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去学堂后不久后回来,满脸稀奇地对林黛玉讲述一位同窗的经历。
据他说,两人间只拥有过短暂的同窗之谊,几天后的黄昏,对方悄悄给他展示一把漂亮的刀鞘,告诉他,只要带着足够的资本投靠方腊,什么都不会少的。“你疯了!”贾宝玉顿生厌恶,和他拉开距离,“好好的一个清白出身公子,怎么这样践踏自己!”他也没生气,只是面色苍白地凝视着刀鞘:“你用出身高低来和他们说话,他们用刀口大小来回应你。”方腊的军队已经攻占了他的故乡,他的家族向方腊交纳钱粮,归降入朝,所以正在此处念书的他准备回去了。方腊不愧是心怀帝梦之人,何等包容,只要愿意献上钱粮,为方腊国的发展做出贡献,不管士农工商,高低贵贱,一律赏赐官爵。
“无所谓,反正他的时代来了。赵官家根本管不住方腊,屁都不是!派来江南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来一次被杀退一次,谁能拯救我们?占领金陵只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我摆出所谓的家族地位又有何用,朝代都要颠覆了!”他露出了一个平淡的微笑,“从一而终确实是难得的品质,但随风摇摆也是聪明的选择。前后两者,究竟哪位能诞生奇迹?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好兄弟,我们各自选择,都不要后悔。”
府中外出的人也确实在外地见到了方腊的军队,并在其中发现不少疑似熟人的面孔。他们脚上不再穿从前的娇贵软鞋,却穿起适合长途跋涉的战靴来,堆积着叠痕褶襞的红缎披肩像在陆地上飘扬的帆船,绯红色的手套是用漂亮的丝缎做的,系着金色的腰带,雕镂细工的朴刀别在腰间,骑马移动的时候刀枪铿锵作响,铠甲上覆盖着一层由繁密的铁片和柔软的日光两相触碰所构成的金膜。所到之处光辉和刀鸣交混,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辉煌。回到贾府后,他们一致称赞:“看来我们还是没见过世面,以前哪见过这样夸张的暴发户。”
林黛玉一直记得贾宝玉说的那个同窗故事,对其中那句迟早占领金陵无法释怀。她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段时间后,又算了算贾府的经济状况,发现大不比从前,于是尝试提醒贾宝玉,却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不过,她真正叹惜的不是未引起宝玉的重视,而是她发现偌大一个贾府,竟然提醒谁都没用。到头来,对她反馈最热情的是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石头。
没奈何,只能尝试借助外力。她感到通灵宝玉身上隐约散发的神秘光辉,里面似乎蕴含着一种超越常识的力量。于是,每年生辰,当贾宝玉带着通灵宝玉出现在她眼前时,她都会默默许愿。如果说攻占已不可避免,至少不要是现在,不要让大观园被毁灭。她切切祈求贾宝玉的安全,因为他是她的知己。她祈求每一位长者都长寿,祈求每一个丫鬟奴仆都有灿烂前程,因为但凡少了一个,宝玉都会难过。她常对贾宝玉说:“你好,我自好。”只要他和他所喜欢的都能平安幸福,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许愿时,她在脑海中把这辈子认识的甚至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过了一遍,还有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丘,每一朵鲜花,每一道曾在失眠的深夜中陪伴过她的闪电,祈祷上苍像她一样去爱怜他们。随着许愿次数的叠加,她的身体每况日下,心口时常作疼,像是嚼着一块糖粘在心房瓣上面,让内脏变得像牙龈红肿和牙齿酸痛那样夸张,缓和的时间也像牙痛那么长久。趁着死亡还在寻找,她静悄悄地躺下。
冬日的一个午夜,金陵燃起了红光。当那些如同蛇吐红信一般向天空高举火炬的士兵成堆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贾宝玉正试图劝服众人带上林黛玉一起走。有人丢下亲朋,慌忙逃窜,丢下他们自生自灭,还有人想临时抱佛脚,努力凑出金银钱财,表露归顺的诚心,可为时已晚。总之,在众人各自规划出来的后路中,没有一条能容下卧病难起的林黛玉。
金陵官军不堪一击,请求支援无果,只能跪地投降。民间势力自发抵抗,但也不过昙花一现,他们的秘密聚集点被混入其中的商人告发,一夜间灰飞烟灭。火光照亮了夜空,迅速在城市上方凝聚出一片像舞动的海草似的剪影。火焰就像是以西结所描绘的四脸天使,笼罩了东南西北,无处可逃。空气里充斥着灰烬和焦糊的气味,围绕着贾府的街道楼房如同一个奇形怪状的烟灰缸,在夜幕之下盛满似水年华的余灰。
一位骑着瓜黄马的将军停在了贾府门前。几个男女从府中跑出,看见面前一匹威风的瓜黄马和马上的彪形大汉,都吓得踉跄在地。
那将军笑了:“你们常年聚居在一块是因为相亲相爱吗?杀了。烧掉。”
“这太荒谬了!”地上的人哭喊道,“我们平生未犯错事,只愿苟全性命。我们愿意把一切都供奉给方官家,还望将军饶恕!”
“首先,杀了也能把一切都拿走,并不影响结果。其次,方官家不稀罕你们手上现在那点东西,留下你们也没有价值。还有,这一点也不荒谬,哪怕有太祖皇帝御赐丹书铁券也不济事,老爷我想杀就杀了,全看心情。”他说,“最后,要叫我石宝大元帅。”
与此同时,贾宝玉正全身汗淋淋地躲在贾府的某一角落。他远远地看着幽静如旧的潇湘院,感到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四周似乎散发出一股闭塞的、霉烂的、陈腐的、湿臭的、不透风的、冷酷刺骨的味道,一股像是犄角旮旯的黑店中飞满蚊蚋的人肉餐桌的味道。
这不是梦,真的起火了!整个江南都要更君换主!想到这里,他觉得全身疲软无力,竟无法朝前迈进一步。此时,这座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静美竹院竟成了一个堪称阻碍的,持续折磨着他的,绝对不能忽视和越过的危险选项。怎么会这样!他在内心大叫着,难道,难道我当真要抛弃林妹妹,让她独自……让如此绝美的、如此娇滴滴的她、如此的美貌标致……活活烧死……人世间竟会有这等无情的事!那种焦红和炭黑色交织的可怕死相,那种难以想象的皮肉之痛……极致的美丽,配上极致的疼痛……难道我果真要这么做吗?不,不对!我这是怎么啦?既然有林妹妹这个选项摆在眼前,我怎么会犹豫起来呢?看来是太慌乱了,我需要冷静呀……他开始胡乱地深呼吸,试图停止灵魂在紧绷的脉息间沸腾,镇住血液在发热的血管中跳动。我怎么受得了没有林妹妹的生活?我受不了的,那么为何我现在还在折磨自己,无法做出选择?抛弃她,不管她的死活,那还不如让我去死……死?要是不怕死,怎么这双脚就是无法挪动……要知道,林妹妹已经病得难以自理,她根本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行动,就算带她出了门,还不是要一路搀扶,一路照顾……现在可是生死存亡,四下逃散的时刻!慢一步就可能命丧黄泉,带上她,她只会是一个……累赘……这种想法真是肮脏,无情,卑鄙,低贱,势利啊!但是……我好像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是军靴吧?真要反抗起来,我连一招都过不了的啊!那样的话,带上林妹妹,不也是送死么?难道真的要同时付出两条命,不能保留其中一条……不,我会受不了,受不了的!哪怕现在安然逃离,让我往后余生都过着没有她的日子,都带着这份负罪感活着吗?受不了,受不了的!不可能受得了……可是,又为何……直到此刻,我也……
他像一只猫头鹰似的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朝面前的虚空干瞪眼,仿佛着了魔。或者说,他本身就是群魔。一种蓄势待发的、濒临爆发的、经不起试探的本能正在他的胸膛间激荡,他的思想正在沸腾着的心潮里旋转,并在旋转的过程中越来越萎缩,越来越颓靡。
你这蠢东西,平日里不是十分威风么?他一边想着,一边狠狠地捏着通灵宝玉,直到那本来圆润冰凉的边角把手掌心磕得钻痛,把皮肤和肉都磨成红色。与此同时,他还是冲着远处的竹院干瞪眼,一下也不眨,仿佛被摄魂取魄。不过,在行尸走肉一般的痴傻外表下,他的心潮之海还在澎湃着,甚至比刚才更为猛烈了:平时,你总在林妹妹面前炫耀自己的光彩,争夺我的表现机会,怎么这时候却不为我指引一条两全其美的路?路……我迷路……迷路?迷路的意思就是,我正在犹豫,正在迷茫?面对她的安危,我居然在……不,我不会迷茫的!很显然,火焰已经……既然是竹林的话,只需要小范围地燃烧起来,很快就会……那样的吧……我又做得了什么呢?难道要去送死么?为了表现出勇敢的姿态,都不尝试争取一下生活的机会,就往火海里去么?然后背负着一个本就时日无多的病人……其实,哪怕姿态再勇敢,再深情,都一起死了,她也没有机会夸奖我,感激我呀,何况还要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军汉……万一活下来后有更精彩的……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好事发生呢?只是说万一……大不了她死了,我去做和尚,用余生来悼念她,不也很好么?没必要陪着一起投火……那么恐怖的疼痛……活活烧成干尸啊!平日里光是烫伤手指尖,就已经要死不活了,真不敢想象被烧死会是怎样,生前那样美丽秀气,死相却那么恐怖狼狈,我才不想呢,真的没必要……非得去……我还青春呢……灰烬……火焰……这无情的,该死的,造孽的一把火焰啊!不,还是不行!我要摈弃这些懦弱的幻想,我要过去!我要去找她!找她!
就这样,他愤然转身,踏过干燥的落叶,走过月光滑如皂脂的地面,穿过夜晚时特有的在各种飘渺回音中获得升华的爱情的呜咽。越往前走,喧闹声也就越靠近。他的步伐越来越慢,眼神也越来越呆滞。他望着地面上堆积稠叠的落花残叶……在这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悉心打扫,再也不会有人满怀爱恋地来埋葬……奇怪,我明明很熟悉通往潇湘馆的道路,是的,再熟悉不过,可是……从此以后,落花只能默默地等待生物链的流动,接受命中注定的破碎与软化,成为腐殖土……可是,我为何会朝反方向走?
此时,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发自体内的倦意和恐惧也越来越浓,甚至逐渐转化成一股冲动和怒火。
他扒开了面前的叶丛,恰好撞上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闻到女人香时,他不敢抬头,因为他害怕这个怀抱不是来自于林黛玉。当然喽,他现在不至于糊涂到无法思考的地步,究竟什么才是妄想,什么才是现实,他还是能分清的。当他抬起头,与花袭人彼此注视时,书写出不同精神世界的两种眼神反映在彼此的瞳仁里。他再也无法坚持,只是把脸埋在花袭人的胸脯前哭泣。
他多么希望,多么希望,多么希望这个人就是林妹妹!他的脑海里开始不断涌现出稀奇古怪的幻想,比如自己正躲在墙后,前方的林黛玉正在等待他,于是他悄声悄行地接近,蹑手蹑脚的模样像一只回归原始状态的猴子,要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同她像儿童时那般无忧无虑地嬉戏……是的,本就该是这样!当他扒开面前的叶丛时,出现在眼帘中的本就该是她。婴儿的皮肤是什么样,她的皮肤就是什么样的。亲爱的妹妹就立在面前,完美的肌肤上正跳跃着被枝罅叶隙过滤的金色斑点,芊体含娇,袅娜翩跹,好似一条婉转的龙。
突然,他清楚地听到了花袭人的声音:“二爷,我们赶紧走吧!”他倏然惊醒,但恍惚如坠云雾,还不能说话。直到花袭人握住他的手,用深情的目光凝视他,温柔地说:“我怎么会丢下二爷,独自逃生?之后何去何从,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眼下是要离开此处。那群野汉子根本不是人!冲进来杀个一干二净,或者一把火烧了,都是能做出来的,官军不抵事,我们只能自救了。”
他陡地挺起身来,就像是袭人的话语将他从云雾中连根拔起了一样,只不过那种后劲还存在着,他还是怀抱着不切实际昏沉和幻想,他还是觉得,当自己来到此处,站在脚下这片土地时,应该是那位娇滴滴、轻柔柔的表妹出现在面前才对。聪慧的林黛玉。洁美的林黛玉。脆弱的林黛玉。如梦似幻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优美泪光的林黛玉。每天都会对着镜子认真打扮以显精神的林黛玉。侧脸看上去充满了故事的林黛玉。好像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离他而去的林黛玉。平时不会反复叨念却比别人都更在乎他的林黛玉。年纪轻轻就饱尝孤独的林黛玉。受了委屈也不会放弃体面和热爱的林黛玉。一对黑眼睛美观坚毅好似马蹄铁,露光璀璨好比醋栗果。芙蓉。独一无二的芙蓉。永远拒霜的芙蓉。纤腰迁延的芙蓉。碎成灰烬都能从淤泥中重生的芙蓉。永远是美人中的美人。永远是芙蓉中的芙蓉。
伴随着幻想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转,他耳边的嗡鸣声也如唱针一般不曾停歇,袭人的温言细语根本压不倒这尖锐的絮聒。但或许是因为耳鸣盖过了周围所有,同时泪水也模糊了眼帘,所以此时的他已不再紧张。面对方才的选择困境,他逐渐能淡然处之了。
他感受着袭人身体的温暖,体会着来自女人胸口前的柔软起伏,终于寻回了一些娇生惯养的公子爷该有的幸福。是的,这才该是他的生活,一切都是馨香的,富贵的,恍如仙境的,什么战争,哭嚎,尸体,废墟,杀人,放火……根本不是他该踏入的世界……是的,他生下来就是去体会莺声燕语的,他应该去触碰像袭人这般柔媚娇俏的干净女子,而不是去面对那些只知舞刀弄枪的浊臭男人。
于是,他与袭人宽衣解带,紧密相拥,共同匍匐在湿冷的草地上。他为袭人那痴情的呼吸、轻细的喟叹、柔软的目光、甜蜜的絮语和欢愉的嗓音所沉醉,忍不住浑身发抖。他仿佛是一辆一意孤行的马车,一溜烟地在泥泞的路道上俯冲,迅速驰上山冈的高峰后,渐渐力竭,于是放慢直至似步行。热血过去后,只余下泥土被马蹄踩踏翻出来的糜烂芬芳,在这个二人世界的空中招摇飘荡。终于,围绕着他打转的不再是肮脏的蚊蚋和残酷的火焰,而是恍若饱睡后伸足懒腰的舒爽,以及驰骋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扭曲的快感与暧昧的阵痛。这当口,他和袭人都默不作声,只是一起挥动马鞭,尽力催赶以便榨干马匹的最后一丝干劲。他累了,忍不住发出一阵好似夏天芦苇窝里的牛蛙一般柔和、好比小牛犊找咂儿吃时的哞哞声一般可怜的声音,空气中,嘚嘚的马蹄声与疲惫的喘息声依稀可闻。他和袭人一同消失在了遍布火光的暮色中。
不远处,潇湘馆里已经火焰哔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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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黛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