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01
张楚岚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道袍扎着团子头,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的年轻男人。
他初醒对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生来就懂得如何活着,不似一个完全的婴孩儿,就如此时,他醒了便懂得如何起身,如何下床,再如何叫醒那个打瞌睡的年轻人。
年轻人睁开一双明朗如星的眼睛,反应迟钝又机械,松开交叉的双手,一点点抬起头,看见蹲在身旁的张楚岚,眼里没有波澜,只“哦”了一声,说:“你醒了?”
张楚岚眨了眨眼。
“你会说话。”年轻人说,“创造你的时候,我复刻了完全的人。”
张楚岚张了张嘴,发现说话居然真的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于是他问:“你创造了我?”
“准确来说也不是这样,原因很复杂,你之后会明白。”
张楚岚点了点,没再说什么。
可这回轮到年轻人问了:“你对这件事就一点也不好奇?”
“什么是好奇?”
“嗯,就是感兴趣,拥有想要知道的冲动。”年轻人喃喃自语,“也是,你毕竟不是生灵,对这个世界没有探索的**很正常。”
“不,我只是对你刚刚说的不感兴趣,”张楚岚反驳了他,“我有想知道的事。”
年轻人问:“什么事?你只要问了,能力范围内我都可以回答你。”
张楚岚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愣了愣,继而说道:“我叫王也。”
张楚岚点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楚岚。”
王也静静地看了他许久,陷入忽然的沉思之中,张楚岚蹲在他身边,没什么情绪地等待着,直到王也回过神来,张楚岚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里一片虚无,眼球滚动地又慢又机械,他伸手,第一次触碰了张楚岚的头,拍了拍,轻声道:“我知道。”
“你创造了我,我脑子里现存的知识告诉我,这样的关系应该是父子或者主仆,那我应该叫你父亲还是主人?”
“都不是,我们俩的关系非要算的话应该只是朋友。”
“朋友?”张楚岚疑惑道,“可我们并不认识,未曾建立情感或者利益关系。”
“以后会的,”王也勾了勾唇角,温和地笑了笑,“如果你非要一个准确的关系的话,我创造你,指引你,教导你,应该算是你的老师。”
“不过,你还是叫我王也吧。”
张楚岚遵从了王也的命令,喊了一声:“王也。”
王也笑容莫名有些悲伤,他嘴角微微勾起,眼睛却下拉着,他低顺眉眼,身体前倾与张楚岚凑得很近,张楚岚一动不动,他甚至都没有因此多眨一下眼睛,他没有困惑,没有紧张,没有尴尬,没有羞怯,情绪一片虚无。
王也与他相视许久,似乎他为了这个时刻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02
王也告诉张楚岚自己要死了,创造他是为了让他给自己送葬。
“死是什么?”
“嗯,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过按照你可以理解的知识来说的话,应该是身体停止运行,再也睁不开眼睛这种吧。”
张楚岚点点头,说:“原来这就是死。”
他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死?”
王也给了一个很精确的答案:“96天10小时27分46秒。”
“啊,抱歉,”他笑道,“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现在应该还有96天10小时27分43秒。”
“那为什么要送葬?”张楚岚初生对世界一无所知,问题总是很多。
幸好王也对他很有耐心。
“因为人死了会有个仪式,这个仪式就是葬礼。”他说,“接下来,我会作为你的老师,带你入世,见见人间,让你真正明白什么是死,什么是葬礼。”
张楚岚点了点头。
他和王也住在某个人烟稀少的清净山间的两层楼的大房子里,来往的除了山间的牲畜,几乎什么都没有。
正是盛夏,天气炎热,张楚岚不是人更不是生灵,不觉得有多热,大夏天的,听着喧闹不休的蝉鸣声,迎着烈日,跑到院子里清理已经半人高的杂草荆棘。
王也为人极其懒散,对院子里的这一通乱糟糟的东西视若无睹,但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满了,无处下脚,他衣服上全是露水和一节节杂草,洗衣服时,张楚岚能闻到一股很重的土腥味。
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但他也不会要求王也不出门或者支使他干活。
于是,他走到院子里自个儿拔杂草。
王也走到门口,伸手挡在眉前,望着烈日,眯起眼睛,问他:“这么大的天气,你没事在作什么死?”
张楚岚转过身,身上缠绕着他不喜欢的腥味,皱着眉,掩着鼻子,问道:“我会死?”
“你当然会死,张楚岚,”他说,“你的身体和人是一样的,你继续下去会中暑,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你就会死。”
既然身体和人一样。
那……
“我是人?”
“不是。”王也摇了摇头,回道,“你只是和人很相似的东西,你没有为人最重要的心,你不是人。”
张楚岚顿了顿,没说话。
“你很伤心?”王也问道。
张楚岚摇了摇头,茫然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
王也闻言转身进了屋。
张楚岚愣在原地,望着刺眼的午后的太阳,疑惑地擦了满头大汗,然后继续弯下腰干活。
直到,听到王也喊了一声:“张楚岚。”
他猛地抬起头,紧缩的眉头松开了,他站直了些。
而,王也拿了一把伞,越过半人高的草丛,和他一样沾了满身的腥气,走到他身边,将那把伞打到他头上,张楚岚这才注意到王也不是每天都穿着道袍的,他换了一身黄白条纹的短袖,扎了个高马尾,离得太近了,身高差的劣势就出来了,张楚岚得抬起头才能看到王也的笑脸。
“为什么要打伞?”
“因为要下雨了。”
下雨?
伞的外面,晴空万里,天空一碧如洗,烈日高挂,没有半分要下雨的迹象。
“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张楚岚实话实说。
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张楚岚,这个世界是正常的,可你我是超常的。”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
内景之中,王也脚下的罗盘迅速扩展,将目之所及的世界都囊括在领域之内,转瞬之间,万里无云的苍穹之上凭空聚起黑沉沉的乌云,聚起的乌云在忽然掀起的飓风之间被迫撞来撞去,接着撞出一道裂空的明雷。
天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天地似乎都为此震颤了一下。
张楚岚瞪大眼睛,他走出伞外,眼见着天地剧变,他仰着头,吹佛着湿冷的风,等待着暴雨的降临。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他脸上之前,王也把他拉在伞下。
“你为什么要天下雨?”
“因为你会中暑,下雨之后天会凉快些。”
“那你打伞,也是因为怕我淋雨感冒?”
“对。”
张楚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对我很好。”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张楚岚,”他停了停,不晓得是想起了什么,越过眼前的张楚岚看到一个早已停留在时间缝隙里的故人,“我对你好,只是因为我想如此而已。”
他接过王也手中的伞,说:“你可以直接让我进屋。”
也不用这样大费周折了。
“这是你的事,我不能要求你,我只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事。”
张楚岚愣了愣,脑子里塞进陌生的记忆碎片,他脑袋有些疼,他微微蹙着眉,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异常,然后说:“你是很好的人。”
“你总是这么说。”
可张楚岚从未说过。
头好像更疼了。
“我想把院子里的杂草都除掉。”张楚岚第一次提出要求,“你帮我吧。”
王也点点头说好。
眨眼间,院子之中的杂草和荆棘都消失了。
张楚岚没有波澜的眼睛忽然掀起涟漪,他看着王也,抿着唇,沉着脸,沉默起来。
王也瞟他一眼,问他怎么了?
张楚岚打着伞,伞内的世界非常宁静,但再如何也无法阻挡伞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的声音,他听着不绝的暴雨声,听着令人心惊的惊雷声,声音不大不小,跟王也说:“你不像要死的人。”
“可我确实要死了,”王也说,“正因为我要死了,所以我违背了我的誓言。”
“什么誓言?”
王也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张楚岚,明朗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悲伤、苦闷、以及……思念,那些东西过于复杂,张楚岚无法看清,只听得他说:“永远不见你的誓言。”
“……”
“王也,你很伤心。”张楚岚笃定地说。
王也点点头,笑道:“看来你很快就学会了伤心。”
“我不明白,”张楚岚问他,“你为什么会伤心?”
“因为思念,”王也说,“我只是想你了。”
张楚岚怔了怔,心里忽然冒起陌生的酸意,他眼睛酸得疼,他伸手擦了擦,竟然揉出一手的水珠,不晓得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送到嘴里尝了尝,和家里的盐是一个味道。
他茫然地捧着水珠,又问:“这是泪水吗?”
王也笑了笑,声音变得飘渺:“张楚岚,你似乎快要成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