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王也带他下了山。
山下依旧没有人,他们走了好久,越过连绵的雪山,辽阔的草原,潮湿的洼地,听到了远山的狼鸣,见到了警惕的羚羊,高大鲁莽的野牦牛,以及与雪山融为一体的雪豹,踏过了五光十色的水潭,穿过一片紫色的花海,走到一处悬崖边。
往下看,便是万丈深渊,往前看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尽头的白雾。
而山前挂着一座由两条锁链架构而成的木桥,要过去就只能走上这桥,穿过白雾走过去。
张楚岚迟迟没有动作。
王也问他怎么了?
“王也,”张楚岚皱着眉,抱怨道,“太高了。”
他怕掉下去。
王也在张楚岚疑惑的眼神中牵住了他的手,他说:“有我在,你不会掉下去的。”
“那要是真的掉下去了呢?”
“我会拉你起来。”王也坚定地说,“张楚岚,我不会让你掉进深渊的。”
张楚岚垂下眼帘,不经意间又瞧瞧看了他一眼,问他:“王也,你在跟谁说话?”
王也低低笑了几声,说:“自然是你。”
很多个你。
“如果真的是我,”张楚岚抓起他的手,说:“那好像跟你一开始跟我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像是师生,也不像是朋友,倒像是……”张楚岚斟酌半响,没找到合适的词,就把话给咽回去了。
王也见他也说不出来,便拉着他上了桥,张楚岚跟在他后面,不时往下看,桥面腐化损失严重,似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动用过了,这种损害程度,时间应该该以百年来算吧。
前面上挂着青苔和沥青,踩到上面,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落空。
张楚岚走的很慢,并没有全然信任在他看来变得非常可疑的王也,尽量让自己每一步都落的很稳当,而走着走着自己浑身竟然冒出金色透明的光芒,他错愕地伸出另一手,心里只是起了个念头,金色的不明物立刻包住整座桥,他左顾右盼,发现身后已经被白雾包围看不清尽头的桥头似乎也被金色的光芒包住了。
而身前亦是如此。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王也,而王也松开了牵住他的手,跟他说:“张楚岚,这是金光咒。”
“是你的东西。”
他走在前面,而张楚岚皱着眉停在原地,眼见着王也越走越远,即将走进白雾中,他似乎脚步停顿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想要看张楚岚一眼,但似乎什么都没什么发生,他直径踏进白雾中,没有回头。
又过了一会儿,木桥上连属于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张楚岚一向运行正常没出过差错的身体,开始莫名其妙进入一个奇怪的状态。
心跳频率迅速加快,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大脑高速运转,陌生的记忆开始灌进脑子里,脑袋又开始发疼,他捂着头,却无法依靠于任何一条结实的铁链上,因为这样悬空又摇摇欲坠的大桥势必动荡,他只能站在中间,望着无尽的前路,感觉血液系统开始迅速循环,他踏了一步,发现自己的腿脚似乎没有原先那么有力了。
他进退不得,只能咬着牙,一边盘算下一步安全的方向,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他应该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惧。
而与恐惧一起学会的,是名为后悔的情绪。
王也就算再可疑,他也该喊住他的,他既然不加思考任由王也把自己带到危险的境地中,让自己不得不依赖他,那刚刚就不该对他为所欲为,至少得哄着他,让他带着自己走过这一段危险的长路。
王也是创造他的人,知道他的所有弱点,既然如此,他至少得和王也保持表面友好的关系,不能任由自己随时莫名其妙涌起来的脾性行事。
王也随时都可以毁掉他。
他方才太愚蠢了。
正冷静反省的时候,心里算计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为他挡住了未知的白雾,他仔细端详着张楚岚一瞬间收敛的神色,似乎很开心,调侃道:“张楚岚,你憋什么坏呢?”
张楚岚没料到他会回来,确定之前出神的时候没有把真实想法暴露出来,也许是对自己身体有强大的控制能力,也许是他作为非人得天独厚的优势,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温和从容的人,奇怪的身体状态一下子回到正常状态中。
张楚岚打量着王也的神色,发现他和以前一般平和,暗暗舒口气,试探着问:“你走到尽头了吗?”
他帮王也方才毫无理由的消失行为给了个正当的理由,这样一来连他们之前发生的小小龃龉一并一笔勾销。
王也笑容更开,看着张楚岚,良久,笑着叹了一声:“你越来越像你了。”
张楚岚已经确定了王也时常说的“你”不是自己。
他觉得王也很可能是个疯子,他这么健康,把他创造出来恐怕不是为了给自己送葬,而只是为了满足他想要见到那个人的私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也,听他给自己讲大道理:“张楚岚,知道么,你得以诚待人,不能老是想着算计人。”
张楚岚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心思被王也轻易看穿了,他愠怒地说:“对啊,我心眼多脏啊。”
刚刚反省的东西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他说完就后悔了。
路还没走完,他怕王也发神经又把他甩到原地一个人走进白雾里去。
幸好,王也只轻笑了一下,不与他计较,拉着他往白雾里走,声音若有若无:“试着相信我,又会怎样呢?”
04
王也告诉他穿过白雾,走到另一座山外,便是人间。
于是,他在人间看到了除王也之外的第三个人。
王也跟他说,那是冯宝宝。
冯宝宝歪头看了看他,瞪着一双伸莹内敛的大眼睛,眼里倒映着张楚岚的模样,一个扎着小辫清秀的少年人,家里没有镜子,那是张楚岚头一回看清自己的模样,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这个陌生又奇怪的人问他:“你和牛鼻子又下山了哦。”
“上回是好久来着,一百年前?还是一百一十五年前?”冯宝宝掰着手开始倒着算。
王也似乎有些头痛,他垂着双肩,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将手放到冯宝宝肩上,无奈地说:“别算了,是一百一十三年三个月零四天。”
“哦,哦!”冯宝宝眼睛闪闪发光,“牛鼻子这回轮到你脑壳清楚了啊。”
张楚岚看着他们有些沉默,冯宝宝待他比王也亲近,有什么事第一个也是想到他。
“张楚岚。”她总是会直白地叫他的名字,没什么情绪,只是单纯地喊他,明镜一般的眼眸总映着他的脸,她总是很平静,比初生像白纸一样的张楚岚还要干净,在她身上,张楚岚倒学会了何为真心,又如何真心待人。
有天,冯宝宝跟他们一起呆在热闹喧哗的面馆里,他和王也坐在一起,冯宝宝坐在对面,抓着老旧的手机,边吃边说:“张楚岚,你不是张楚岚。”
张楚岚顿了顿,看向身旁的王也,王也笑了笑,安慰他:“没关系,我也不是王也。”
“嗯,对,你也不是王也。”冯宝宝说了这么吓人的东西,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就像跟他们聊今天无常又无趣的天气预报,嗦了口面,继续说,“你们每次下山周遭流动的风局都不一样。”
“炁的味道也不一样。”
“啊,”冯宝宝忽然放下筷子,双手立起来放在脑袋上,做成两根接受信号的天线,她露出了机智的表情,难得有了情绪波动,“你们原本的味道是什么来着?”
张楚岚和王也都不能回答他。
张楚岚看冯宝宝眼中的涟漪,有些难过,偏过头问王也:“那个人是什么味道?”
王也怔了怔,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味道?”
他们出了面馆,冯宝宝拍了拍张楚岚的肩膀,提了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打算去找你们原来的味道,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张楚岚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王也低垂着眉眼,悲悯地看着冯宝宝,半晌叹道:“冯宝宝,你和张楚岚的旅途早就结束了,在很多很多年前,你不记得了吗?”
冯宝宝摇了摇头:“我晓得,但是具体哪一年我忘了。”
她活了太多年,记了太多东西,总不能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很多东西时间一长自然就淡了。
“张楚岚,你要跟我走吗?”冯宝宝继续问张楚岚。
她离张楚岚几步远,身体微驮着,乱糟糟的头发披在肩上,一双平静的眼眸投向张楚岚,没什么波澜,但空洞无情的眼睛却看得张楚岚心里一紧,他忍不住走上前,双手攀住冯宝宝,似乎想要拥抱她,但最后还是垂下头,他心中转过百种心思,最终问了一个问题:“我不是张楚岚,你也希望我与你同行吗?”
冯宝宝歪着头,思索半晌,回道:“你是现在的张楚岚,不是过去的张楚岚,但始终都是张楚岚,我希望张楚岚跟着我一起,有问题吗?”
张楚岚愣了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他松了手,走到王也身边,朝冯宝宝说了声抱歉,然后解释道:“宝儿姐,我想先送王也走。”
冯宝宝“哦”了一声,也不纠结,朝他们摇了摇头,自个儿潇洒地走了。
张楚岚看着她的背影问王也:“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真的可以找到吗?”
“当然找不到。”王也肯定地说。
张楚岚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王也,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踏上旅途?”
“因为没有终点的旅途才是最好的旅行。”王也望着冯宝宝的背影,叹了一声,“冯宝宝不会死,她会一直活着,对她来说有头有尾的东西太短暂了。”
“张楚岚,旅行到达目的地,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那我们的旅行呢?”
“什么?”
“宝儿姐的旅行没有终点,可是我们的旅途有终点,我是说……你还有多久死呢?”
“这个啊,”王也总是能很精确地背出自己死亡的时间,“还有32天18小时32分12秒。”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张楚岚眼眸暗淡下来,“可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死,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葬礼。”
“不要心急,了悟死亡是一瞬间的事,你已经慢慢有了心,这是迟早的事。”
盛夏已过,转眼便来到初秋,但闷热裹挟着聒噪的蝉鸣声仍未散去,四周奇装异服的人喧哗着,难辨雌雄,高科技透明大屏在半空中悬挂着播放着遥远地区的新闻,机器动物取代了一部分真实的宠物,被人或抱在怀里或放在地上,有时发出机械的人声有时则是逼真的狗叫活着猫叫声,天际上密布着各式各样的飞行器,遮蔽天空,高楼大厦一幢幢一栋栋铸成了城市森林,宽敞的人行道上随处可见全自动清扫机,道路上干净得反着光。
王也和张楚岚这两个人穿着打扮就像从旧时代走过来的老古董,站在街上,奇怪得像是在进行某种行为艺术。
“王也,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张楚岚说,“你其实不是想要我给你送葬,你只是寂寞了,想张楚岚了,所以创造了我,想让我在你最后的时光里陪着你。”
“但我不是张楚岚,根本不能给你想要的葬礼。”
“所以……我最后能不能理解死亡,能不能给你满意的葬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张楚岚一样的我对吗?”
“就算知道,这只是一场无法满足的妄念。”
王也沉默地看着他,他作为张楚岚的老师,本该鼓噪地像只麻雀一样为他的学生指点迷津,但他却总是在沉默,他和张楚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凑近也不远离,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古老的典籍,任由初生的张楚岚独自在新生的世界里摸爬滚打,直到磨练出自己的心。
“张楚岚,我确实是因为一己之私创造了你,”他叹道,“可我不是非要你做谁,成为谁,你只是你。”
“张楚岚本来就是张楚岚,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我很内疚,我原本答应了你,不再见你,却最后还是为了一己之私让你出世,让你如今难过、痛苦,可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不后悔。”
“张楚岚,”王也的声音沉下来,“我能接受我所有友人的逝去,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消失,我等了你一百一十三年一个月十一天,什么都不为,只是想见你而已,至于你的选择,你的想法,我不干涉。”
“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有很多。
为什么他就是张楚岚,为什么王也想见他,为什么……他会死。
“没关系,”王也眼见着张楚岚一下子变得很脆弱,心底叹了口气,放下那些自我规定的分明的界限,走到他身边,伸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张楚岚浑身僵了一下,迟钝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背,缩进他的怀里,“不明白也没关系,张楚岚,你的时间还有很长,天高海阔,你想明白就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明白。”
“我虽然创造了你,但我只能给你选择,不能替你选择,你要如何我不会干涉。”
张楚岚拥抱着他,头窝在他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王也,你应该既不是我的老师,也不是我的朋友,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
王也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