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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鼎之是在马车里醒过来的,睁眼后察觉到李莲花躺在他身旁便松了口气,但片刻后却又被马车里的另外两人吸引了注意。
“你们是谁?这是何处?”
那两人一人紫衣一人白发,对视了一眼后,白发人对他道:“天外之天方外之地,我们来自天外天,我是莫棋宣,这是紫雨寂,我们现在正在去往极北之地的路上。”
思及晕倒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叶鼎之顾不上与他们周旋,坐起身来抓过李莲花的手腕把脉,片刻后眉头便皱紧了。
莫棋宣:“他在短时间内多次动用内力,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恐怕撑不过一个月了,你只有跟我们回去修炼虚念功,才有可能为他重塑静脉、清除毒素。”
叶鼎之将那一截手腕放回李莲花身侧,看着他们道:“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天外天里住着的都是北阙遗民,你能从我这得到什么?”
莫棋宣:“既然你知道天外天里住着北阙遗民,那想必也知道我们一直在寻找天生武脉,而你,就是那个天生武脉。我们宗主玥风城多年闭关不出,需要天生武脉之人助他出关,只要你跟我们回去修炼了虚念功,北阙便多了一丝光复的可能。”
叶鼎之:“当年就是我父亲带人灭了北阙,你们现在找我说什么复国,难道不恨叶家吗?”
紫雨寂:“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再说北阙之所以能韬光养晦到今日,就是因为叶将军当年按兵不追。”
叶鼎之:“别说了,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我虽痛恨萧氏,却也没打算把全天下都拉进我的仇恨里。”
“那李莲花呢?”见叶鼎之愣住,他继续道:“你师父中了碧茶之毒,是单孤刀在太安帝的授意下联合金鸳盟的人做的,碧茶之毒根本没有解药,如今他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不跟我们回去,那你就只能守着他一日日等死了。”
“我……”叶鼎之看着面无血色双眼紧闭的李莲花沉默了下来,他膝行至李莲花身侧,抓起他的手用双手握住,苦笑了一声道:“我当然不希望他死,但他若是知道我为了救他伤害去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会不高兴的。”
紫雨寂:“那你可知,你叶家和四顾门的覆灭,皆是北离皇帝的意思?云彼丘在你的茶水里下了毒,单孤刀在李相夷的茶水里也下了,他本想将你的死栽赃在李相夷的头上,只不过你没喝,你的茶被你师父喝下,他靠着独门内功扬州慢才能活到今日。”
“别说了。”叶鼎之闻言抬头看向他们二人,目光中几乎带上了哀求,从听到单孤刀说李相夷替他喝下毒茶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愿意去回想这一切,可即使十年过去了,那一日的每个细节都还印在他的脑海里。
李莲花这十年来的病痛折磨,有他的一份。他忍不住开始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去茶肆听书,喝下那杯茶的人就该是他,死的也会是他,那么李相夷也不会输给笛飞声,不会坠海,更不会有今日的生命垂危……
想到这的时候,李莲花忽然醒了,他抓着叶鼎之的胳膊,抓得很用力,说:“想什么呢?臭小子,还不来扶我一把。”
李莲花声音虚弱,叶鼎之却听得很清楚,他将人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捉着李莲花的手腕却丝毫不敢用力,似乎生怕将那因为病弱而过分纤细白皙的手腕折断了似的。
李莲花挣开叶鼎之,将手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缓了缓后道:“若是鼎之不跟你们回去,二位是否就要动手了?”
紫雨寂皱了皱眉,莫棋宣看了他一眼后却道:“自然不会,我们需要的,是叶鼎之心甘情愿跟我们回去,修炼虚念功非一日就能功成,自然强求不得。”
“既然如此,那我们是否可以离开了?”
莫棋宣:“李门主又何必着急,眼下这冰天雪地,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出去的话恐怕连一个月都不剩了。”
李莲花靠在叶鼎之的胸口,闻言虚弱地笑了笑,“那看来我们是非去天外天不可了。鼎之啊,这极北之地你可曾去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转到了这,但叶鼎之还是答道:“不曾去过,我少时到过的最北之处,便是北蛮。”
李莲花轻轻点了点头,道:“嗯,我十五岁与血域天魔一战时,曾来过这极北之地,风光还是不错的,就是冷了点,既然你还未曾去过,那咱们就去这冰原看看吧。”
叶鼎之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不知为何,在知道李莲花中毒之事的真相后,他一听见他的声音便想哭,但他还是忍下鼻头的酸涩,嗯了一声。
李莲花太累了,说完没多久便又睡去,叶鼎之抱着他向后靠在马车壁上,以肉身为盾,好让他在睡梦中没那么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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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了几日,终于抵达了天外天,甫一下车,李莲花便被风吹得颤抖了下,他苍凉地笑了笑,当年来这里,他一身单衣,只需一点内力便可让风雪无法近身,如今却只能缩在狐裘中了。
想到这,李莲花感到后肩处传来一阵暖意,他回过头,便看到叶鼎之正极为认真地输送真气为他取暖。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对叶鼎之道:“之前你也伤得不轻,这个真气啊还是省着点用吧,听话。”
说完便回身拂袖断开了叶鼎之的真气,见他似乎还要再伸手,李莲花便抢先捉了他的手握住,抬步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哎呀,这坐车坐了几日太累了,我这个肚子呢实在饿得很,快,咱们去他这的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莫棋宣闻言便让人带着他们去厨房,他与紫雨寂则取向无相使复命。
叶鼎之站在灶台前揉面,李莲花坐在灶后百无聊赖地盯着火候,边扇风边道:“鼎之,这个揉面可讲究手下功夫,力道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这样做出来的面条才筋道。”
叶鼎之点点头,看了他在火光映衬下仍然略显苍白的脸庞,还是忍不住道:“师父,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李莲花老神在在地笑了笑,头也不抬地道:“急什么?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就静观其变,吃好喝好,把这个身体养好,就行了。”
“那莫棋宣说,我若是修炼了虚念功,就可以救你。”
李莲花闻言,眼神瞬间凌厉,片刻后却又移开目光,对他道:“你知道这虚念功是怎么回事吧?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失去神智,彻底沦为杀人的工具。”
“可它能救你。李莲花,我不想你死。”
李莲花叹了口气,“云儿,人固有一死,若是要你用自己的命乃至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换我的命,那我您宁愿立刻死去。虽然一直没怎么管过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别叫我失望 ,好吗?”
明明的夸赞和期许的话,却听得叶鼎之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是真的想答应他们,只要能救李莲花,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李莲花不许。
是啊,他不许。
叶鼎之沉默着低头揉面,锅里的水冒泡时,他已经将那面团揉开拉好,手起刀落,面条下锅,他将锅盖盖上,却看到李莲花撑着头睡着了。
李莲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莫棋宣说,或许他已经活不过一个月,难道除了虚念功,真的没办法救他了吗?
叶鼎之将他裹在狐裘里抱起,穿过回廊后进了莫棋宣给他们安排的客房,又回厨房去看着灶上的面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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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几日,就在叶鼎之以为或许他会和李莲花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时光时,变数发生了。
地动山摇,雪块不停地向地面砸下,叶鼎之冲到院子里,只见一人横刀而立,院外的守卫已经被打趴一片。
无相使推着轮椅走出来,对来人道:“笛盟主此来,莫非是想与我天外天为敌?”
来人正是笛飞声,他闻言道:“与天外天为敌又如何?把李莲花交出来。”
李莲花扶着门慢悠悠地走出来,叶鼎之便回身去扶他。
“老笛啊,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我是没办法跟你打架的,你又何苦追到这里来。”
“我们再比一次,堂堂正正再比一次,至于你的毒,我想办法替你解了就是,以我金鸳盟之力,寻遍天下去找解药又如何?”
李莲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死脑筋,但还是笑着对他道:“好说好说,这些事情啊不如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你说呢?”
笛飞声笑了一声,道:“也好。”
“慢着!李莲花走可以,这叶鼎之,得留下。”无相使坐在轮椅上沉声道。
原本扶着李莲花往外走的叶鼎之闻言顿住脚步,这几日来,李莲花都找借口替他推脱了莫棋宣要他修炼虚念功的要求,但既然人已经来了,天外天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
李莲花又叹了口气,对笛飞声道:“老笛啊,你这趟带了多少人来啊?”
“一个。”
李莲花看了眼他身后的无颜,无奈地敲了敲额头,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当年就跟你说了,不要老是当这个独行侠,堂堂盟主出门也不知道多带点人。”
“带你走,我一个人,足够了。”
叶鼎之闻言便要松开扶着李莲花的手,却被他一个眼神钉住了,他盯着叶鼎之对笛飞声道:“鼎之若是不能走的话,我也不会走的,有本事你就打赢他们把我们都带走,你看着办吧。”
说完李莲花转身便走,无他,这外面实在是太冷了,他还是进屋暖和暖和吧。
笛飞声低眉思索了下,朝他喊道:“等着!”
笛飞声来得快去得也快,无相使望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对屋内的人道:“叶少侠,明日便开始修习虚念功吧。”
叶鼎之看了眼已经闭眼小憩的李莲花,知道再没了拒绝的理由,便应道:“知道了。”
待无相使推着轮椅离去,李莲花便睁开了眼睛,他看向叶鼎之道:“扬州慢与虚念功相生相克,你修习虚念功结束后更要加紧修习扬州慢,才能保住你的神智和经脉,虽然凶险,但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叶鼎之看着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李莲花见状皱起没,俯身揪住他的领子道:“我说了,入股要靠这邪功来救命,那我宁愿自戕,你听到没有?”
叶鼎之见他神色严肃,当即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道:“放心吧师父,我听你的。”
虚念功果然霸道,不过短短几日,竟能与叶鼎之修习了半年之久的扬州慢相抗衡。
本以为靠这权宜之计能拖到笛飞声来救他们,但却始终没能等到笛飞声再次踏足这小院,眼见叶鼎之体内两股内力相抗得越来越厉害,李莲花心知不能再等了。
之所以在天外天停留至今,是因为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北离皇室、单孤刀和角丽谯都欲置他与叶鼎之于死地,笛飞声又非要与他比武,几方势力争斗不休,想要破局,就只能将人引来这天外天,互相争斗,他们再借机逃脱。
可这一切,都没有叶鼎之的安危重要,李莲花摩挲这袖中的软剑想,所以他们必须得离开天外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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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鼎之并不想在此时离开天外天,但经过几日的修习,他已经察觉到虚念功的凶险之处,再者李莲花本可以跟笛飞声离开,却为了他留下,他们只能一同离开。
其实无妨,叶鼎之想,他本就过目不忘,那虚念功秘籍,他已然全部记下了,离开或不离开,都无伤大雅,离开此处还不必受制于人,自然更好。
于是他们便趁夜出逃了,过程自然没那么顺利,可即便只剩一成内力,李相夷也还是李相夷,当他的刎颈剑缠在无相使脖颈上的时候,叶鼎之清晰地从无相的眼神中看出了恐惧。
叶鼎之冷笑了一声,剑神风华,也不是谁都有幸能见的,他师父耗费生命使出的这一剑,来日他会让天外天如数奉还。
他们就这样驾着马车离开了天外天,只是李莲花一路上几乎是昏迷不醒的状态,叶鼎之便一边用体内的扬州慢为他疏通经脉,一边用虚念功为他清除毒素。
耗费了内力后又要加紧修习,若不是天生武脉,恐怕叶鼎之的经脉早已承受不住了。
几日后,他们抵达北离境内,思及笛飞声离去前所说的为李莲花寻找解药,他便又向百晓堂去信一封,再仔细查探碧茶之毒是否有解药。
这笛飞声也不知道在怎么样了……
李莲花的咳嗽声唤醒了叶鼎之,他替他拍了拍背道:“李莲花,你怎么样了?”
李莲花靠在马车内,闻言笑道:“你这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啊。”
见他还有心情说笑,叶鼎之便也放心了些,对他道:“眼下这冰原、北离与南诀都不安全,不如去西域吧。”
李莲花摇了摇头,“不,去天启。”
“可是……”
李莲花打断他道:“我时日无多了,鼎之,叶家与四顾门枉死的冤魂,都需要一个交代。眼下萧氏还不知道单孤刀的身份,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虽然此举可以除去单孤刀,但萧氏皇族又怎会容得下你我?当年太安帝将我叶家下狱,如今恐怕不会理会叶家与四顾门的冤屈。”
“这皇族啊,最要紧的就是脸面,若揭露单孤刀的真实面目,萧氏察觉自己被一个江湖草莽骗了这么多年,自然想除之而后快,可单孤刀筹谋多年,又怎会束手就擒?”
“到时天外天也会趁虚而入咱们家趁乱脱身?”
李莲花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叶鼎之犹豫道:“可是你身上的毒……”
李莲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生死有命,过一日算一日吧,再者说,比起多苟活几日,我更想将想做的事情都完成,否则就算千年万年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鼎之,让我没有遗憾地走吧。”
叶鼎之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却叫我看着你死。”
李莲花抹去他脸上的眼泪,虚弱而温和地笑了笑,“怎么老是哭哭啼啼的,出去别说是我李相夷的弟子,你丢得起这个人我还丢不起呢。”
叶鼎之抱住他的腰身,趴在李莲花腿上,泪水便沁入布料中,消失不见了。
李莲花的手停在半空,犹豫了半晌还是拍了拍他的背,心中想的却是他什么时候能哭完,这衣裳待会得找个地方洗了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