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夕,我独自来到库房并在角落里找到那个覆满灰尘的绣架,架子上还绷着绣布,布面便是尔晴的佳作——一团歪七扭八的水草和赫然趴在上面的两只豆大的蝇虫——我戏称之为《双蝇戏水图》。
我大抵知道尔晴为何会选择仿绣这幅图,之所以没点破,是因为我觉得同她这般相处下去,有朝一日她总会明白我、理解我,慢慢的便不再执着于我的往事了。我想用自己的行动让她安心,而非言语,毕竟,做了什么远比说了什么重要。
我把这块图案剪了下来,亲手将它缝在一枚荷包上,南巡时随身带着。此去半年,思念时、牵挂时,便是凭它睹物思人。
五月回京归家,与尔晴久别重逢,我内心忽生一种奇异之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别胜新婚?大致如此。
本想同尔晴去春和园游船赏景,结果回来后没多久,皇上命我撰稿《皇清职贡图》。各地总督巡抚得此消息纷纷来京献策,我和几位御用画师把所得信息核实记载,又分门别类整理妥善,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尔晴特意来书房劝我:“元瑞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傅恒,此事非一日之功,当劳逸结合,免得损伤身子。身体要是垮了,别的事可都干不了了。”
我心想:元瑞这嘴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的讨厌,至少这次便是因他多言,尔晴才主动过来关心我。
我言谢一番,暂且放下手头的活儿与尔晴共进午饭,又一起去看了三个孩子。后来尔晴几次送来药膳,说是为了我亲手熬制,我倒觉得她是以送药膳为由意欲探究《皇清职贡图》,因为自打进了书房,她的眼神便未从图册上移开过。
我默不作声地把画册往她的方向挪了挪……
她看得极入神,半晌突然嘀咕出一句:“怪不得那么多女子都喜欢你呢。”
我手一顿,同她无言相对。
“看我作甚?我又没说错……”尔晴小声嘟哝,指着我笔下的男子说,“这眼睛颜色不对,应当是金色或者蓝色。”
“你亲眼见过?”我怀疑道,“世上哪会有蓝眼睛的人。”
“当然有!而且这世上还多的是你傅恒不知道的奇闻轶事……”谈及此,尔晴表现出十分的得意,徐徐讲了许多我从未听说过的、匪夷所思的人和事。
她言之凿凿,好像当真见过她口中那些事物似的,令人不容置疑。我听得认真,遇到不解之处便及时发问,同她一句接一句的,你来我往,甚有意趣!
最后,我问她:“你是如何得知这么多事情的?”
尔晴一怔,说话吞吐起来:“你、你管那么多作甚!我就是知道!你……你当我从书上看来的吧……快!赶紧把它吃了!”
那碗药膳被她端到了我的嘴边,我欲再问,她立刻一抬勺子堵住了我的嘴。
罢了,今日问不成,来日方长。
此后我常常带着图稿去找尔晴,借着答谢的名头把买的一些胭脂水粉、朱钗环饰送给她。为此,我还特意向海兰察讨教女子都喜欢什么,结果海兰察说只知道明玉喜欢的,不懂别的女子。
我既觉无语,又觉好笑,想着海兰察那句“不过么,哪有女子不喜欢首饰的?最好是珠翠满头、珠宝成山!”,也罢,多买总归没错。
可比起那些俗物,尔晴似乎更爱听我给她讲朝野趣闻,所以除了不议政,凡我所见皆与她分享。
譬如有一天晚上,我去卧房找她,同她闲谈张廷玉和德保的事。她听了之后言笑晏晏,道:“要我说,此事一个巴掌拍不响。”
“有何见解?”
“先要说张不长眼,明知皇上彼时正处于丧子之痛,他身为永璜的老师,非但不表伤心姿态,还上赶着提告老还乡的事,失了君臣之礼,又怎会有君臣之情?如今被人清算沦为笑柄,便也不足为奇。至于皇上……罢了,我知道你自小入上书房伴读,与皇上情谊深厚,不爱听人对其妄加非议,不说了。”
我越来越觉得,尔晴有时候很是聪颖——
“好了,夜已深,我要休息了,你快回书房去吧……你出门前记得帮我把门口的灯吹灭啊。”
——有时候又很笨。
眼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吹灭烛火,上了床钻进被子里,我不禁微耸眉心,暗道自己这么晚过来便是为了留在这里睡个好觉,怎么,她看不出来吗?还是说她明知我想留下来,却还要赶我走……
呵,那怎么可能!
“谁说我要走了?”
我话音才落,尔晴便惊呼:“不走?为什么?”
“书房近来蚊虫多,睡不踏实。这屋子里倒是凉爽又安静。”我说着,驾轻就熟地从柜子里搬出被褥抱到榻上。
尔晴低声表示不满:“要是把这地毯撤了会更凉快!”言罢不久便睡去了。
我躺在榻上,心道:地毯是不可能撤的。旁的都可商量,唯独此事由不得她!当初正因她贪凉,生福灵安时才会那般痛苦,后来煞心费力几番调养终于恢复些许气血,其中有多不容易她竟都抛诸脑后了!哎,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非但没同意撤去地毯,甚至一入秋便立刻置办了新的熏炉。原本买了一大一小两只熏炉,床边、榻边各放一只,想了想,又把榻边那只小的收了起来。
那晚我接到紧急军召,连夜进宫与皇上商议西北军事,直至天明,皇上允我回家休息,不必再去御门听政,我便急着出宫赶去崇文门。
海兰察说崇文门有商户新制出一种保温效果极佳的手炉,首批货刚入市便被抢购一空。我本想叫他帮我买几只回来,钱不是问题,能让尔晴暖暖和和过冬才是。结果海兰察提前很久便同老板讨要,好说歹说才留了两只给我,正是今日去取。
我不想误了时辰,加快脚步朝宫门行去,途径一处拐角时,忽有一人迎面冲来,与我撞了个正着。
我定睛看去,奇怪道:“德胜?出什么事了,怎这般冒冒失失的?”
“啊!傅恒大人!”德胜慌里慌张地行了礼,躬身解释说,“是五阿哥!五阿哥去延禧宫请安,可谁能想到回去后突患急症,病倒了!愉贵人非说是令妃娘娘在五阿哥吃的芙蓉糕里下了毒,闹着要皇上做主……”
我琢磨了一下,记起旧世亦发生过此事,乃纯妃在背后搞鬼,璎珞自有妙极应对。
尽管如此,我仍有点担心,于是暗中递给德胜一块银两,请他帮衬着查清事情的真相,莫使无辜者蒙冤受屈,且若有需要可差人来府上找我。
“是是!奴才明白!傅恒大人,您还有别的事儿吗?若没旁的事情,奴才便先退下了,这还得赶紧去请几位太医,哦不,请皇上!得先去请皇上……”
“快去吧。”
我离宫后如约来到崇文门取手炉,回府路上想到德胜的话愈发不放心,忙又赶回了紫禁城,遣一小太监叫来德胜询问事情进展。
许久,我看见德胜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墙根后。
他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儿,犹犹豫豫地朝我走来,三两步便停顿一下,两手先是揣在身前不停摩挲,后又抬到额角拭汗……我意识到事情有变,往前迈了几步并轻声呼喊:“德胜!”
德胜只得小步跑来,停在我面前,顶着一张难看至极的脸同我说:“事情都清楚了……傅恒大人,五阿哥的事弄清楚了。是纯妃,不,现在应称呼为,苏答应,她教唆愉贵人用参片使五阿哥昏迷,嫁祸令妃娘娘……”
德胜所说种种皆与旧世无异,他不知道,自是害怕,可我是知道的,因此反而放心了不少。
“还、还有一桩事……”德胜垂着脑袋,神色极为纠结,支支吾吾道,“皇后娘娘彻查此事,命人把玉壶关进慎刑司审问。玉壶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一桩与……与先皇后有关的旧事……”
我心口一紧,当即催问是何事,实则已有猜测。
“彼时长春宫失火,是苏答应指使人做的,后来七阿哥感染天花,也是苏答应让玉壶把天花病人用过的东西夹带进宫,再送去了长春宫,事后又让王忠把东西拿去熟火处烧毁……”
果然。
我心乱如麻,耳边德胜的声音不甚清晰:
“傅恒大人!奴才本不该同您说这些,但事关先皇后,奴才不敢不告诉您真相!还请傅恒大人莫要同旁人提及,求傅恒大人保奴才一条小命!”
“好。”
我浑浑噩噩转身便走,身后隐约传来德胜一声声叹息。
一回到府里,我便直接去找了尔晴。不知为何此刻我迫切地想要见到她、需要见到她,哪怕不说话,只静静地待在她身边,于我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我疾步来到卧房,门都没敲径直闯入。
尔晴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直愣愣地看着我:“你……你回来了啊。”
“嗯。”
我想想自己确实冒然,连忙拿出小手炉递给她,随后捡起地上的书,掸去灰尘放回桌上。
“这小玩意儿还挺精致,抱起来比旧的那只舒服……”
尔晴捧着手炉左看右看,貌似很是满意。我渐感宽心,同她念叨起偶遇德胜还有五阿哥的事,但思索一番,暂未提及姐姐。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如此想不开,放着好端端的圣宠不要,偏要惹祸上身?”
尔晴如是作评,与我想法不谋而合。
本应多说两句慢慢把话引到姐姐之事上,但在她身边待这片刻,我紧绷的神思倏然松懈下来,加之彻夜未眠,又去了一趟崇文门,还听得那般沉重的真相……我困意袭涌精疲力竭,再无力气言语一字。
许是看我面色不善,尔晴起身点了一支安神香,对我说:“我去陪陪孩子,你先在这儿睡一觉,等吃饭时我再来叫你。”
我应了一声,正往床边走去,忽听尔晴又说:
“去睡床。”
说完便出了门。
我怔了怔,走到床边撩开床幔,见床上已铺好被褥,不由得心中一暖。当褪去衣物躺进被子里,我又发现脚边放着一只尚且温热的汤婆子,唇角更是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尔晴每两个时辰便让下人把新的热水灌到汤婆子里,以保它时时温热,待我回来便可直接用之驱寒。此事是杜鹃悄悄告诉了元瑞,元瑞又悄悄告诉了我。我听后心中既暗喜又无奈:我和尔晴之间,何时才能不再需要那么多外人?
而当下我只觉困顿,沉沉睡了一觉仍不甚解乏,午时同尔晴吃饭,胃口亦是欠佳。
尔晴给我夹了一块她亲自腌制的萝卜,说是可以开胃理气。我不愿扫兴,浅尝一块,竟是意想不到的口味清爽,点头应道:“酸甜可口,微辣提鲜,很不错。”
“那是!独门秘方!”
尔晴很是得意,继而问及五阿哥的事作何收场。
我蹙眉叹息,放下筷子,同她讲明今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当年的真相,却在提到苏静好时寥寥带过,因为,我不想另生事端。
“怎么会……”尔晴惊到语怔,良久才缓过神儿,唤了我的名字,“傅恒。”
我瞧她面色纠结欲言又止,便猜她是想劝我却不知从何开口,遂先道:“苏静好已被褫夺封号降为答应,幽拘于冷宫,再无复宠的可能。真相皆已浮出水面,姐姐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尔晴叹了叹,随后问我:“我下午要去街上,你要不要与我同去,散散心?”
“我今日有些累,改日吧。”
话虽如此,午后院子里冷清空荡,我甚不习惯,便改了主意驾车出门,先去尔晴常吃的点心铺里买了山楂糕,然后驾车直奔茶楼,自始至终未叫人知会她。
我向老板问清她所在的阁子,落座于她隔壁那间。岂料,那阁子里发生之事远比台上唱的戏精彩得多:
尔晴与杜鹃好一番交心,说的话乍一听匪夷所思,细细琢磨竟是蕴着微妙智慧,令我大为惊奇。后又遇到赵孙两家夫人挑衅滋事,尔晴只消三言两语,便使对方灰头土脸、落荒而逃,着实有趣。
“杜鹃,咱们走吧,今日实在没有兴致再听曲儿了!哼!”她阔步走出茶楼大门,看见我的马车不由得疑惑,问杜鹃,“马车怎么在这儿?”
杜鹃自然不明白,一回身见了我,便惊道:“是少爷!”
我站在茶楼门口静静看着尔晴,回想她刚才的言行举止,不自禁笑起来,随后走到她身边,牵着她步上马车,一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