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尔晴问我:“我刚才得罪了赵、孙两位大人的夫人,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不足为意。”我压根儿不在意那些人,冲她拎了拎手里的山楂糕,欲盖弥彰般说,“午后我去看福灵安,他说想吃山楂糕,我便出来给他买一些,顺便来茶楼接你回去。”
尔晴面色淡然,轻声应着。我又同她玩笑:“方才你在茶楼与二位夫人交谈,言辞讥讽、话锋凌厉,我不禁想到平素你同我争辩,算是已有所收敛了吧?”
“你知道便好。”
她微微昂头,模样掩不住得意之色。我不住地抿笑,继续闲话道:“你打算让杜鹃嫁给谁?”
“什么叫我让她嫁给谁?她喜欢谁便嫁给谁。”
“若是她喜欢的人已有妻子了呢?”
尔晴有些愣了,似乎从未考虑过这问题,琢磨了一会儿后看着我笑答:“那样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喜欢了。”
不要喜欢?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还以为她会同寻常女子一样说什么只要两心相许便不在乎妻妾名分、甘愿委曲求全之类的话……转念一想,也是,她本就不是寻常女子啊。
但有一事,我不明白:“感情之事,岂可说不喜欢便不喜欢?”
“为何不行?倘若有天你纳了妾,我便再不会……”
她话说一半倏然住声。
我心情顿沉,再笑不出来,明知后半句是何意思,却还问她:“再不会什么?”
尔晴不再看我,目光幽幽望向窗外,淡淡道:“没什么。我是想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当谁的妾,再喜欢,也不行。”
我内心突然冒出一股不知名的气。
尔晴有她的自尊,我自当尊重,她不愿我纳妾并说反话试探我,我也可以理解,但她现在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再喜欢也不会当谁的妾室?她还想着当谁的妾室?!
抑或是……她,还喜欢谁……
耳边突然响起大婚那晚她说的话:
“傅恒,你要知道,我原本可以嫁给一个爱我的男人,生几个孩子,相夫教子、幸福安稳地度过此生……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你我都无法与相爱的人在一起,同病相怜,应当互相多一些体谅,你说对吗?”
……
“你我已奉旨成婚,你再想当谁的妾室都不可能了!”
我自知态度不好,脸色更是差到极点,但此时此刻我当真是藏不住半点儿情绪。
虽未正眼看去,可我知道尔晴在偷偷打量我,见我面色不善,她忙出声附和:“你说的对。”
我抑制不住地切齿,心道也是怪了,自己这回气性居然如此难消!非三言两语可劝得了的,竟至同她针锋相对起来,寒声讥讽:
“你方才所言,可与当初你愿意让出正妻之位,成全我和璎珞的说辞截然不同。”
“我又不是要把自己让到你妾室的位子……”
闻言,我心中登如浪涛翻涌,惶然失措,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原来她当初便是想着要离开我!
如今的我已无法接受她存着离开我的心思,故而听她絮絮解释,只觉荒谬:
“我那时是觉得,即便我离开了富察家,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应该也不会太苛待我,每个月总要给我些银子让我过日子吧?到时候我把钱攒起来买一间小院子,再做些活计打发打发时间,赚点散碎银子花花……”
呵!太荒谬了!
我心底情绪失控一般涌向双目,赶忙闭上了眼睛扭过头,不想被人发现我的失态。
尔晴见我如此,闭嘴不言,一路沉默。
待马车驶回府前,我立刻跳下了车冲进府内直奔书房,欲独自冷静一下,连特意给她买的山楂糕也忘了给她……
此后一连几日早出晚归,有意避开与她碰面,渐渐的,我终于恢复了理智:彼时自己那样冷心冷面待人,换作谁都想要逃离,尔晴当然也不例外,我不该对她太苛刻了。
可……她如今还会想要离开吗?她自称不为人妾,莫不是因为她还喜欢着别人,心里藏着遗憾才那样说?此外不论我纳不纳妾,她对我的感情真会像她说的那般,说弃便弃吗?若她对我有感情的话……
我心思烦郁不清,长满荆棘乱麻似的,时而憋气窝火、时而疑念深重,总之,很不好过。
如此之态自然不宜同尔晴见面。那阵子我一直独居书房、独自吃饭、独身出行,但对尔晴关心犹在,未减分毫。
天气转寒,她又开始贪凉,衣着单薄不说还常食冷饮,我因此四处寻问补身方子。偶得同僚介绍同德堂老板陶文睿乃医学世家出身,仁心仁术,在京城中颇有名气,我便亲自前去寻医问药。
陶文睿听我说明情况,当即落笔写定药膳方子,认真叮嘱用药禁忌,并同我约定半月后再来找他调整用药。
起先我将信将疑,拿着方子让府医瞧过才敢熬成药膳给尔晴送去。以往尔晴最讨厌苦药汤子的味道,此次倒是不太排斥,且服用药膳之后她的气色有了明显好转。我放了心,半月后便叫杜鹃一并去同德堂抓药,不想竟促成了一段良缘。
那时陶文睿叫住了我,同我诉明他对杜鹃的心意,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对杜鹃好,还搬出一箱银钱向我讨要杜鹃的奴契。
我心想:陶文睿出身良好,论学识论人品皆出类拔萃,与杜鹃两情相悦,倒是值得托付之人。最重要的是陶文睿尚未娶妻,杜鹃嫁过去便是正室,正好合乎尔晴的心愿……
“杜鹃的奴契不在我这儿,在我夫人手里,你需要同她讲明此事。倘若她乐意让杜鹃嫁给你,我自然对你们二人表示衷心的祝福,绝不横加阻拦。”
陶文睿思忖片刻,颔首称是,稍作停顿又语气敬重地开口:“我原以为傅恒大人便是家中做主之人,只要您点头,我与杜鹃的婚事便可顺利进行下去,却没想到您这般尊重夫人的意思……我应当悉心向您学习才是。”
“实在过誉。”我摇头失笑,解释说,“其实是因为我夫人并未将杜鹃视作奴仆,而是真心相待的姐妹,她非常重视杜鹃的婚事,一定要将杜鹃托付给良人才能安心。”
“即便如此,换作旁人便会直接从他们夫人手中拿回奴契来换这箱银钱,那些夫人只能生闷气而左右不了丈夫的所作所为。可傅恒大人您没有,您将妻子置于与自己平等的地位,尊重对方的意愿,试问那些豪门贵宅、富家巨室中,有几人能够做到这般呢?”
其实初时我也不是这样的,而是这么多年和尔晴朝夕相处、不断磨合,慢慢有所变化……我想了想,未作回应,只与对方恭恭敬敬地互行拜礼,随后告辞回府。
陶文睿借以此事认为我是君子,可唯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愈发的幼稚了:我竟为着比尔晴更早知晓了陶文睿和杜鹃的喜事而感到窃喜,舒心畅快、自鸣得意……
哎,不提也罢。
后来尔晴同陶文睿见了面,一番了解后对这桩婚事表现出莫大的支持,当即还给杜鹃白契,还亲力亲为地帮杜鹃操办婚事,如火如荼,忙得不亦乐乎。
我却想着杜鹃嫁了人,尔晴身边便少了一个贴心人伺候,于是回老宅向额娘讨要了新的丫鬟桃钏。
同时我又想:尔晴既能如此上心地对待杜鹃,何不请她也费心顾一顾青莲的终身大事?一方面青莲在我身边侍奉多年尽心竭力,我希望她能和杜鹃一样嫁给好人家,一生无忧。至于另一方面,青莲离开我身边,尔晴便不会再多心了,且她已不似从前,青莲的事交托给她,我很放心,实乃一举两得的好事。
对,事不宜迟。
我去找了尔晴,见她带着孩子在院子里放风筝。我忽而步伐一顿,眼前一幕旧世未曾经历过,热热闹闹、和乐美满,实在令我感到新奇和温馨。
“尔晴!”
喊出她的名字时我真切感受到自己内心泛着紧张与兴奋,每近她一步这种感觉便强烈一分。
尔晴迎过来问我何事。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同她信步至旁边,斟酌诉出我心中所想,“青莲亦是该成婚的年纪,我想……”
“好啊,她预备几时入府?需要我筹备什么?”
她猛地打断我的话,倒令我懵了神儿。
“你在说什么……”我一边低语,一边打量着她的神色,犹豫再三,小心解释道,“我是想着杜鹃离府嫁人后,你一人孤闷,便叫青莲来你屋里伺候。而且她也早已过碧玉之年,可否请你也帮她寻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像你帮杜鹃那样。”
尔晴难得听我说完一整句话,可表情一言难尽,盯着我沉默半晌,终负气道:“我看你最值得托付了,不如让青莲嫁给你,她来这院儿里,我走!”
我愣在了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何以如此生气,追上前推了推门,发现她已将门反锁了。
我走也不是闯也不是,便在屋外廊下呆坐了大半天,仍未琢磨明白。后来宫里来人传旨说皇上召我进宫,我才不得不起身离开。
不曾想我从紫禁城回来,尔晴已经去了喜塔腊家。
“夫人什么都没说便拎着包袱走了,还带着那个新来的丫鬟……”
我只有一句怅然的,为什么。
元瑞自是答不上来。也许除了尔晴,谁也无法回答这问题。
我不知如何劝解自己,任凭疑惑、恼怒、不安、担忧以及种种难用言词表达清楚的情绪渐渐吞噬我的思绪……
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桃钏是我亲自挑的人,若尔晴有事,她定会及时来报。至此,我才略略祈得一点点的安心。
虽然平日我极力隐藏、无视,但当尔晴真的离开了富察府、离开了我,我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便再藏不住。我直面己心,坦然承认尔晴这一走,自己并非不想去找她,而是……不敢去。
是了,不敢。
想我面对战场上诸多未知凶险从未心生惧怕,然事及尔晴,我却一再退却,左右不敢同她面对面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们的感情……
我心绪不宁,奉旨进宫参加亲蚕祭典时请得圣意去长春宫祭拜姐姐。立身于姐姐的画像前,我想到旧世璎珞便是在此鸩杀了尔晴,而今世,尔晴还好好儿地活着……
我稍感慰藉,暗叹道:也罢,万事不及她性命重要,如今她还在,于我而言已是幸事。倘若她觉得同我分开一段时日能够舒心些,那么只待她气消了、不恼我了,我再接她回家便是。
幸而桃钏是个机灵的,三不五时便会跑回来传信儿,她不好来打扰我,每每都去找元瑞。有一回恰好被我遇见了,我便叫住了她,似不经意地问起:“是你自作主张回来的,还是……”
我甚不自在。桃钏反倒是会心一笑,高声应道:“是夫人叫奴婢回来的!”
我无奈暗忖,此话究竟几分真假?
桃钏又说:“夫人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都暗示奴婢回府打听您的近况,还有宫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叶天士被赶出了宫,令妃陪太后去了圆明园……”我挑了三两件说了说,转而忙问,“夫人在喜塔腊家过得可好?”
“吃穿用度是不愁的,只是没打一声招呼便去了,难免有些闲话……不过少爷放心,夫人贯不在乎旁人,也从不把什么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我了解尔晴的性子,桃钏所言不虚,但还是希望尔晴能高兴一点。本来我顾着她的身子从不纵她食饮凉物,眼下情况特殊,我便让桃钏带了豆沙酥山给她。
“皇上命我安排木兰秋狝之事,过些日子我会比较忙。你好生照顾夫人,如有需要便去找元瑞。”
“是,奴婢明白。”
原以为有桃钏时时传言游说,很快我便能寻得机会接尔晴回来。岂料,一个男人的意外出现打破了计划。
那日我正在书房著文记事,忽听窗外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一时心奇走到窗后听起来,是桃钏来报信儿,不知何事拿不定主意,正问元瑞:“到底应不应该让少爷知晓啊?”
元瑞琢磨了一下,反问桃钏:“你知不知道那男人是什么来头?”
不及桃钏回答,我直接推窗问道:“什么男人?”
许是我语气不好,桃钏与元瑞互视一眼,谁都不敢吱声。
我轻呵:“桃钏!”
桃钏一惊,只好如实道来:“夫人近来常去茶楼听曲儿,同一位评弹乐师相交甚密,还……还让奴婢去递帖子,请人家到老院子一聚。”
我微微侧身,竭力压住心头怒气,却止不住额角青筋乱跳,搅得人愈发心烦……
元瑞催促桃钏:“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此事少爷已经知道了……啧,愣着作甚!还不快走呀!”
桃钏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身同我说:“恕奴婢多嘴!依奴婢之见,那位乐师与少爷有几分相像!所以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其实是……是……”
我拧着眉毛,不悦地问:“是什么?”
桃钏“哎呀”一声,跺了跺脚,下定决心般说:“夫人其实是想您啦!这才把乐师当作是您,时常跑去见之!”言罢匆匆跑走了。
眉心不自觉一挑,我突然感觉心口恶气略有疏散。
元瑞站在窗外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见我脸色有所和缓才敢问我:“少爷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去查一下那个乐师的来历。”
我没好气地说完这句,生生咽回了后半句:再随便打发出京城便是!
我不想被人认为自己鼠肚鸡肠,可实际上,我确确实实因此事气闷了好几日、纠结了好几日,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去见那什么乐师:一方面是觉得区区乐师,岂配我上赶着去见他?另一方面却又是不亲自探明对方底细,不甚安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本来同海兰察诉苦一二,结果他并不能理解我的苦闷,莫说劝我,他还反过来问了我许多为什么……哎,我要是说得清为什么,还用得着问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