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被左迁了。
这是梦子听到人事调动的消息后,下意识冒出的念头。
一旦往左迁这个方向思考,她的思维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了。她一下子想了好多好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为诅咒师后代的身份是不是当真暴露了——按理来说,应当不会。
人人只当有栖家是岌岌无名的咒言师家族,从来没有人会对这个家给予过多关注。梦子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才能正常地入学京都的咒术高专,毕业后在咒术界混了个平平无奇的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如今又顺利地转职为辅助监督。
一切的顺风顺水,全是因为无人知晓她的本质。
「你可是诅咒师的女儿,爱丽丝。」
似乎是梦中的声音冒了出来。那鄙夷地翘起的嘴角倏地跳到眼前,恍然间仿佛面前的上司就在对她这样笑着。空空如也的胃拧出一阵酸涩的痛楚,她有点恶心得想吐。
“有栖,你没事吧?”其实上司并没有笑,他看起来反倒怪紧张的,“你是觉得冷了吗?”
听到他这么说了,梦子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抖,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停。
她一点也不觉得冷,浑身上下都浮着一不容忽视的热度,呼气滚烫得像是火龙的吐息。她飞快地抹去额角的薄汗,湿漉漉的冰冷触感也让她觉得不自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别扭地摇摇头,算是给出了答复。
“你也不觉得冷就好。说实话,我还觉得这里的空气很闷热嘞!”
上司大剌剌这么说着,孩子气地把办公椅往前一蹬,轱辘轱辘挪到中央空调的控制面板旁,不停戳着向下的小三角按钮,发出刺耳的哔哔声。
“这下舒服多了,是吧?”他倒好像很得意似的。
正对着头顶的排风口猛得吹出一丝冷风,穿过她的发间,不由分说地钻进衬衫衣领里。现在她是真的想要发抖了。
考虑到上司的面子,她强忍住了发抖的冲动,勉强扯了扯嘴角,装出一副惬意模样——实际上已经冻得好想夺门而出。
对了,他们刚才在谈什么话题来着?思考能力估计是被冻住了,梦子连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关于刚才说到的、你的人事调动这件事……”
哦对对对,他们是在谈人事调动来着。
梦子坐直了身,稍稍向前靠近了些,想将他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可上司接下来只是说了点对她的公式化褒奖而已——恰如其分,正是上司这种角色会说的那种最容易左耳进右耳出的发言。她真的已经尽量专心听了,可脑袋里还是空空一片。
所以说,他想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说,我想先了解一下有栖小姐您的想法。”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废话说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切入正题。
“虽说是五条先生难得主动提出的调动请求,但这并不是强制性的人员变动。一切都以你本人的想法优先。”
“哦……好。”梦子慢吞吞点着脑袋,好像想明白了点什么,“既然会参考我的意见,也就是说……这不是左迁?”
上司也愣了一下:“啊?”
“不是要把我发配到谁也不愿意干的岗位上去吧?”她眨眨眼,“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让我调岗呢?”
“嗯——我也不清楚调岗的理由,五条先生没有详细说明。可能是觉得你在京都支援的期间表现不错吧。”
“嗯……是吗?”
没由来的,她总觉得这种说法不太靠谱。该给出怎样的答复才算合适,她也实在决定不好。
内心一旦纠结起来,人也不免变得扭扭捏捏的了。
既然摆脱了“左迁”的误解阴霾,无论是留在练马区支部还是调任到东京的咒术高专就职,似乎都不赖。
不知道有没有看出她的纠结心情,上司自顾自借着说:“当然,这次调动不算升职。薪资方面,估计会维持现有水平吧,总而言之,这肯定不是左迁。”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你就放心好了,别想太多。”
“啊哈哈……是是是是。”
这番发言的本意大概是想要安抚她,却害得她更加拿不定主意了。既然两方都差不多,她还不如……
「你要杀死五条家的悟。」
很久很久以前的话语,忽然在这一刻跳入脑海之中。阴冷的室内空气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战栗,连指尖都在发颤。
与这句话语相关的回忆不由分说在眼前铺展开来,仿佛深冬的冷风拂面而过。
风中掺杂了草木气味,是旧家的庭院里种着的松树被切断了多余的枝条,啪嗒啪嗒掉在草地上。长辈一边对她说着,一边摁着她的脑袋,苍老的手掌如此粗糙,掌心深深凹陷的沟壑钳住了她的发丝,扯得头皮都在发痛。
在梦子所剩不多的记忆中,就包含着童年时代的这段回忆,如此清晰,仿佛与她破败的记忆力不在同一个次元。
真不愿想起这句话,也不太情愿在此刻思考自己的使命。她只想闭起眼,脱离这繁杂的一切。
“嗯……”不经意发出的应声像是鼻腔间微弱的共鸣,梦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接受此次调动。”
“好。”
如同变戏法似的,上司从不知何处抽出了人事调动的任命文件,拿起夹在西装口袋上的圆珠笔,咔哒一声按出笔头,一并推到梦子面前。他的神情看不出多少失望或是沮丧,也见不到惋惜的踪影,看来刚才对她说的那些夸奖都只是场面话罢了。
视线飞快地扫过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许是心里想了太多繁杂的事,她明明专心在看,那些熟悉的文字却好像怎么也读不明白。
算了,索性不看了,她痛快地翻到末页,找到空白的签字处,一笔写下字母“A”。
“咳咳——”上司故意用力地清了清嗓子,从喉咙里挤出的刻意动静让梦子忍不住侧目,“有栖小姐,请用汉字书写你的名字。”
“……啊。”
梦子僵硬地拿着笔,看看白纸上歪斜夸张的硕大“A”字,又抬眸望向桌对面的上司,那微妙的表情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了。
完全忘记了摆在面前的是一份正经的文件,居然按照习惯写上了英文的签名,世间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吗?
“这……这份文件应该不是独一无二仅此一份的吧?”她笑得尴尬,抽搐的嘴角都酸痛起来了,“应该还能再打印一份新的吧,对吧,对吧?”
“因为文件是从高专送过来的,上面还有五条先生的签名,所以确实只有一份。”
上司这番无感情的平静发言如同骇人的现实主义恐怖故事。梦子慌忙低头,刚才没有细看文件,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就在应该由她签字的那片空白区域的旁边,是笔锋潇洒的“五条悟”三个字——非常潇洒,并且一笔都没有写错,这才是重点。
“没事的,你就把写错的字母划掉,在旁边重新写吧。”
“……好。”
在这么重要的文件上随意涂改,真的没有问题吗?梦子总觉得不太靠谱。
但一想到连名字都没写对的自己更加不靠谱,她的这点不安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在A上用力划下三道斜线。其实梦子真的很想把写错的字母完全涂黑,藏在圆珠笔画下的圆圈里,可这样一来只会显得欲盖弥彰。她勉强压下这股偏执的冲动,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笔。
记得写汉字。记得写汉字。记得写汉字。
她把这桩顶顶重要的大事在心里重复了三遍。
自我洗脑丝毫没用,一落笔,写下的居然是小小的“木”字。她一直写到第四笔才意识到不对劲——怎么写成“梦”了,这个字又不在她的姓氏里!
有栖梦子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愚蠢过。
如此重要的文件,涂改一次也就罢了,要是改两次的话,实在是有点不妙了吧……
太丢人了,太心虚了,她都不敢去看上司了。想必他此刻也在后悔着不久之前对她所说的夸奖了吧。
“没事。”上司倒是心平气和的,实在出人意料,“划掉重写就好。没关系的。”
……这都没关系呀?
梦子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比如像是把他人的批评扭曲成自己渴望听到的话语之类的疑难杂症。但上司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她也只好收起了多余的担忧。
不管是练马区支部还是咒术高专,办事风格倒是都挺随性的呢。
又划下三道斜线,梦子的笔尖顿了顿。平常总爱用英文签名,有点想不起有栖二字的汉字写法了。她灰溜溜地翻到文件的第一页,终于找到了黑色墨水印刷的她的名字。这次总算没错了。
与一旁潇洒狂放的签名相比,方方正正的有栖梦子四个字写得莫名幼稚。再加上写错的两笔涂改污渍,更让她的签名显得不堪入目了。梦子赶紧合拢文件,不再多看,双手递给了上司。
“那么,就祝你未来一切顺利了。”
“谢谢您。”她笨拙一笑,“人事调动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效呢,下个月一号吗,还是下周?”
“是今天。”
上司也笑眯眯的。
“从你签完文件的现在,调动申请就生效了。快点收拾东西去咒术高专吧。”
“……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