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九州是不太存在转世这种说法的。不管是在哪一族的神话里,九州都有掌管生长的神,但没有掌管死亡的神。没有冥河,没有归宿。
如果非要说死神的话,那大概是谷玄。即使以现在的科技都不能观测的星星,他在传说中是带来死亡的神,但他手下也没有披着黑衣的侍从提着细骨制的灯,去收敛那些死后的孤魂。
各族的学者比较认可的理论是,智慧生物的精神在离开身体后只会在旷野和天空游荡,直到慢慢消散,或者极其幸运的成为某个新生的魅的一部分。然而后者也不代表复活——就像被磨成了粉的小麦,你不能说面包还是某一颗麦粒。
所以九州的生物总是格外地虔诚和不虔诚。虔诚因为死后有可能回到他们信仰的神的怀抱,不虔诚因为无论他们行善还是作恶,死后都是一样的结果。
但姬野他们偏偏就是例外,不过这也可能是北辰之神的一个恶作剧,为了让他的使者们继续替他挑动这个世界的烽火——或者这就是他赐给他尽职的使者的一个梦罢了。
总之,我们的羽烈王在十二岁的暑假的一个中午,毫无缘由地觉醒了。
当时姬昌夜睡不着午觉,正无聊地用纸团丢他的哥哥。
在他丢到第六个的时候,姬野突然利落地起身,随手抄起书桌和床的缝里露出一点柄的弹簧刀,刀刃贴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床头。
姬野居高临下的观察着他,略长的刘海不再能遮住目光。于是姬昌夜直直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睛——不带一丝温度,冷厉森严的眸光比脖子上的那把刀更可怖,像皇帝睥睨冒犯他的蝼蚁。
姬昌夜当场就懵了。
他知道他哥在外头打架不要命,但姬野回到家里来从来都是挨骂的角儿,骂不还口。即使被颠倒黑白,被弟弟幸灾乐祸地泼一身脏水也不带动怒的,只是用那双黑眼睛静静地看着你,挺招人厌的。
而今天,这个一直装乖的狡猾聪明的孩子终于第一次嗅到了真正的杀机。他浑身发抖,觉得手指和大脑都像被冻住了,如坠冰窖。直到几十年后,他回忆起这一刻都深信姬野当时真的会杀了他。
姬昌夜一生中最漫长的几秒钟过去,姬野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得复杂和疲惫。
那神情既像孤独的旅者看见篝火,又像是垂死的狮子回忆一生。
他默默地起身,把刀随手扔回去,坐在了自己的床上,用手撑着额头,少年人初见棱角的飞扬的眉都拧成了一个郁结的川字。
姬昌夜本该哭着跑去告状,但他是装乖不是真傻,他哥这模样太不寻常了。纵然是鬼上身,上来的也绝对不是文人墨客之流,而该是什么索头的杀场将军。
所以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之后,只是哆嗦着摸了摸脖子,然后低着头弓着腰,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出去写作业了。
姬野一下午都没从屋里出来,姬昌夜也不敢进去,家里维持着某种诡异的宁静。好在还有姬昌夜他妈这么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伟大女性在,她在购物归来的二十秒内就以一己之力让整个房子里都恢复了声色喧嚣。
当晚姬谦正下班,和妻子儿子一起吃了顿其乐融融的晚餐,对姬野的不露面不置一词,只是对这个整天不着家将来必然只能当小混混的儿子更失望了些。
饭后他正想检查姬昌夜的功课,就见姬野拖着行李箱走出来,低着头,一身黑色显得脸有些苍白,看不见眼睛。
他低声说:“……爸。我要和同学去北都旅游,暑假先不回来了。”
虽然长子的语气有些怪,但姬谦正只以为是父子俩惯常的别扭——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正常的互相称呼过了——所以只是皱了皱眉:“什么时候走,多少钱?”
姬野报了个数,姬谦正犹疑了几秒,就痛快的给他了。姬谦正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这次没有唠叨,也没有问护照之类怎么办的问题。可能是他潜意识的希望姬野不要出现……也可能是长子身上气质的转变,从执拗的孩子变得像一个可以平静的接下一切摧折的成年人,有决定应该被尊重的权力了。
然后姬野就走了。
他报的数目并不大,除去路费,也就只够一个男孩子在北都那样的城市以最低标准生活一个多月而已。
准确的说姬野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怎么在乎自己的生活水平,心里只有他要做到的事。
从前的他可以渡过天拓海峡,现在当然也可以,方法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目标。
他要去北陆,找他的阿苏勒。
他要把他失去的找回来,而不会管那曾经是他自己亲手推开的。
幸而,在他到车站之前,就有人把他拦下了。
车窗降下一半,副驾驶位的男人摘下墨镜,陌生的利落短发和白色西服,但那微微一笑间的神韵依稀还是那个花月霜雪般的白衣公子。
“快下雨了,陛下先上来吧——臣知道青阳王在哪儿。”
姬野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开门上车,行李箱都没提。幸而项空月早知道他一贯作风如此,后头还带了一辆车,把羽烈王的行头带上了。
“我确实知道青阳王在哪,不过——”项空月眯起眼,“他还叫吕归尘,却不一定是你的朋友了。”
“什么意思?”
“他和你不一样,没有执念,或许永远都想不起来你们。”项空月多此一举的在空调房里摇着一把白纸扇,“即使这样,你还要他么?”
辨别不出年龄的俊美男人笑得仿佛他们从前在中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眼底却带着丝丝诡秘深暗——终究是不一样了。
“当然。”姬野说,“就算他想不起来以前,不是还有以后么。”
“这番豁达,不愧是你。”项空月敛了笑,神色淡淡的,语调低沉曲折,像个伤春悲秋的老旦。
“可是我的神武王陛下,你想找的到底是你的阿苏勒,你的南淮,还是你过去的心绪呢?这一天下来你也发觉了吧,那些东西都跟着你的记忆回来了啊。”
姬野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无表情的偏头看着窗外的阴云,有意无意地坐的笔直。他两辈子都跟吃了化肥似的十二岁就一米七几,骨头抻得如此之快,没瘦成竹竿也是万幸。
项空月有种想拍他肩膀的恶趣味想法,不过为了自己高深莫测的形象最终还是未能成行。
他知道姬野正在想他的问题,同时体味着四肢百骸里逐渐渗出的熟悉的痛楚。
羽烈王出身不算草莽,却实打实莽了大半辈子,身上的旧伤比北辰的星星多,尤以肩膀为甚。三十岁之前是雪天时发作,之后是逢阴天都痛,总之而立之后他就没有一天是浑身上下哪儿都好受的。
而在某人而立之前——准确说来是二十六岁前。从十二到二十六,再勾勾缠缠到三十二定下死生不复相见的盟约,说起来真让人觉得这两个家伙比女人还不痛快。
总之直到那件事之前,都会有人记得他的旧伤,带着青阳魂陪他下棋、聊天或者干脆一起发呆。而之后就只有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星相家了,她努力的去做她能做到的来消除男人的病痛,却不能把他为之夺旗长战杀个七进七出的人都找回来,于是越来越沉默老气,十年不到就把前面几十年没经历过的沧桑都找补回来了。
所以项空月选择原谅姬野,即使在后人编排里自己总是被这货各种始乱终弃。丫已经够惨了,不用坑都苦情得仿佛一颗小白菜,再下手未免就失了辰月的风度。怎么说也是当年搅风搅雨颠覆天下的大教呢。
钢琴的声音忽然响起,像是露珠凝成的女孩子用不慌不忙的轻灵步伐在莲叶上跳跃。
项空月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腻乎乎的叨咕了几句最后说我当然没忘了去接你啦乖乖等着哥哥杀出一条血路来娶你回家。挂了电话就人格分裂似的抱着手臂冷笑起来,阴森森的。
他说:“我要去接雍容,没时间叙旧了。你到底想不想去找吕归尘跟他再续前缘了?”
“想。”姬野毫不犹豫的说。
“求我啊。”辰月教主眉眼弯弯,充满欠揍气质而妍若一只鸭,在这方面果然风华尤胜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