她安心。
未入口的猎物不再重要,绝望死死勒住了它,让一个厉鬼真真切切感受到恐惧,超越生前的恐惧!
她必须回到咒怨灵界!
必须!
可惜这比在东京找停车位还难。
“啊,妈妈的真奈美长这么大啦。”母亲凉子的木屐声像儿时晾衣绳上的风铃,她小步走到小林真奈美面前仔细端详着女儿的面容。
“不……不要,不要看我!”小林真奈美别过头,利爪却敷贴地垂在身侧,不曾伤害凉子。伴随理智的回归它说话流利了不少。
近乎绝望的哀求,她嘶哑着声腐坏的声带发出幼猫般的呜咽疯狂,撕扯着脸颊的尸斑,直到指缝嵌满腐肉“不要看我,求求你了,不要看我,妈妈……不要看我。”
凉子带着工厂女工特有的粗粝指腹抚过女儿溃烂的眼睑
小林真奈美的灵魂轻轻颤抖,她记忆里的母亲向来争强好胜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是村子里心气最高的女人,她没日没夜地挣钱供小林真奈美去东京上大学。
“不要那么辛苦啦!”小林真奈美曾经赌气似的说:“我长得漂亮,去东京不一定非要靠上学,我可以去找东京的男朋友,结婚以后把你也接到东京。”
母亲厉声道:“和说这话的人绝交!我们不稀罕靠别人!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行!”
一定会被劈头盖脸地训斥的,事实上小林真奈美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就和在本地有房的男人结婚了,婚后当了许多年家庭主妇。
妈妈……拜托了不要对我失望,不要用厌烦的眼神看着我。大一上学期你在工厂出了事故,爸爸在我九岁时早早离世。我只是、只是一个人太痛苦了……
太多太多的忧虑和痛苦堵在心间,可落在肩头的却是滚烫的泪水。
预料的责骂没有降临,一向坚强的凉子抱住自己许久不见的孩子:“这些年真奈美很不容易吧。”
啜泣声变大,灼烧着小林真奈美的神经,她听见母亲说:“都怪我离开的太早,让真奈美提前成了大人。好遗憾,没参加真奈美的婚礼,没见到真奈美的丈夫……不能分担真奈美的痛苦。”
“我可怜的真奈美。”
巨大的、棉花糖般的幸福将小林真奈美包围,她忙不迭用锐利的指尖划破肚皮抱出鬼婴。
“妈妈你可以看看你的外孙女。”
"好可爱的孩子,头发和你出生时一样是卷发呢。"凉子用衣袖擦拭鬼婴嘴角的血渍。
女婴咕噜噜转着大得可怕的眼珠盯着自己的外婆,最终露出甜甜的笑容,森森利齿彰显她从来不是好惹的家伙。
凉子开始褪色。
小林真奈美抓住母亲衣袖,入手的却是粉若朝霞樱花。
那年她五岁,把幼儿园折的纸鹤藏在母亲便当盒里,凉子在纺织厂轰鸣的机器声中打开饭盒,纸鹤翅膀上歪歪扭扭写着“真奈美最爱妈妈了”。
一直都舍不得妈妈,曾经只能在梦里相见的人如今正站在自己面前。
“要走了吗?”真奈美发现自己溃烂的声带不知何时愈合如初。
凉子将鬼婴放进女儿怀里,"还记得你六岁那年发烧,非说看到雪女在窗外笑吗?"
她的指尖在真奈美眉心轻轻一点,“其实妈妈偷偷为你缝了大号晴天娃娃。”
此刻,记忆如潮水漫过咒怨的裂痕,过往的一切冲破生与死的界限重新全部回到她的脑海。
小林真奈美怀中的怪物正在褪去青紫。溃烂的皮肤下透出细软的胎毛,咧到耳根的嘴逐渐缩小成正常大小。
凉子化作无数光蝶,木屐踏过之处遍生嫩草。世界飘起鹅毛大雪,却在他们周身融成樱花雨,如梦似幻,温柔得好像春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不,时光即将在这一刻定格。
黛维拉拿着一幅画,画上赫然是小林真奈美和凉子的分别,浮世绘风格的图上小林真奈美正在哭泣。
称其为《春日离别图》再合适不过
有雪白色的和歌在画上,文字如水般流动,倒也符合画的内容。
[春霞起,离群雁孤飞,无花之乡,何处可为家。]
最危险的杀招往往在最无防备之时。
[静滞腐化]这一能力可以侵蚀神志,当彻底沉浸再虚幻之中时就会变成一幅画。
这样的画,怠惰恶魔的宫殿库房里堆了密密麻麻,每天至少要烧掉上千万幅。
曾经的敌人也随之湮灭在地狱烈火中,碎掉的力量被怠惰恶魔的臣子,所罗门七十二魔神当做零食吸收。
凉子的存在只是根据小林真奈美的记忆编织的陷阱,现在烧掉画小林真奈美和她的鬼婴将彻底魂飞魄散。
“真是可悲,就是这样虚幻的存在实现了真正的救赎么。”
黛维拉的指尖拂过画上小林真奈美光滑的皮肤,对方已经从咒怨无休止的折磨里化茧为蝶。
犹豫片刻,在画作即将彻底完成时,黛维拉烦躁地啧了一声,撕掉了画,解放小林真奈美和鬼婴的灵魂。
今天没有人会死,也没有鬼会死。
人生头一次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纠缠,感情真是奇妙。
当然,这只是黛维大发善心的9.9%的原因,剩下90.1%则是因为她反骨发作,欺骗了地狱七大主之一的怠惰。
怠惰在无穷无尽的生命里也成了买保健品被骗的老人,祂给了钱,却永远不会收到货。
简而言之,那份出卖灵魂的契约是不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