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流一零九六年二月十……”
笔尖在纸上敲了几下,落下比灰尘还要淡薄的一点印记。姬野抬头看了一眼星空,借着月光继续写,“二月十五日晚”。
“星流一零九六年二月十五日晚
“填阖偏离轨道达六十度
“计算坠毁时间:星流一零九七年夏
“岁正偏离轨道达五度
“计算坠毁时间:星流二零零一年春
“印池……”
“……记录人:一零一一号于朱提雪山海拔六百米处”
因用力而扭曲的字迹像是刻了在厚重的纸上,不过原本他写字也不算漂亮,要求便低到能看明白就算合格。
姬野写完之后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落下九个目标中的任何一个之后,他把本子和炭笔塞进口袋,跳下了高高的树枝,也就从银亮的光辉中回到了黑夜里。
他踩着松软没踝的白雪和雪下的残枝败叶走着,依然近乎悄无声息,甚至猎捕了一头失群的年轻雄鹿。
它体型还不雄壮,大概是刚刚离开族群的少年,夜晚也在山林间徘徊,想要找到一块躲避风雪的地方睡觉,疲惫困倦,并且饥肠辘辘。所以它没察觉到身后有一个人类靠近,被猛击脊背压倒之后扼断了喉咙,连一滴鲜血和一声哀鸣都没有留给这个世界。
小屋里很亮,他们向来不吝惜蜡烛。息辕围着吊在中央的大锅转,腌制储存的肉干和白菜摆在旁边,似乎是在煮一锅汤。
而来开门的龙襄嘴里也咬着一小块肉干,大约是路过时顺手牵羊来的。
“嗬,又有肉吃了。”龙襄看见他拖着的鹿,眯起眼睛笑得有些贼,细长的尾巴摆了摆。
姬野把鹿递给龙襄,掏出记录本放在桌上,脱掉了厚重的大衣。
而龙襄在角落里对着墙肢解这头鹿。手起刀落,不浪费一点珍贵的皮毛和脂肪。鹿血全都流进他专用的大盆里,预备拿去做酒。
过了一会,他提起鹿头转头问:“我们要不要把它挂墙上当装饰?”
息辕说:“长角的这儿有一个就够了,何况军师的角比它的长得好看。”
缩在椅子上的项空月听见自己的名字,略微动了动,半睁开眼确认周围是否仍旧安全,裸露在空气里的淡金色虹膜瑰丽得像烧热的琉璃瓦。他整个人都埋在衣服和被褥构成的堡垒里,只露出一个秀丽如画的脑袋,和耳后斜上方支出的两杈玉石般晶莹润泽的龙角。
在他们刚刚结识的时候,这个笑容优雅的男人坚称他头上的是鹿角,只是天生比较漂亮。直到几年前亘白突然坠毁,结束了漫长的炎热,而他们愕然发现队友的黑眼睛变成了熔金般的竖瞳。
息辕小心地掀开锅盖,整条绒毛蓬松的黑尾巴都贴在背后,以免溅上热水或火星。
……事实上,按照记录,第一颗坠毁的大星是寰化。
这由两颗星星紧密地挨在一起,靠中间狭缝构成一只眼珠的橘色星辰,由于它向来莫测的轨迹,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一天开始偏离正轨的。
大家只知道,在某一个深夜,神祇之眼坠落在北陆。
在那之前从诞生起就密不可分的两颗星分开了,一颗砸在殇州,一颗砸在宁州和瀚州的交界。它们带走了数十万生命,也留下了巨大的深坑和周围方圆千里寸草不生的碎石状土地,以及不明的异变。
那大约是姬野的曾祖父年轻时发生的事。
从那天以后,无论是人族、羽人、夸父还是鲛人,甚至魅都突然长出了某种动物的特征,也得到了它们的力量。
这样的特征同样传递给下一代。只有极少数的新生儿才会维持族群的本貌,没有多两只耳朵,没有长出尾巴,也没有非人的绒毛和利爪。比如姬野,他就是这样异常的孩子。等到十八岁生日那天,这些孩子才会突然得到其他人都拥有的力量,那会让他们手忙脚乱。
最开始的一代人也同样手忙脚乱,不过到了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仿佛姬野这样毫无动物模样的才是其中的异类。
寰化的坠毁导致了全九州的变异,五十年后坠毁的郁非使夏天绵延了整整二十年。接下来轮到亘白,它使所有陆地的气候完全统一了五年,直至今日,所有地方的天气都变得一致地寒冷而干燥。
朱提雪山即使是山脚下,原本也该有没腰的深雪。而现在,那些多出去的寒冷被分给了其他地方,九州的每一寸土地上雪都会是正好埋过脚踝。亘白主权衡,发生旱灾或雪灾的时候便总有人说他是不是在偷懒怠工。当他坠落,九州无论何处都共享着相同的天气,人们才发觉原来亘白不是天平,是握住天平不使它归零的手。
据说以前的人把这些星辰尊奉为神,东陆曾经遍布祭祀它们的庙宇。
现在神正在逐个死去,就像腐朽的死鸟渐渐滑出了破烂的巢穴掉进湖水里。笼罩所有人的变异、炎热和寒冷,都是这巨大的尸骸入水时周围涌起的涟漪。
填阖——这颗仅次于太阳和岁正尺寸的星辰,根据观测将于明年彻底坠落,而它会带来什么,没有人敢去猜想。
加了鹿肉的汤煮好后,息辕一边盛汤一边说:“去把军师叫起来,开饭了。”
坐在旁边烤火的姬野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项空月的额头。而龙襄蜻蜓点水般蹿过来,拿着刚擦干净的刀在项空月的脖子周围虚虚比划着:“咱们不如趁他冬眠,把他给……”
“那我就先吃了你的脑子。”项空月眼睛半睁不睁的说,“我是龙,龙都吃小孩,猴子也吃。”
龙襄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收刀入鞘转身就坐好了等着开吃,真的像只灵敏的猴子:“我都好久没洗澡了,你敢吃我就敢给你吃咯。”
项空月慢慢起身,理了理那一大堆的御寒措施,挑出一张较薄的毯子裹在肩上,又加了一件大衣。息辕用布垫着手把第一碗热汤递给他,他便捧着他专用的铁碗坐在凳子上,脸上这才微微有一丝红晕。
龙襄还不安分,掂了掂他的馒头,对着项空月一脸的谄媚:“军师,帮个忙。”
项空月便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只仿佛玉石雕出的手,白得发青,丝毫没有烫伤的痕迹。
龙襄把馒头放在他手上,有些冷硬的馒头立刻像碰到热锅一样发出嗤啦一声,一息后便像刚出锅般冒着腾腾热气。
这也是这几年项空月新添的老毛病。虽说亘白坠落后时令混乱,按照原本的季节来算春夏秋时他就还算活泛,但一入冬就成了这副模样,体温高得吓人,畏寒又没精神。对此龙襄倒是挺高兴,原本项空月除了脑子之外就没什么价值,现在好歹还能用来热馒头糕饼了。
姬野坐在一旁,安静的啃着馒头。他有时候也挺羡慕龙襄的,这么冷得令人倦怠的天气里这只猴子还能如此活蹦乱跳,他就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寰化坠毁时绝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只是偶然,该打仗还是打仗。郁非坠毁后四处蔓延的炎热便使战争变得小型而频繁起来。十几年过去,人们发现气候的异常渐渐使植物连带动物都开始减少,各国的人口也在由此而生的种种灾祸里逐渐衰退,他们开始慌乱,四处寻求解决的方法。
无数星象学家和秘道士呕心沥血寻求解决的方法,最后是某个年轻的羽人犹豫着提起了皇极经天派,叫醒了有意或无意中沉默的众人。所有势力派出使者奔赴那片森林,他们推开那扇门时白袍的老者微笑着坐在星盘中央,炽烈了整整十二年的阳光从铜铸的屋顶缺口中洒落在他身上,也将他身旁黄铜铸造的皇极经天仪照得仿佛第二颗太阳。
老者怀里抱着残破的木匣,它呈硝红色,被老者胸口流下的鲜血染得鲜红。
使者们从胸口插着利刃的尸身手中拿走匣子,它没有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从写满潦草算式的另一面和纸上的皱褶来看,它甚至是一张被主人捡起来再用的废纸。
但在那之后所有的使者都销声匿迹,除了某几位掌握权柄的明处或暗处的君王,整个九州再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张废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从那以后,各国四处征集健康勇武的年轻人,重金厚禄封赏他们的家族,让他们学一些星象之后去高山深林驻扎,每天观测和记录星辰的变化。
姬野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已经做了六年半的观测员,但他实打实还有半个月才满十八岁。原因不过是他恰巧在优先征用的军官之列,原本领的是息衍的侍卫职务,实际上做着徒弟的活。虽然当时年龄不够,却因为得罪过几个贵族子弟,被他们用关系推来顶替名额了。可惜之处就在于姬野是男孩里长得很早的,当时就已经快要和寻常成年男人一样高,忽略脸上本就不多的稚气的话说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有人信。准备行李的那几天息衍看见他就叹气,最后还是把因政治斗争也被纳入名单、不过原本在可去可不去之列的息辕也送来陪他。
然后他们就被送到天启,去稷宫填鸭了两个月星相学,又一路军队护送到各自的目的地,说了定期来收记录后就扔下人走了。或许是他们俩这种身份不好处置,竟然被远送到了瀚州最北边来。虽说是个山下的寨子,也穷得差点连锅碗瓢盆都置办不全。
当时龙襄也在队伍里,得知要上朱提雪山后一脸茫然,姬野和息辕都觉得他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忽悠过来遭罪的。
三个最大也没到二十岁的少年守着一堆缺斤少两的家当面面相觑,然后年龄最大的龙襄转头就去牧民家里绑了个年轻的旅人来,凑出一桌牌局。
项空月当时还没显露出龙瞳,十四五岁模样配一脸的风流相,黑发如丝缎,耳后两支角晶莹如玉,整个人漂亮得像只魅。不过他实打实是一步一步走到朱提山下的旅人,要不是有他的经验,他们三个第一年就要被抬出山了。
四个少年磕磕绊绊熬过了尚算温暖的第一年,之后就是亘白坠毁,气温骤降。虽然比起老人口中郁非下来前的朱提还是暖和得多,却也艰难。好在第三颗主星坠落后所有诸侯君王都认真了起来,他们这些守在山林里数星星的苦工可以说是除了不能下山之外要什么有什么,就连项空月这个外人每月都领着几百金铢和值更多钱的物资,也算是能坚持下去。
这样六年多下来,姬野都快要忘了他原先是个军官。虎牙枪被他带了出来,对手却只有野兽和偶尔练练手的息辕,虽然还没手生,但比起十二岁时也并未有多少进步。
山中岁月实在太过枯燥和安稳,现在就连他都能立刻根据其他星辰的位置计算出谷玄的轨迹了,而且还能闭着眼默写印池的周期交替,看那九颗星星倒是比看大多数人亲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