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出门后,林黛玉第一眼就看到了之前那个在凌霄宝殿瞪过她的男人。他的身影映在方正的墙壁上,被墙体转角对折了两次,看上去像一个被截成三段后又胡乱拼接起来的黑色畸形儿在轻扭微晃,仿佛一条为求生而自行切割的蜥蜴尾巴。
林黛玉回过头,果然看到他又在用那种恐怖的眼神盯着她,即便已被她发现也没有躲开。那眼神如同经火烤化的蜂蜜,黏腻地附着在她的身躯上,绽放出代表着人欲的焦糊糜烂的黄色。她真的很害怕他。冷若冰霜的少年,黑眼睛里总是有一团暴戾的火苗,像是从漆黑的碳炉中燃起一点红光的火炭,也像一只在火炭里撒尿的猫。
她不敢再停留,只一股劲往前方逃跑,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一路畅行无阻。他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观察着她的举手投足,她的逃跑路径,她的惊慌神态,却始终没有阻止。一路上,她没有理会路过的仙子姐妹们向她询问关于凡胭俗脂时的蜜糖般的关怀,也没有理睬镇守在各宫殿门口的兵将们对她的深情凝望和动情期盼,更没有搭理路旁两侧那些被她裙摆的窸窸窣窣撩拨得怦然心动甚至酥软倒地时的浪漫的喟叹,她只知道,只要没离开此地,就不能停下出逃的步伐。
她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凡间。
必须回到原先的躯体里才行。若奔赴其他人的身体,就是剥夺他人人生,罪加一等;若是重新投胎,进入新的家庭,则意味着她会忘记上一世,就像当年投到贾敏腹中时就忘记了绛珠身份那样。如果连这份迫切想回到母亲怀抱中的爱都忘却,又何必为了母亲重回凡间呢?
清晨。当太阳如同珠宝盒中的绯红镶钻一般被嵌入云盒中时,坟土里的林黛玉也睁开了眼睛。
她意识到自己是被埋入土里,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感受不到泥土覆盖在肌肤上的冰凉。她尝试去触摸衣裳上的石砂。它们本该摩擦她那娇嫩无比的肌肤,令她感到肮脏粗糙,可此刻却连触摸的实感都没有传达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将其捻起,她甚至都不会意识到已经接触了外物。
尸体是感触不到任何东西的。理解后,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然而尸体的眼眶里流不出眼泪。
她慢慢地刨开了坟堆。果然没有任何触感,仿佛在撩拨空气。她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少了脏乱的实感,就不会嫌弃了。
把身体探出坟墓后,还未来得及对面前的景象产生什么看法,一声惊叫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鲁智深被她的诈尸吓得跳将起来,不自觉连续爆粗口。她侧脸一望,看到一个面相凶狠的陌生男人,也是吓得不轻。两人互退了几步,拉开距离。鲁智深袒露着一片盖胆胸毛,夜叉一样立在那儿,在林黛玉看来不亚于蛮荒时代的厉鬼猛兽,毫无文明可言,她恨不得赶紧逃离这片树林,哪里敢再朝那边望一下。
不过,她怕鲁智深这个“厉鬼”,鲁智深可不怕她这个诈尸的“女鬼”,只是有些惊讶罢了。管她诈不诈尸的,既然生前温良无害,死后怎么会来危害人间?就算是来害人的,就她那身板,有何惧哉?况且活过来难道不是好事么?且试试能不能沟通。这样想着,鲁智深很快便接受了事实,朝她打招呼,又因不知名称,所以只叫她林冲的侄女。
听到堂叔的名字,林黛玉虽然尚在惧怕,却也愿意多听这个男人说两句了。鲁智深生怕她误会林冲,连忙解释了毒药一事。林黛玉得知了真相,不禁为自己之前怀疑过堂叔而羞愧,同时也愈发担心起了贾敏的安危。灵巧如她,迅速懂得了鲁智深的好坏优劣。
鲁智深见她即使不肯转过脸来,态度也已明显放松,不拿他当敌人了,便问:“现在你要去哪儿?要是有打算投奔的亲朋就直说,俺带你去,要是拿不准主意,不如就去找阿嫂,正好她也担心你们母女,算个去处。”她思考一会儿,点头。
“你要是怕,就走前面,这样就看不到洒家了,权当不认识。”
林黛玉心里感激他的好意,奈何还是没放下那道坎,只是紧张地说了声谢。
她的步伐过于斯文,走五步只等于他走一步。他好动且急性,在后面跟了一会儿便不安分起来。他不想吓到她,更不想对兄弟的侄女不讲礼数,只好走走停停,捡起路边一根树枝,对着脚下泥沙闲散地戳戳点点。她不敢说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忍得心焦口燥,他就举手伸向日轮,手指如咬核桃般把它碾成了碎壳儿。
忽然,不知从哪儿射过来白光,跟宝剑似的直冲冲地朝他的眼睛刺来,一个闪动之间就命中了他。他烦躁地哎呀一声,试图用宽松的袖子把亮光扫开,谁知每挥动一下手臂,那光便刺一下,令他收紧的牙关呲呲发痒。今天半口酒都还没喝,如何会有幻觉?他心生疑惑,定睛一看,是林黛玉的头发,在阳光下绽放出钻石一样的光泽。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发髻已经松散了。可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停下脚步去梳理呢?斑驳的阳光像一群调皮的小鱼,在少女胜过明镜的肌肤上游泳。那水汪汪的、金灿灿的模样,几乎要胜过一头有人性的母牛的眼神。走到树阴叶翳处,鱼儿们又忽地扑通一下,好似逐渐融化的酥酪般缓缓潜入到雪白的水池底部去,只在空气中余下隐约的甘甜,便不再冒头了。她简直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闪电。
他突然好想和人交流。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有一只啄木鸟在心室里捣蒜般地叼啄着,把他的心脏都啄成了一块稀烂的咸鱼干。
“林冲他侄女,你叫啥名字?”
“我叫林里刨坟。”
“那你还挺勇敢啊。”
不知道怎么取章节名的时候,我就会直接拿正在听的歌名当章节名,这是我的一个小习惯,望各位读者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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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智深称呼林娘子为阿嫂。《水浒传》第七回:
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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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鲁智深的凶相。
①《水浒传》第四回:
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貌相凶顽……”
②第五回:
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肩头禅杖,横铁蟒一条。鹭鹚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生成食肉餐鱼脸,不是看经念佛人。
③第六回:
见了智深生的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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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如潮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