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坐着船到贾府去。她快满七岁了。这些年来,她一直跟着母亲过。父亲忙于公务,身体也不好,如非必要,她尽量不去给父亲添麻烦。母亲的身体更差,她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过母亲下床行走的画面。多年以后,当贾府的人提及她多病多难时,她都忍不住回想起贾敏卧在床上吐血的样子,于是回答道:“其实我很幸运了。”
据说贾敏在生她的时候本来该死的,是林如海日夜祈祷感动上苍,降下福祉,才让贾敏勉强度过鬼门关,否则林黛玉就该从尸体里滑出来了。林如海从阎王手中救回了妻子,延续了她六年的生命,那么等价交换,就得付出自己的六年。就这样,一切以林黛玉的诞生为转折点,在这之前,林如海和贾敏还能正常生活,在这之后,两个人的体质都一落千丈,变成了如今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林黛玉知道真相后,每天都做噩梦。林如海很生气,在家里挨个质问是谁对黛玉说这种话的,把可疑人物都拖出去打了几十大板。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她还是做噩梦。
死亡的风暴降临在她的梦中,母亲努力地护住胎里的她,渴望征服这场风暴,却没能如愿。一株年轻的竹子还没来得及伸展,就已在暴风雨中夭折。母亲的双腿孤独地在空中分开,就像此时的她正孤零零地从崎岖的生命纽带上坠落。还没有正式来到人间,她就已经开始体会孤独和痛苦了。她置身于污绿色的**气体中,在疯狂滋长繁殖的细菌之海里无助地漂游,还未来得及缓过神,又被腹腔内压挤出来的大片心血所淹没。她就像是被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所描述的圆球所裹挟着,疼痛如球心,解脱如圆周,球心无处不在,圆周无迹可寻。她拼上一切,终于和子龖宫一起脱落,然而,当她被光线所引导,迫切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更为恐怖的东西,正如维吉尔引导但丁游历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母亲浮肿的尸体紧挨着她,无法挪移,她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地上的那滩污血忽然长出了一张脸,缓缓露出惊异的表情,仿佛对她的存在感到不可置信,努力地蠕动那张液态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等价交换。该死的狗。”停顿了一会儿后,又接着说:“剥夺他人健康的狗。”
她没有襁褓,就这么以最脆弱的婴儿姿态在地上爬行,不断痛哭。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孤单的蜉蝣生物在水藻似的月光里流浪,在肺痨病般的夜晚中浑浑噩噩地潜游,游到梦的终点,也就是世界的尽头。
病痛的痕迹已经来到了眼睛,贾敏的视力不复从前。有一回,侍女从她的床前飘过,她下意识喊了女儿的名字,侍女受宠若惊,连连弯腰,解释说她不是林姑娘,她只是个贱人。
贾敏说:“你不贱。我闻到你身上的熏香有点像我的玉儿,所以认错了。”
侍女回答道:“刚才给姑娘熏了被子。”
“等会儿再睡吧,我有些话想告诉她。”贾敏说,“还有,我想吃个鸡蛋。”
这个要求堪称莫名其妙,但侍女不需要明白缘由,照做即可。直到林黛玉听从呼唤,穿过茜纱窗,经过木芙蓉长廊,来到贾敏身边,那颗早就该煮熟的鸡蛋还没有被呈上来。一问才知道,厨子们正在拿熟鸡蛋作为配料准备一道精致的菜肴,不仅要适配贾敏的身份,还要适配这个应当清爽寡淡的深夜。
“不要这样,”贾敏让林黛玉转告说,“等做好后,我恐怕已经死了。我真的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蛋。”
鸡蛋是剥好了的。蛋白很滑,很洁白,外相很可爱。这颗小东西,也是为娘的分娩出来的啊!
贾敏要和黛玉分着吃。非吃不可的话,黛玉其实想吃蛋白,因为它隐约冒着热气,看上去很温暖,简直就像是一个善良的人类,而且不会像蛋黄一样沾得满牙齿都是,破坏她的淑女形象,但她不能为了这点私心把好东西占为己有,她要把最好的那部分给妈妈。床边和地上都是母亲干呕时,咳嗽时的血,她根本不敢看。
在她把蛋白递过去时,贾敏讲了过去的一个故事。
在少女时期,贾敏曾经接待过一个农妇。农妇有一个女儿嫁给了与贾家媳妇连过宗的子孙,攀得上关系。那年收成不好,赋税繁重,苦不堪言。农妇一家走投无路,只好舔着脸来贾府寻求救济。稍微得到一点好脸色,农妇就有些得意忘形了,开始对在场的人分享自己的生活。
贾敏把自己的半碗粥让给了农妇吃。当时,那个乡野娘们儿鬼哭狼嚎,然后掏出几颗鸡蛋,说这是他们全家最值钱的东西,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宝石,现在她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献出来,以报大恩。贾敏在众人注视下不好推脱,笑着收下了:“举手之劳,聊表心意。”她目送农妇离开。她不好意思说实话,其实她是被那娘们儿说的吃蜘蛛卵和喝死水蛭的绿汁恶心到了,才把不要的半碗粥甩过去。
深夜,她从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身为贾府上下都钦佩敬爱的大家闺秀,贾母最得意的良善淑女,竟然满嘴谎话。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农妇很可能早已看透这一切。
“为娘这辈子就做过这一件亏心事。”她说,“要是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就好了,那样的话,我这辈子都是问心无愧的。”
据贾敏讲述,农妇一家在几年后死于传染病。只不过,当这个消息传到贾府时,恐怕那一家人的尸体都已经被喜欢吃羟磷灰石的植物消化殆尽了。如今死亡也找上了林府,贾敏还在对农妇的事念念不忘。贾敏说,那个农妇脸上的皱纹很像洗过的布衾上细小的波浪褶皱。这个娘们儿做最苦最贱的脏兮兮的活儿,顶着一颗脏兮兮的头颅,带着脏兮兮的手,出没在脏兮兮的农田间。那双肿胀皲裂的老手,即使是想方设法洗得体面些,在贾府的气派下得到暂时的遮掩,也无法变干净,只会越变越黑,越变越粗糙。可不知为何,临死前占据了她的回忆的几乎全是与之有关的肮脏画面。
“我算是懂得了,这世上只有瘟疫和传染病是公平的,”一滴眼泪从她的脸上划过,“太好了,哪怕只有这一刻是平等的,我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贾敏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画面,看到那张受宠若惊地盯着那半碗粥的老脸,看到从老脸上滚落的粗糙的泪水,看到泪水竟然被那些沟壑一般凝聚成堆的皱纹堵截,看到她为了取悦众人而唱起乡间流传的歌谣,看到送别她后顿显索然无味的绯红色灯火,以及自己没心没肺地回到闺床上后预备睡到日上三竿的喜悦。她的心产生了奇妙的颤动,究竟是出于多年来难以释怀的愧疚,还是出于痛苦面前众生平等的感慨,她已经无从判断。在这个静悄悄的深夜,在沉默的绝症面前,在一片黑暗的视觉世界里,只有那个农妇的歌声还在不断徘徊。只有被混着牛粪味的庄稼泥所养大的女人,才能唱出这种声音。那个乡野娘们儿和她一样,是命运遗落的女儿,是贾府短暂的情人。
贾敏咽气不久后,林黛玉坐船来到金陵,定居在了贾府。她起先不怎么爱说话,因为她想家,想妈妈,想念过去被视如珍宝的生活。后来,她就跟府里的人熟络了,尤其是王夫人的儿子贾宝玉。
贾宝玉携玉而生,那块玉石具有难以揣摩的神秘力量,他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过患病和霉运,都是拜其所赐。入府第一天,贾宝玉为她而摔玉,她因此看到了这颗在人们口中神乎其神的石头。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有一天,她和贾宝玉忽然聊到了这件事情。贾宝玉问她觉得玉如何,她回答道:“颜色非常好看,洁白,像剥好的鸡蛋。”贾宝玉没懂:“什么颜色,什么鸡蛋?”“就是那块玉呀。”她说。贾宝玉恍然大悟:“好哇,现在你已经开始拿它取笑啦?不过,此玉非彼玉,我说的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块玉。”“才没有取笑呢,我可是真心这么认为的。”话音刚落,通灵宝玉隐约闪烁起光芒,她不禁喜笑颜开,“看!这块玉就懂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它像是在回应我的话。”贾宝玉为她那美丽的笑容如痴如醉:“好妹妹,因为它也为你心动呀。”
黛玉猛可醒悟,又羞又气,不禁靥飞红潮,香腮带赤,忙将手捂遮脸,把他赶出去了。
不得不说,贾府搭建得十分美丽,比她的林府气派多了。菊花,牡丹,绣球,山茶,蔷薇,风信,玫瑰,海棠,芍药,桔梗,芙蓉,满天星,天堂鸟。当然了,她永远爱上不会开花结果的竹子,永远爱上那不卑不亢的笔直身段,和那蒙雾牵露的风韵,和那身难掩姿色的粗布绿衫。只有竹林能让她的心儿感到蛋白似的温暖,因为母亲就仿佛是那株亭亭玉立在苏州的小竹子。
当月色降临,金陵,这朵于夜晚开放的仙人掌花,舒展开那好似印度曼荼罗的五彩缤纷的花瓣了。竹林在摇曳,风在摇曳。长夜。长夜是属于竹林的。等宝玉走了,姐妹走了,丫鬟们也都睡了,她就独自立在纱窗前,用憧憬的眼神仰望天空。星光璀璨。人间荡漾着梨花一般的月光。月光让今夜只有她那芊细的影子在帘上孤单地起伏,让今夜只有几声安静的鸟鸣充盈山丘,让今夜只有一湾在府内来回踱步的安静的河流,让今夜只有几株单薄的竹影倚靠在失眠的天空。而这残月又好似她心中的寂寞。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涌上心头的满腹话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晨时分,天边泛起微光,空气潮湿而寒冷。她抚摸着额头,感到一阵滚烫,应该是着凉了。在病态的谵妄下,她看到了模糊的日出,看到日出下逐渐变亮的地面,看到一只不知谁养的猫路过此地,又驼着背一闪而过,看到隔壁院落那几乎和四周桉树同样高的屋檐。病痛,这份根植在她血脉里的病痛,永远无法从她身上剔除的病痛,或这说这份病痛的隐喻,使她变得愈发果断和忧伤。她为自己朝露般迎向新生的状况感到惊异,却也深感在意料之中。她推开门,看到了充斥着整个府邸的单调对称和怪癖似的重复。一扇暗淡的窗棂上映现的花纹同另一扇上面的花纹遥遥相对,对称如一,一堆冰冷的假山和另一堆假山静静对视,一个独善其身的石狮子与另一个石狮子默默相觑。她弱息恹恹地倚在门边,尽情感受着清晨的宁静。须臾,一轮完整的焦红的旭日在她的院落里勾勒出芙蓉的轮廓与莲花的剪影。宇宙万象包罗其中。此时,宇宙只剩下了旭日,窗棂,假山,石狮,轮廓,剪影,对称,重复,以及和贾敏一样亭亭玉立的竹林。终于,白云出岫,天空渐渐由炽热的焦红色变成了仿佛豹子牙床的粉红色。她觉得眩晕。她哭了,她感到无限孤独,无限悲哀。
九月的一个阴天,林如海永远离开了她。送灵柩返回苏州的路上,林黛玉望见深秋的绵绵细雨在地平线上闪现出孟加拉玫瑰一般的颜色。一滴斜飞的雨点亮了她的眼睫毛,却点不亮她的眼睛。一阵强烈的预感呼之欲出。那一瞬间,她洞穿了未来:在初春寒雨中降临人世,在风刀霜剑中离开人间,自己的一生都不会有晴天。
船只准备启程返航的时候,她透过帘子看到岸边有几个衣着粗糙的渔民在交流。那几个渔民瞟了一眼,惊讶地看着这艘即将离去的船,半晌后才木讷地伸出胳膊向这边挥手告别。
在船上,丫鬟问她在想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一颗完整的蛋。”
回到贾府后,紫鹃悄咪咪地为她剥蛋。紫鹃的动作很温柔,递过来的姿态也很恭敬,为了不影响形象,还帮她把蛋黄拿掉了。
蛋白很滑,很洁白,外相很可爱。她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凑上去。一时间,伴随着唇瓣上温热的触感,折磨她多年的孤独和悲哀又涌上心头。她吃了几口,咽下去,突然就没有任何征兆地痛哭起来,叫了一声:“妈妈!”
蛋白果然很温暖。眼泪很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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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贾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