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有一人必能为我稍作解忧,于是又去了圆明园。先前几次是为着木兰秋狝的事带一帮人来圆明园忙碌,这回则是独自前来与友会面,望其能助我开解心结。
水榭内只有我和她,我坦言自己的心事,道:“令妃娘娘,我最近常常觉得,自己亏欠了尔晴。”
璎珞垂眸浅笑:“何解?”
我徐徐诉来:“姐姐在时最向往自由,最无法得到的也是自由,我希望她能从尔晴身上获得些许慰藉,所以,我对尔晴好,尽可能不让她受府内诸多规矩约束、自在生活,姐姐看了便会欢喜。姐姐离开后,我原以为自己会慢慢放下这种执念,与尔晴如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相安无事终老一生。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放下,我依然想让尔晴每日都过得舒心自在……”
“傅恒,动了情,自然放不下。”
璎珞眸光深深,一语道破。
我没有反驳,只无奈笑道:“可惜我做的不好,总是惹她生气。为此,我时常自觉惭愧、疑惑,还有无措。”
“爱一个人便会患得患失,你如此,尔晴亦如此。她对你情意深厚,却心有不安,不愿同你明说,才令你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得要领,常常事与愿违。”
“正是如此!”我急切道,“我该如何?”
“将心比心。”璎珞认真道,“此事很难,但是本宫相信你能做到。”
我思索一番隐有所悟,郑重言谢后,长叹:“若是尔晴同你一样,有话直言,我与她便也没有那么多的矛盾了。”
“此言差矣。”璎珞上前一步,严肃地提醒我,“傅恒,你记住,永远不要把我和尔晴放在一起比较,那样是对我们的不尊重。”
想想确乎如此,我诚恳致歉,又于心中慨叹:有此知己,实为幸甚!
璎珞望着平静无澜的湖面,缓声说道:“当年本宫有一句话始终未与你言明,现在是时候讲了。”
我问她是何话,她说:“有的事之所以美好,只因不曾得到,而得到后仍然觉得美好的事,便是身处其中之人在用心经营了。你是当局者迷看不明白,本宫却是旁观者清瞧得真切。尔晴能让你转变对她的态度、让你心甘情愿为了她进宫求先皇后帮忙、让你不忘从山西给她带回那么多玩意儿,又让你因她坠马而动怒、亲自为她牵马、打造箭场……如此种种其实都是她的经营,是她的本事。她对你啊,可谓用心至极。”
听璎珞此番细数,我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笑够了才由衷感慨:“她对我哪里是用心?分明是用了兵法啊!一招招以退为进、步步为营,攻城略地!”
“看,你都明白的。不光明白,本宫瞧着你还乐在其中呢。”璎珞笑言打趣,然后微敛神色,道“可是傅恒,你又可知尔晴为你忍下了多少?她的孤独、不安,你可曾看到了?”
我心头倏然一震。
“尔晴是女人,女人都会嫉妒,她不过是在克制自己,不说,不代表真的不介意。譬如青莲一事,你虽是好心,但事先可问过尔晴的意思?一上来便将别的女人,对,还是对你有情意的女人推向妻子……”璎珞抬手掩唇轻声嗤笑,眼里透出无比的嫌弃,瞟着我说,“傅恒大人带兵打仗是行家里手,可对女人么……哎,当真是一无所知呀!”
我悻悻轻咳,故作姿态地行礼道:“多谢令妃娘娘提点。”
璎珞忍笑回礼:“大人客气。”
从圆明园回来后,元瑞已经查明乐师来历,我略作思忖便去茶楼见了那人。
呵,确与我有几分神似。
我忍住情绪,没有自报家门,只问对方是否认识尔晴。
“尊夫人常来茶楼听戏。”
倒是个聪明的。我斜睨过去,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那你……”
“大人不必担心,在下并未答应尊夫人的邀请。”
“我没担心。”我冷笑,“相反的,我还要请乐师去见一见我的夫人。”
乐师疑惑地看着我。
我递去一本棋谱,直言:“我知道许乐师是来京城寻亲的,此事我定尽力帮忙,但同时,我也希望乐师能帮我一个小忙……”
很快我便寻到许乐师的妹妹,给了他二人一笔钱并定了一艘送他们回苏州的船只。离开前,许乐师不负我所托在茶楼雅间会见了尔晴,对她一番劝言:
“夫人,在下想告诉您,世间没有常胜将军,一切皆需用心筹谋与经营。”
“逃避一时可以,逃避一世是不可能的。”
“夫人有没有想过,与您对弈之人,也许并不认为这是一局死棋呢?”
……
彼时,我在隔壁。
我借乐师之口将自己想说的话诉与尔晴,便是希望她能明白,今后我愿与她共同经营我们的日子,亦是希望她不要就此言弃。但是我拿不准她的心思,遂又叫乐师问了一句试探之言:
“身陷苦局,要么抽身而退,要么死地求生。夫人何解?”
我心情紧绷,不由自主地往墙边靠近了些,两只手垂于身侧紧攥成拳,连呼吸都愈发小心起来……良久,我听到尔晴的声音,略显踌躇道:
“我不知道。”
我既遗憾又庆幸——还好只是不知道,而不是抽身而退。我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但听尔晴又问:
“乐师可曾见过什么人?”
此前我叮咛过乐师,不要告诉尔晴曾与我见面之事。可是当下我突然改了主意,真心希望他不要守诺,便让尔晴知道他方才所说其实皆为我心中所想。
乐师到底是信守了承诺,只道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便离开了茶楼。三日后,他带着家人前去码头,乘船离京返回苏州。
尔晴却未因此回家,应是还有心结未解。我不知她愿不愿意见我,不敢贸然出现在她面前,只好又让桃钏旁敲侧击地打探,并说了许多本该由我亲自解释的话。
“你找机会告诉夫人,我是觉得她通情达理、贤良淑德,才放心让她帮青莲寻觅归宿,别无他意。而且,不论是青莲还是别人,我都不会纳妾的……”
我絮絮叮嘱,不厌其烦。后来,桃钏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急火火跑了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话说清楚:“您的话奴婢都、都跟夫人说了!夫人……夫人问少爷何时变得……变得胆小了!夫人是嘴上嫌弃少爷您不敢当面同她说那些话,实则是暗示您快去将她接回府里呢!”
我总算安了心,同时心里还隐隐泛出一丝窃喜。我当即盘算着尽快去喜塔腊家把人接回来,恰在此时皇上即将启程木兰秋狝,我便先进宫请旨求皇上允许我带尔晴同去木兰围场。
皇上欣然应允,见我夫妻情深打趣了我几句,写下圣旨并命传旨太监随我去喜塔腊家。
然而当看见尔晴住的老宅子时,我原本喜悦的心情瞬间沉没。
桃钏不是说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吗?如此破旧不堪的小院儿,还需她亲自执帚打扫,这也叫好?!
“傅恒……”
听到尔晴唤我,我忙收回视线看向她。她面色淡然,眼眶里隐有泪珠打转儿,我瞧着不禁皱紧了眉头,声音低沉地回应她。
她神色忽显慌乱,手足无措地放下了扫帚走到我面前,垂首问我:“你……你怎么来了?”
我仔细审视她穿的这身衣裳,心中愈发怄气窝火:喜塔腊家便是这样对待尔晴吗?即便是外客也不该如此!更何况尔晴还是来保的亲孙女,是我的夫人!这些人行事实在是没有规矩!
“跟我回去!”我难掩气愤,说完便转过了身,发现尔晴还在原地一动未动,便直接抓过她的手往前厅行去。
待接了圣旨,我扶尔晴起身,随后冷眼瞧着周遭喜塔腊家的人。
呵,现在倒是一个个缩头缩脑不出大气儿了?!
念及来保乃朝中老臣,我不便说什么重话,只淡淡同其道别,暂且给他家里的这些子子孙孙留了颜面。不过后来我得知尔晴在此小住的日子里,喜塔腊成麟最是同她过不去,便在其仕途上撒了几块绊脚石,害他屡屡花费大笔银钱却都未能成事,算是小施惩戒,替尔晴出口恶气。
现下,我和她坐在回家的马车里,谁也没有先开口。半晌,我递去一只油纸包,里面装的正是上回没能给她的山楂糕。
尔晴收下糕点,问: “我为何能去木兰秋狝?”
“我求了皇上,请他答应我带你同去围场开开眼界,散散心。”我想了想,决定同她直言,“之前惹你不快,是我思虑不周,未能顾及你的想法,今后我不会再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另外,我并无纳妾之心,你也无需多想。”
“傅恒,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原本我不希望你纳妾,可现在我觉得,若是多一个合你心意的人照顾你,想来也是好事。”
“尔晴……”
我急欲解释,转念又怕说多了她未必会信,万一一言不合又争吵起来……
罢了,才接她回家,可不能再闹什么不愉快。我心想,她刚刚说的事,今后再找机会解释吧。
几日后,我们随驾出发木兰围场。皇上命我一路伴驾,是以我无法常与尔晴相见,只好托人送去一些小玩意儿逗她开心。
终于等到一日闲暇,我当即牵了马去找尔晴,说要带她到围区狩猎。
她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忙不迭换好衣裳跨坐上马。我提醒道:“你久未骑马,不要逞强,累了便告诉我。”
她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我,策马缓行片刻后问我:“咱们去哪处围区?不会撞见圣驾吧?”
“皇上没说去哪儿,但左不过是东边那片,不会来这里。”
“没说去哪儿?围场内外是都有重兵把守不假,可也保不齐哪里会突然出现野兽,万一……哎,皇上也是够任性的。”
她还说别人任性?我忍不住调侃:“论任性,夫人当属第一!”
说完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尔晴的面儿称呼她为夫人,细想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愿意被她看出端倪,便连忙移开了目光,盯着前路缓缓前进。
尔晴轻呵一声提了速度,我紧忙跟上,很快与她便来到围区密林的入口。
小太监递来弓箭。尔晴忙着背弓,我驭马靠近替她整理箭囊,还将自己的几支羽箭给了她,说:“射不射的到猎物无所谓,但你要用它保护好自己。”
“你不是跟我一起吗?”
“我自是会在你身边保护你。”我笑着反问,“可你能保证你不会一时兴起,甩开我独自去林中探险吗?”
尔晴避开与我对视,哼声狡辩:“我没有啊!”
好吧,姑且信她。
尔晴指着我的佩剑说:“你要是担心,何不把它一并给我……”
“不行!刀剑无眼,你一介妇人拿它作甚!跟紧我,保你不会身涉险境。”
她任性也要有度!居然还想拿佩剑这般危险之物!我有点生气,先一步驾马进入密林,却又不敢离她太远,慢下来等着她。
虽说这片密林是护卫清查过的,但也保不齐会有兽物闯入,尔晴几次想要快马探行,皆被我扰乱。
此时我已经猎得两只野兔,打算给尔晴做一条兔绒抹额,正准备进去林子深处再探探有何好物时,忽闻前方一声喊叫。
我与尔晴一同赶去,见是五阿哥摔下马背歪倒在地。我便急忙下马查看其伤势,且问道:“阿哥怎会独自在此?”
“我随皇阿玛来此狩猎,途遇野鹿便独自追来。可我的马它不知为何发了性子,将我甩了下来……”
“须得尽快让太医诊治。”我将五阿哥搀扶上我的马,“对了,阿哥说是与皇上同来此地,那皇上呢?”
“我与皇阿玛走散,并不知道他现在何处。皇阿玛在生令母妃的气,想必也是不愿意见到我的……”
尚不及我开口,尔晴便劝道:“阿哥莫要多心,皇上不知道阿哥受了伤,现下迟迟不见阿哥回去,必定已命人来寻了,只是这林子又大又深,实在不好寻找。”
她神色焦灼,亦是真心关切五阿哥的伤,而且竟然毫不避讳璎珞……我不免对她另眼相看,深感欣慰。
“傅恒,你快送五阿哥回去!”
“一起回去。”我坚定道。
五阿哥只身在此已然受伤,我怎会放心把尔晴一人留在这里?
不料,尔晴拒绝了我,且给出一个我难以反驳的说辞:“你肯定快马加鞭疾驰回营,我未必跟得上,若同你一起,半途再发生什么意外,我只会拖累你。你放心,我记得路,待会儿自己慢慢回去便是了。”
她再三轰赶,无奈之下我只得先将五阿哥送回营地,再来寻她。
万没想到尔晴骗了我!
当我赶回林中时她早已不在原地,任我怎么呼喊都无人回应,我彻底慌了神儿,如无头苍蝇般在这偌大的密林里四处搜寻……
突然,侧方不远传出她的一声大喊:
“皇上小心!”
紧接着便是她策马疾行冲向御驾。我不明其意,调转马头朝她奔去的同时竟意外看见有一头猛虎正迎面扑向她!那一瞬间我完全忘记了呼吸,连驭马都顾不得,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攥得死死的,浑身血脉不再流动、手脚冰凉无力,整个人都僵化在那儿,只剩下瞠然凝视……
但见她勒马收缰、持弓射箭,箭矢直冲虎头刺去……
老虎应声而倒。我亦像是从悬崖上遑遽坠落似的,万分后怕地喊出她的名字:
“尔晴!”
刹那间,这颗心从忘记跳动变得惊动难止,如此极致变化致使我感觉五脏欲裂、胃里翻江倒海般痛苦难言……
我强忍不适,紧攥缰绳飞速驰向尔晴,又不及停稳便翻身下马,跑过去抓住缰绳稳住她的马。
尔晴愣愣地看着我。我将她抱下马,问她有没有受伤,她没能说出话来,恍恍惚惚地颓靠在我怀里。
我极为担心,连喊了她好几次,她终于略略回神,应道:“我还好。”
这哪里是“还好”的样子?!我既焦心又生气,怨怪之言已到嘴边了,可一见她被吓成这副模样,又不舍开口,只能将所有情绪默默吞咽下去,先照顾好她,其余的再慢慢自我化解。
皇上缓缓驾马向我们过来。我察觉到他直勾勾地盯着尔晴,眼里是藏不住的欣喜赞佩,心头一沉,顿感不妙:这样的眼神我早见识过无数次,自然知晓是何意思……
我平生第一次对帝王心生厌恶,往昔对其敬服之情霎时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奴才不知圣驾在此,贸然惊扰,还请皇上恕罪!”尔晴跪道。
“你方才冒死救驾,何罪之有?快平身吧。”皇上笑罢,竟摆出下马之势,似欲亲自扶尔晴起身。
我当即先一步握住尔晴肩头将她带起,又直接揽入我怀中紧紧护着,大有故意姿态。
皇上瞥我一眼,意味不明地撇动嘴角轻笑半下,复而稳坐于马背。
我置若罔闻,垂眼打量着尔晴,见她又怔怔开口:“老、老虎又醒……”
皇上闻言抬手便朝那头老虎补去一枪,随后重新审视尔晴,目光炽热强烈,沉声说道:“傅恒先前同朕讲他忙于公务忽略了你,害得你郁郁寡欢,故来求朕恩准你同来围猎。还好朕允准了,不然何以见到方才那精彩一幕!”
越听这话,我越难抑制心里的火气,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尔晴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我发觉她眉心轻蹙,方才稍稍松了劲儿。
“尔晴,朕从前只觉得你文情出众,殊不知你还精于骑射。今日一见,朕当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我心中不住地冷笑。
“傅恒啊,有妻如此实乃你的福气。当初朕赐婚你二人,对极!妙极啊!”
呵,此话究竟何意,我岂会听不出来?!旧世之事忽显眼前,而比之今夕,尔晴谨遵礼法,毫无逾矩不妥,反倒是……
我竭尽全力才将怒火中烧的情绪压在心底,隐忍着不发作,只暗忿道:难道这天下珍贵之人全是他的不成?!尔晴是我的妻子!
“尔晴,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朕要重重赏你!”
尔晴思索片刻正要开口,我却先说:“皇上,尔晴方才受了惊吓,又险些坠马,不知有无受伤。奴才恳请皇上恩准,允奴才先带她回去请太医诊查,以免她因伤势发作而言行失当,冒犯天颜。”
当下我只想快些带尔晴走,不让皇上再多看见她哪怕一眼!压根儿没有多想这个借口漏洞百出,根本站不住脚。
皇上脸上渐渐浮现不悦之色,另有些许敌意和审度之意。
我依旧视而不见,淡然提及五阿哥受伤一事:“皇上,奴才刚在林中发现五阿哥坠马受伤,现已将人平安送回营地并请来太医诊治。”
“朕知道了。”事及皇子,皇上不敢疏怠,忙道,“李玉,着人送傅恒回去,让太医院最好的御医替尔晴治伤。”
我谢了恩,搀扶尔晴往回走,双手环住她的臂膀迟迟不放,余光亦时刻关注她的神色。她先是貌似疑惑我为何如此,琢磨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赶忙贴近了我……
哼,居然才想明白!我缓了态度抱她上马,自己也跨了上去,贴坐在尔晴身后牵动缰绳驭马出林。
我不想耽误为她治伤,故策马速度快了些。
尔晴害怕地缩在我怀中,死死揪住我的衣领不放,阖眼皱眉紧张地说:“傅恒!你慢一点!我本来没伤,可你若再这样,我倒是会被你害得吓死啦!”
我想到皇上刚刚的眼神,气恼复涌,口气不好地反问:“还有能吓到你的事情?!”
她不同我争辩,我便也有所退让,放慢速度回到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