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赶到现场时,博士已经清醒了过来。蓝发的青年坐在长椅上,正对着仆人手里举着的小化妆镜给自己上药。他的左脸肿得很高,一片青紫。
“怎么回事?”他问。
“被打了。”仆人怜悯又好笑地看着博士,这位强悍、疯狂的学者居然也会遭遇滑铁卢。
博士一言不发,脸上还残存着些许愤怒和迷茫。
他居然被打了!他是怎么被打的……
丑角看他们都不打算细说,也不追问,只是提点他们:“别玩得太过火,我以为经历散兵的事,你应该懂得分寸了?”
博士脸皮一抽,“我当然知道。可惜你找错人了,这次是散兵的问题。”
大概一两个小时之前,丑角和散兵陆续离开,公子带着叶戈尔转到营垒后侧休整,博士不急于一时,便和木偶做起技术交流。机械和生物技术有互通之处,又有着共同关注的神造物,二人聊起来也就不在乎公子要磨蹭多久了。然后……
“散兵突然踢开大门,跑了回来。他架着风间,后者因为未知的原因濒临机体崩溃。”
青年的身体褪去肤色,变成晶石的质感,但晶石也从莹润的浅蓝灰色变成了灰白,表面不断崩落失去活性的碎屑——博士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即将死亡的征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任何人都猜得到他情况紧急。
知道来者不善,木偶安静地退开,和仆人待在一起看戏。
所有人都听见了散兵的怒喝:
“多托雷!是不是你!”
散兵单臂架着风间,单手虚握,掌心中雷光一闪而逝。他随时可以向博士发起攻击。
“哦?”博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风间——他睁着双眼,眼前却是一片灰蒙,毫无神采;然而那具身体紧绷着,似乎没有完全失去力量。
他不紧不慢地摊手,“这你可错怪我了。”
“除了你还能是谁!”
“你来找我,无非是他的情况完全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你确定要把宝贵的抢救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大范围失去活性……说不定会无法复活啊。”
博士的话中带着明显的讥讽和威胁,偏偏散兵没办法反驳。能做的尝试他已经做过了,物理急救、元素力、深渊气息,这些都无法刺激他产生任何反应,无法阻止他愈发严重的伤势……风间华似乎陷入了什么梦魇,在挣扎中不断损耗生命。
……不能拖延了。
“你要怎样,才愿意救他?”散兵的声音仿佛自深不见底的古井中传到地面,晦暗阴冷。
博士轻蔑地笑,“你应该很清楚吧。让我救他,你能付出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救他——”
话音未落,博士被突然醒来的风间华一拳打飞了十余米,在营垒满是雪泥的地面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啧啧。”仆人嘲笑道,“天怒人怨的家伙。”
博士的手指轻轻搭住脸上的伤的边缘,“说起来,有件事很奇怪。”
第一次是没有防备才会被打,第二次时,他虽未用上全力,那一击也远不是风间华能面对的。
那一缕一闪即逝的火光似乎不是错觉,它甚至远比踏鞴砂那一战中风间华所用过的火焰强大。他已经确认风间华不能用来制造火焰,这火……是从哪来的呢?
“无论是什么,我劝你最好收敛一点,小心节外生枝。”
“放心吧,只是一点合理的想法。被愤怒和仇恨浸染的人偶……我很期待。”
坠落、坠落。
晕眩。
嗡鸣声充斥着他的头脑,他紧抱着纯洁的人偶,将他护在怀里。
“不行,不行。”风间华哽咽着将他拥紧。
散兵被捂在怀里,看不到也听不清。感受到失重感的少年非常着急,他声音闷闷的,“怎么了?别急,我在,你先冷静下来,先让我处理降落……”
漆黑的连绵怪影在地面匍匐沉睡,这一处遗迹群比过去的调查中风间华所见的最大一处还要大上许多。他无视了散兵的话,将散兵护在怀中,翻转身体,落向废墟。
脊背狠狠撞上建筑尚且完好的屋顶。
“咚!”
风间华瞬间面色灰败,喉间顿时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落地的冲击绝不好受,散兵也曾遇到过让人从高空坠落的深渊裂隙,但这一次,他的经验完全没派上用场。感到勒在背后的双臂骤然失力,他惶恐地支起身体,挣脱束缚。
“Saki……”
他有一瞬的怔忪,很快反应过来,摆正他的头,大声呼喊:“醒一醒!Saki!”
涣散的瞳勉力聚起一线明光。
“不行……”风间华无力抬手,只能用模糊的视线去留住他,那庞然的悲伤仍压在他心头,催促他找到了半个原因——“你不是说,不会放任博士吗?为什么才一转眼,你就为了我,把自己物化为一枚筹码?”
散兵身体一僵,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忽然变得很沉。Saki是他割舍不掉的情感。
散兵知道自己是不祥的人偶,他的存在会引来诸多觊觎,为身边的人们带来不幸。但风间华不像丹羽、桂木和踏鞴砂的大家,倾奇者抽身离去,风间华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一切,跟上他。
从一开始,在踏鞴砂,风间华便对他出奇的好。他问遍了朋友,才知道风间华无缘由无限度的优待,意味着他真的把他当成了血脉相连的、世间最重要的家人。
就像他为了散兵,起先他坚持要跟他一起进入深渊,后来又愿意为了散兵而被留下——被他的倾奇者“背叛”,等待他回来再次将他拾起。
同为他内心的支柱,踏鞴砂的人们有自己的生活,风间华却全然是为了他而活着。他爱着这个世界,但若是世界与散兵之间只能保护一个,他会保护这个世界,然后和散兵一起赴死——他知道,在踏鞴砂时,saki其实并不清楚一颗心带来的力量能否让他活下去。
这是属于他的人。
属于人偶、属于倾奇者、属于散兵。
归他所有。
只有这个人,他没办法远离他,只好尽己所能去保护他。在踏鞴砂,是因为他被博士盯上才引来了灾难,他总得做到些什么……
风间华望着散兵,后者低垂眼眸,脸上飞快闪过了种种情绪。良久,他失魂落魄般勉强抬了抬嘴角,回答道:“你是我唯一的财产。你难道要让我变得一无所有吗?”
“可是,你自己呢?为什么,你的概念中仿佛没有‘自我’?”泪水又一次失控,风间华只觉得悲伤再度汹涌,将他吞没,“你是人啊,人最重要的、永远拥有永远不被其背叛的,是自己啊……”
散兵避开他的视线,没有回答。那样怯懦的、无用的、外强中干的自我,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呐,答应我,我们离开愚人众,好吗?想调查深渊可以和其他组织合作,你是人类,你选定了自己的名字,该走你想走的道路,去找寻‘自我’的意义,咳!咳咳……”
风间华再度呛咳,喉间汩汩涌出鲜血,很快积聚成片,触目惊心。
“你先别说了!”
“离开……咳咳……”
只要走得远远的,博士一定不会有那么多趁虚而入的机会……
散兵立刻焦急地回应:“知道了,我会离开愚人众的,你别急!你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倾身检查他的身体,体表随着崩碎而凹凸不平,大概失去了不少皮肉。密密麻麻的裂纹没有愈合,鲜血一直在顺着裂隙流渗。
“没事……”
“怎么没事!你在吐血!你的恢复力呢?”
这还是散兵第一次看到风间华血流不止。过去二人在深渊里分头行动,可风间华从未有过如此重伤;反而是行动结束,好好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这副濒死的模样。是因为环境转变太快压力过大?因为稳定装置对他的消耗?还是别的原因……
更让他担心的是,风间华的身体没有任何恢复的意思。若是放在过去,这样严重的伤势早该进行自我愈合,现在却看不出有这样的迹象。
“已经开始恢复了,愈合缓慢是脱力的结果。等我休息一会儿,缓过来了,这点小伤很快就能治好。”风间华疲惫地笑了笑,“抱歉,害你担心了,还连累你也落入深渊……”
“你可别搞错了,是我自己要来的。还是说你要为一件不存在的事道歉?”
“好,不道歉了。这次我们一起并肩作战。”风间华仿佛被羽毛拂过心头,心中一暖。他深深吸气,努力支撑起上半身,在散兵帮助下从地面上坐起来。散兵想让他往后移动一点,靠在墙上,风间华却没有顺从。
他抬掌,细小的晶尘在他手中聚集,又迅速因身心双重的无力维持而溃散。
风间华呆呆地看着它们散去,无奈地叹息。他想要强行回忆起的东西一定很重要,重要到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彻底耗尽……可他现在再怎么想,也捕捉不到那时脑海中的一线明光了。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连武器都无法凝聚,就没办法跟你一起探查周围是否安全了。”
他们落在遗迹中某个建筑物的屋顶,向四周望去,可以看到大量归属于神秘文明的城市废墟。视线越过重重残垣断壁,遥远的地方,有银白色的光芒闪耀着。那光芒甚至穿透了重重黑雾,照出了雾中的无数影子。
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这里是任何一支探索队都不曾提及的地方——考虑到第一席“队长”的正直,对方进行深渊调查时应该不会有所隐瞒。
他们落入了完全陌生的深渊区域。
风间华眼前突然一黑。
散兵微凉的手指遮住了他的视野,“伤员给我去做伤员的工作,探索周围的事交给我,你好好休息,恢复体力和伤口。即使决定要离开愚人众,也得先离开深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