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血不足让林黛玉时常失眠。因为病情愈加严重,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睡过完整的觉了,经常三更半夜惊醒。噩梦不断纠缠她,多得堪比从陈醋缸边缘里爬生出来的蛆。即便只是小憩一个时辰,她也能做七八个零零碎碎的梦,醒后头疼得苦不堪言。入冬后的生活更加难熬,冷风略起,像一把几十斤重的宽大铁刀把她的脑门捅了个对穿。而事实上,她真的很想出门去玩。
江南下雪了,寒香拂鼻,红梅簇株,俨如古屏。她换好了衣服出门,众姐妹们都在等她了。这当口,在她头顶上方闪烁着的,正是滴珠流玉的天空。大雪埋没了远方的山脉,埋没了树林的剪影,天地间倍显空荡,好似一片用月光作眼白,用倒影作眼珠的湖。世界被雪揉成了一张皱巴的白柿漆纸,那些象征着山峰与道路的凸起的纸棱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了下去。倏忽间,她就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在雪地上行走得越久,她的呼吸也就越痛苦,双腿的重量逐步增加,几乎无法行走。撞上面门的雪粒使她每时每刻都经历着仿佛发高烧的折磨。她主动呼唤着姐妹们的名字,但即刻便被簌簌莎莎的雪声盖过,除了短暂吹乱了面前几点雪花的翻舞节奏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大家聚在一起观雪。枯槁之间,肃肃冬风骤起。寒冷的气压像是浇铸在她身上的另一件斗篷,随着行走的步伐一下又一下地割刺着她的皮肤。幸好,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正忍受着怎样的病痛,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娇俏活泼,举止还是那么温柔优雅。天色逐渐转黑。这夜患了重病,显得肤色暗沉,难以打起精神。频繁的雨点象征着黑夜因得病而疯癫的脉搏,远方山冈的峭岩上吹来的狂风们嘴里呢喃着发烧时的谵妄。她已经快撑到极限了,再待下去就会被看出身体和精神状态,所以她找了个不失体面的借口回潇湘馆去。
她抬头看这黑夜,看这天地,看这只空荡的眼睛,悄悄发表了临走前的落幕感言:“我想在这样一个坏天气里,跟这喧鸣的风暴结婚。”
回到潇湘馆后,林黛玉按例洗漱歇息,内心里波涛汹涌。在这个雪夜,一缕情思悄然溜进了她的青春生活,一股强烈却又含蓄的心潮,伴随着窗外的雪花一起翻腾。火焰——娴静的火焰,陌生的火焰,甜蜜的火焰,可以杀死人的火焰,也可以救人命的火焰,已经烧上了她的心口。她虽然还在沉默着承受越来越严重的病痛,还在习惯性地忍耐时断时续的劣质睡眠和刺脑剜心的噩梦轮回,但毫无疑问,火种已经通过她那微醺的粉腮与霞红的眼角传播。
雪雁和紫鹃来服侍她入睡时,她忽然抓住了其中一个的手臂,露出了仿佛咿呀学语的婴儿似的委屈眼神:“我们是永远的知己,对吗?”两个女孩都笑了:“姑娘忽然说什么傻话呢?”她不能解释,因为她其实想说的是,宝玉,我们是永远的知己,对吗?雪雁和紫鹃也是,还有外祖母,还有云儿和宝姐姐……当然了,最重要的还得是宝玉……她期待地看着她们:“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吗?”两个女孩同她聊了一会儿,也都去睡了,等天亮时,还要去给林黛玉拿药。
几天后,贾府多年以来紧张的平静被尖厉的军号声猝然打破。一声炮响将所有醉生梦死的男女惊醒,在这一刻,豪华的大院高宅和烂泥茅草堆叠起来的土房是平等的,如果非得要说有何不同,那就是毁灭起来会更缓慢,倒塌的过程会更详细,梦醒的感觉会更怅然若失,因为体积庞大。纷飞的炮弹和箭矢把附近的房屋打出一个大窟窿和无数颗雀斑似的小坑印子,成千上万的步兵在细微的雨幕中左劈右斩,血和雨都在肮脏的街面上流动,就像浑浊的酒渍在黄黑色的木桌上漫延。乱砍乱杀的士兵们不断发出高亢又粗拉的咆哮,城市变成了充满着腥甜味的蛮荒丛林。
林黛玉看到院中梗茎上的露水都在颤抖,仿佛头顶云端里有象群在跳踢踏舞。她拖着病体起床,想起紫鹃和雪雁说去拿药了还没有回来,不免焦急起来。她刚打开门,就看到墙外的冲天红光。火焰已经迅速爬入院内,紧接着就是惊天撼地的爆炸声和厮杀声。刺眼的火舌只刚舔到院中一片落叶,就顺藤摸瓜地膨胀起来。这里是竹林,又到处是花草树木,一旦沾上火,哪怕只是一点可供燃烧的星子,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她吓坏了,一直喊着:宝玉,宝玉,你在哪里呢?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该怎么办?她惊慌失措地往外走,远远地望见了熟悉的身影,果然是贾宝玉,旁边还站着花袭人。她喜极而泣,无法形容此时看见爱人的心情,只是觉得太好了,宝哥哥来救我了,我好害怕,宝哥哥果然来找我了。
就在她准备过去时,贾宝玉和花袭人忽然宽衣解带,紧密相拥,一齐躺在了草地上,无视周围的战火,开始忘乎所以地接吻,身体就像贝壳的上下两片一般贴合着。迅速完事后,两人穿好衣服就急忙走了,留下一滩微不可见的狼藉,黏腻似蜗之吐涎。她杵在那里,双目无神地看完了一切,什么都无法思考,更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
忽然,一股浓厚的焦臭味钻进了她的鼻子,来自本能的求生警告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扭头一看,才发现背后已经一片火海,无处可逃了。她的全身抽动了一下,一颗火星子溅到了她的身边,冬袍很快烧着,浑身上下都冒着火苗。火苗趁着风势,就像是无根的柳絮凭借着风一般腾地上扬,整个儿把她包围了。精致贵气的冬衣只不过是盖在身上的一层茅草,不但不能隔断这无情的火焰,反而让它愈发猛烈,扑啦啦地烧了起来。
火焰正在灼烧着皮肤和脂肪里的水分,在极度痛苦下,她双手捂脸,发出了凄惨的哭泣和尖叫,看上去像一个正在撒娇的三岁孩子。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分钟,在此期间,她趁着还能思考的空隙,不断地叩问: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其实她从不对生活抱有后悔,她热爱着每一天的生活,只是被灼烧的痛苦已经超越了所谓的千刀万剐,超越了凌迟之刑,更是超越了她所有的思想和信仰,她已经在拼命地维护对生存的善意了,却不得不在绝对的折磨中败下阵来。她头一次这么悲观,只想死个痛快,哪怕是赶紧痛晕过去也好。但这意识就是该死的清醒,加上先天孱弱至极、弱不禁风的体质,她实际上接收到的疼痛还要夸张百倍不止。
她好想问:娘啊,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就算诞生了,我也是每天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啊,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想过健康的生活。如果说生存真的有意义,那么在获得意义的瞬间,生命就已经开始有了限期,进入了倒计时的阶段,不是吗?既然迟早都得达到期限,那么在这个世界所留下来的所有痕迹也迟早会变为没有意义的东西。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还在一遍遍地问着。这种极度病弱的身体和风刀霜剑环境真的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承受的,有时候真的觉得好孤独,你们泉下得知,会为我感到不忍心吗?如果你们从未离开我,那么我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在被迫清醒的状态下,在这十几分钟里,一秒又一秒地体会烧死的感觉?我不明白……我不曾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不是我,不是一举一动都会被编排的孤女,不是一言一行都会影响林家声誉的后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是不是就可以在这时候大声说我好难过,我好不甘心?娘啊,我好想你。我也是肉做的,现在这个丑陋狼狈的样子,会无条件地心疼我的,也只有父母了吧?每次看见别人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我都止不住地想你。冬天又冷又做噩梦,我总是幻想着你会突然出现。难道我真的是该死在肚子里的,是剥夺了你们的寿命才勉强诞生,所以要遭到天谴吗?就像之前说的,我是多么想过健康的生活,这一刻,我好希望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能有一个不会嫌弃我的归宿,一个温暖的拥抱……但愿那拥抱不要像这火焰一样无情,哪怕只是逢场作戏,我也会感到满足的。
这时候,外层的水分已经蒸发完毕,皮肤表面在高温之下形成了一层肉油,使得内部肉质再次炸裂。
血快要烧光了,身体仿佛变得好寒冷。
宝玉,外祖母,宝姐姐,你们在哪里?
虽然皮肤已经烧焦,但大脑仍然是清醒的,还在感受着疼痛,还在将知觉运送给她。大量的烟灰和炭末附着在她的呼吸道内,甜臭的焦糊味堵在喉咙口,这是人肉暴露在高温空气中的味道。血很稠,很酽,像鼻粘膜似的混了千百种浓重的气味。她的胸膛内正回响着地下炼铁炉似的刚劲的嘈杂声,那是她和她鲜红色的心脏一起努力对抗死亡时所发出的怒喊。然而,无论那怒喊如何在胸膛内激荡,如何在每一道脉络血管中鸣笛高歌,如何在每一根雄狮般的筋骨中呼啸,也改变不了生命的流逝。组织水分消失后,蛋白开始凝固,炭化的身体和干燥爆裂的皮肤散发出一股呛鼻的腥酸味。黏糊糊的浆状物从头顶流过她的前额,直竖竖地滑向鼻梁。脑浆好像不是从她脑壳里流出来的,倒像是外来的什么东西,既突兀又悠闲,像一片飘在眉骨间的湿桦树叶。她的四肢屈肌缩短,关节弯曲了,斗拳姿态就像一只抱住自己的虾米。
但是,生命真是神奇,她还没有死呢。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不免涌上一阵畸形的情思。她感到心中充斥着沉重的空虚,苦涩的满足,甜蜜的紊乱,信然而荒诞,强烈而孤独。当她明显还活着时,她想到了宝玉。等到已经进入炭化期,她真的要死了,这时候,她还在想着宝玉。死亡是多么伟大,竟让她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想起了以前所有与宝玉相处过的时光,宝玉明明对她许诺过……好吧,许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想哭了。不过,眼泪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悲伤的情绪和眼泪可以暂时支配她,但终究渗透不进她的灵魂。毕竟她很讨厌跌到水里。她这个人是不透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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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林黛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