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鼓起勇气准备去死的时候,这家伙发疯一样背着十二把刀来救我,他像疯子一样见人就杀,披着血,冲向我,高喊说,阿苏勒,我来救你了。”——《龙渊绘卷·一生之盟》
姬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上一刻他还在阴暗的禁室里,怀抱着比他长出一倍的枪蜷缩在角落里,背后的墙和身下的地面都凉而潮湿,五感都像糊了一层厚厚的黑漆,已经不知寒暑也不知饥饿,一直没有尽头的昏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只不过是忽然的失重,这一刻他就已经站在了繁华的大街上,人声嘈杂,久违的炽烈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怀里的虎牙枪还在轰鸣。紫檀色的粗糙枪杆抱了这么久都没染上些微的温暖,周围的声音也掩盖不掉低低的虎的咆哮声。
因为强光,姬野看不见附近的人已经退开了很远。他们像围猎小兽一样,围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孩子。
“还拿着兵器……是不是……”
“这么长的枪绝不多见,听说……徽记……看不清……”
“我去年有幸随父亲入宫觐见过……其实这样看的话……相貌也……”
他们那些隐约的、绝非关切的打量目光让姬野绷紧了身体,一只手死死攥着枪杆,另一只手用力胡乱揉着眼睛。
姬野试图快些适应这些亮光,然后赶快逃走,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躲起来。
但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样喧嚣的街市,简直就像座巨大的兽笼,狮虎狈貉混杂一处,陌生又危险,四五岁的孩子掉在里面根本逃无可逃。
“阿苏勒阿苏勒!快走!前面好像有热闹看啊!……”
“羽然……”
“纵观东陆九州,有谁拦得住姬武神?”
这时隐约有说笑声由远及近,听起来是一群关系极好的友人,每个不同的声音语气里都透着轻松和随意。
随后有什么柔软丝滑的东西忽然碰在脸颊上,仔细拭去了他被强光刺出的泪水。姬野被吓到了,他完全没感到有人靠近。
“先不要睁眼,也不要乱揉,慢慢的适应,不然你的眼睛会伤到。”一个清澈的女声说着,微凉的丝帛裹着指尖轻轻押住他的眼皮。她话里并没有任何母亲或者女性长辈的慈爱温柔,但是音色极美,叫每个人都觉得她该是和着自由的风声吟唱的雪白飞鸟。
姬野乖乖放下了揉着眼睛的手,低头把虎牙抱回怀里,不再紧绷着了,甚至有些羞怯的局促。
他却不知道这女人稳住他之后,飞快转过脸对同伴做的一系列表情和手势。
“原来逆转时空之事是真的,我还以为……”一个男声含笑说着。
他的声音也很悦耳,与给姬野擦脸的女人不同,是那种精心雕琢过的优雅,咬文嚼字都带着万物在手任他翻覆的自信,以及由自信生出的散漫和从容。不知为什么,姬野却觉得光是这声音听着就做作,虽然如同环佩清鸣,但他就是不喜欢。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利益。我唯一后悔的是不应该告诉你,让你对时空的交错产生了轻视,用不该有的自信想要拨动它,以为像你用下棋的手段赚取利益那么简单。”冷淡的少女声音回道,听起来仿佛才十几岁,一字一句都像个古板的老先生,
“我怎么会轻视呢。要知道,上次小世子只见到陛下一个人,留了也只不过半日,我们西门博士就躺了五六天,现在还拿不动算筹。而这次就更倒霉了,他照面就是姬武神,你难以为继,那也只能由我代劳了吧?”男人低笑着说。光听声音都能想象他挑起眉看人的样子,必然是无限的风流、无限的欠揍。
过了一会,姬野觉得眼睛没有那么刺痛了,泪水也不再淌,就动了动。于是那只手离开了,姬野睁开眼,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
然后他愣住了,比起预料中还是有些太亮的阳光让他瞳孔一阵阵发涨,有些头晕目眩。
女人穿着白色的、以大幅的绸和纱裁制的长裙,重叠的雍容裙摆和宽袖像初雪那么干净,又像能随着微风流动起来那么轻盈,漫漫地顺着她高挑窈窕的身形垂落,而那肌肤是从没见过的莹润白皙,甚至把纱绸都衬黯了。外罩的红色绸衫色泽如最好的胭脂,显得长发比纯金还浓艳,那双深红色的眼睛胜过任何稀世宝石,展现着极致非人的美丽,偏偏又是鲜活的,年轻活泼是她,苍老沉静也是她。
她看起来仿佛还是个少女,而她的美丽就像夜空中那名叫明月的神祇降临人世了。
神祇般绝色的女人低头看着姬野,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便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笑容明丽狡黠,眉梢眼角却似有若无的带一点玉像般的静寂。
姬野看得彻底呆了,连一直咆哮不休的虎牙忽然安静下来都全没觉察。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三个人互相看着。白衣公子斜睨着他的朋友,满脸写着戏谑,裹着黑斗篷的娇小少女低下头去,矜持的不笑出声来,肩膀却颤抖得明显。而蛮族打扮的男人先是无奈,之后也露出了微笑。
羽然轻轻摸了摸姬野的头,转头瞥了一眼项空月。
项空月会意,大不敬的在吕归尘肩头推了一把:“大君,去领你家孩子了。”
吕归尘也不计较,迈步走向姬野。
羽然在姬野看不到的地方对着吕归尘做了个鬼脸,脚步轻灵的飘向西门也静那边。
“我还以为他一直都是傻大个儿呢,原来也有才这么高的时候!”羽然在自己腰的高度附近比比划划,语气兴奋极了。羽人长得比华族慢,如今才正是她容貌最盛的年纪,不开口的时候极其能唬人,很配得上神秘古老的姬武神之名。但在朋友们面前却依然原形毕露,毫不掩饰,还像是南淮时万事不经心的那个闯祸精。
“他不是夸父,自然有这么高的时候。”西门也静无奈的回答,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乱世同盟的所有人在见到他们的领袖那一天开始就一直都要抬头看他。想不到此生居然有得以低头弯腰打量姬野的机会,真是值得纪念。
要不是付出的代价会非常巨大,项空月和羽然都很想看看他们家那个手握天下的姬野看见这个小小的姬野时会是什么表情。那必然有趣极了,阴天下雨时可以拿来就三壶青阳魂。
姬野没去注意她们的悄悄话,等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吕归尘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这个蛮族的男人没有像羽然那样大大咧咧的直接杵在姬野眼前,以羽然的习惯,她面对哪个姬野都不需要动用情商。他谨慎的停在离姬野还有一尺的地方,半跪下来,给了这个孩子足够的安全和平等。
于是姬野得以跟他深褐色的眼睛对视,那目光清澈温和,睫毛密长却不构成厚重的阴影,因而得以映出一点软白的云痕和浅蓝的天光。晴朗的天空下托着他背后城阙的轮廓,也盛着一个落进错乱时空的孩子。
“你不要怕。这里是天启城。”吕归尘想了想,说。
“天启城?”姬野睁大了眼睛,抱着枪转身,认认真真环顾一圈,然后有些为难的低下头:“……父亲不爱带我出门,我不认识这里是哪。我家是天启姬氏,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不等吕归尘回答,白衣公子已经飘飘摇摇的走过来站在姬野身边,低头眯眼瞧着他,手还怪不老实的戳了戳虎牙□□下的徽记,又去捏了捏姬野的脸,被打了手背也没着恼,一句话说得慢条斯理:“这边是醴泉坊,不远处就是旱市,正对填阖门。这附近街景一月三变,你即便来过,也是认不出的。姬将军府不远,往北边过几个坊就是……不过你暂且还是不要回去了。”
姬野紧紧盯着这个又讨厌又手贱的男人,此时他还没去过南淮,不然必定要把兔儿相公这四个字丢到这人脸上。他不喜欢项空月,几乎想循着本能呲牙咬他。
他说:“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朝代更迭,物是……人非啊。”项空月前半句散漫,后半句荒凉,句尾却意味深长得要飘到承恩门上去。短短八个字能从山穷水尽拐成柳暗花明,现在姬野觉得这个漂亮过头的男人该有唱戏的天分,一个字拖出三口气来的那种戏,曲折得简直不像人话。
“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又听不懂。”羽然白了他一眼,好声好气对姬野说:“你现在暂时回不去,在这里留一天,明天我们一定想办法送你回去,好不好?”
姬野的脸红了一些,他看了看羽然,又转头去看吕归尘。虽然吕归尘穿着蛮族的大袖,可看起来又清秀又温和,仿佛还不到三十岁,一点也不像侍女指着图画说吓唬人的故事里那些茹毛饮血、凶暴非常的野人。
他想,虽然那个白衣服的男人不可信,但这两个人应该不会骗他。他也没有什么好骗的,他们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非富即贵,就算把他卖了都买不起羽然身上裙子的一片纱料。
姬野就点了点头。
“饿了吧?”羽然说,“走,去吃饭!还有月亮你快去买点黑布把虎牙包上,太显眼了。”
项空月说:“为什么不是大君去?”
羽然笑眯眯的看他,仗着姬野看不到,嘴角那弧度勾得一看就绝非善类:“现在你离我只有三尺,三尺内太傅觉得你打得过我么?”
风仪如项太傅,也只好屈服于跟着宫里那位和蛮族大君从小一起混出来的女土匪,去寻觅一块够大的黑布了。
羽然一手牵着姬野,一手把虎牙枪交给吕归尘:“阿苏勒你先拿一会儿,等军师回来就给他。”
吕归尘摇摇头说:“还是给我吧,他怕是会转身把虎牙送进当铺。”
羽然哼了一声,拉着姬野继续寻觅她喜欢的午饭。西门也静不得不提醒她:“现在他还没去过南淮,不会喜欢酸甜的菜。”
来去三州的姬武神便孤陋寡闻的瞪大了眼:“怎么会有人讨厌糖醋?!”
然后低头问姬野:“你吃酸甜口味吗?”
一看可好,她赶快把姬野也塞给了吕归尘:“还是你牵他吧,再过会儿他都要熟了!”
姬野红着脸低着头看脚尖。
吕归尘就领着小小的姬野,配合他慢慢走,看着羽然拖了西门也静在巷陌间飞来飞去,问她这家店行不行,然后立刻自说自话的否决掉。
姬野冷静了一些,然后他注意到虎牙枪又在嗡鸣,只是不像在禁室那样森严恐怖的低吼,也不像面对陌生人群时愤怒嗜血的失控咆哮,甚至是有某种韵律的——配合着男人腰间的长刀一同震颤,像两只猛□□错嗅闻时平和的呼吸声。
姬野试着伸手碰了碰那长刀的鞘,它没有任何抗拒,像吕归尘拿过虎牙枪时那样。其实姬野非常意外,虎牙枪于姬氏是一个信物,于姬家却更像一个忌讳,除了在姬谦正手中时会死寂无声,它从未展现过平和的一面。
但它却不抗拒羽然和吕归尘。
姬野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却也觉得高兴。禁室里的这些天让他觉得虎牙像是一个朋友,活着的朋友,像自己的手足一样可靠。虎牙不反抗这两个人,就像是他的眼光得到了朋友的肯定。
“它叫影月。”吕归尘低垂眼睛,轻声说。
姬野又小心的碰了碰影月的刀鞘。他想虎牙是枪,而他是人,也许就像他偶尔会想拥有母亲之外的玩伴一样,虎牙也需要一个同类的朋友,比如影月这样安静的刀,这样它就不会那么暴躁了。
虽然闹市中不能让它出鞘,但姬野猜影月应该很漂亮,它是一把很修长的弯刀,听它的名字就像有青湛如月的刀光闪过眼前,这样才配得上眼前这个人。
姬野面对他不像面对羽然那样局促,想起来就抬头问道:“那你叫什么?”
“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吕归尘说,“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姬野眨了眨眼睛,认真记住了这个很长的名字:“阿苏勒。我叫姬野,野是……”
“荒野的野?”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闯进来,打断了姬野的思考。
这突然出现的男人长得很高,穿得又贴身,显出结实的躯干,容貌还算英挺,只是脸颊上带着一条伤疤,黑亮的头发随便捆着,充满生命力的杂草似的乱翘着几缕,眼神亮而活,站也没站相,仿佛一个野性难驯的凶贼。
而姬野只在意他肩上蹲的小猴子。
世家里畜类进门都是要栓的,说是免得乱跑伤人。小猴子身上一条绳索都没有,却竟没有跑掉,也不怕周围的人声喧闹,手指脚趾一起抠着男人肩上的衣服坐着,睁着一双又大又黑的圆眼睛左顾右盼,或者伸出爪子勾扯男人的头发玩儿,与其主神态仿佛。
“龙襄!来得正好,快帮我挑挑这些菜!”羽然飞似的冲过来,显然仍旧举棋不定。
“等等。这小孩儿是谁,……他背着我们偷偷生的?不对……真叫姬野?”龙襄抓了抓头发,一脸的怪异。
羽然点点头,说:“就是姬野,你看,虎牙在这呢。”
“嚯。”龙襄咧咧嘴,低头看了一眼,“这么大点就拿枪了,不愧是他。”
话音刚落,远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穿盔甲的青年翻身下马,站在龙襄跟前。
“来得正好,圆圆我问你,陛下的枪还在宫里吧?”
“当然在。”息辕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你快跟我回去,他有事要问。”
“现在他能有什么大事,谢墨不是还在宫里吗,天塌了都不用他扛,”龙襄不以为然,转身让出吕归尘来,“来你看看,这是谁?”
息辕看清了吕归尘牵着的孩子,素来形象沉稳的息将军瞪大了眼睛,嘴张得像能塞下一颗鸭蛋去。
“这这这……”他看着姬野的脸结巴了半天,又实在忍不住往吕归尘脸上看了一眼。
羽然作为最古灵精怪的人,明白他想歪了,一巴掌拍在息辕头上——他穿着盔甲,拍肩背嫌硌手——说:“醒醒,想哪儿去了,这是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是姬野!”
龙襄边笑边捶胸顿足,看起来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姬野看他那个样子,不知怎么有点嫌弃,往吕归尘身边偷偷靠近了一小步。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看见他的反应都这么古怪,相比起来他更喜欢吕归尘,安安静静的,虽然没有羽然那么绝世的美丽和鲜活,那份沉默却也不让人感觉尴尬。
——【片段】——
“如果是你来养阿苏勒,肯定就把他惯坏了。”羽然说。
“怎么会。”皇帝完全不赞成这番言论,但因怕被她揪耳朵,选了句较为温吞的否定,摇着头。
“其实我小时候很淘气的……”蛮族大君带着一点笑意说。
“你再淘气也比不上某些人,”皇帝说,“要是我来养你长大,你想去看海,我就骑马带你去,有人欺负你,我就削掉他的头发,倒要看看你还能坏到哪里去。”
大君含笑听着,忽地神色黯然,羽然岔开说:“那我呢那我呢?”
“你啊?找一匹马把你放上去,二十年都不会想起回来,最好养了。”皇帝说。
羽然便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好啊,原来你的金宫银殿锦缎丛就只给阿苏勒留着,我这就走,跑得远远的,到山里盖树屋养猴子去!”
皇帝被她的气势压制,嘀咕着:“明明每次也有给你准备一份的。”
可这拦不住羽然,她摸出一粒骰子弹向皇帝的脑袋,半空中就被他的手截住了。羽然提起裙子跳下了榻,趁机逃之夭夭,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皇帝就只是拿着那粒骰子坐在那里,一脸挫败的无奈,但姬野莫名觉得他其实是很高兴的。
他贴在门缝处贪看这三个人,觉得非常的羡慕。他们多么好啊,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拥有彼此,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可以对他的朋友纵容让步
——【片段】——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
虎牙枪是历代英雄手中摧城屠龙的兵器,它并不是狭隘的只认一个主人。它认的是英雄。
所谓英雄,并非要英武魁伟声如洪钟,呼吸中也不必带风雷。
只要是敢于在天灾**前站出来,用自己的魂魄筋骨护住哪怕一个人的,就是英雄了。哪怕他发着抖,连气都喘不匀,那弓着的背脊也比挺拔的逃兵更尊贵。
——【片段】——
“必须让他早些见见世面,现在正好。”白衣的男人折扇半遮了脸,笑得简直要人命。眉梢风流无限,眼底淡淡流金。
“你吃错药了么,居然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龙襄说,“这小子长大也不是咱们的那个水牛兄,跟咱们半点关系没有吧?”
“世间美的东西本就不多……”项空月惆怅地拈起羽然的一丝金发,像拈着飘落的繁花,“即使我看不见,想想这样的美要枯萎了,也是令人心痛啊。”
“松手。”龙襄笑起来,他的双手空空如也,但姬野还是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他和项空月不一样,他只有两种笑是发自真心的,一种表达友好,另一种表达向死人告别。
项空月也笑了,手一翻亮出一朵浓艳如绸的槿花递给狡黠的眯着眼的羽然,潇洒的挥袖:“我只是说花,侯爷想多了。”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