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现在太虚弱,以至于萧炎这点薄弱的灵力对他的改善都格外明显,仿佛沉在温泉水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一点点驱散了藤蔓般死死缠绕着灵魂的冷意,他渐渐有些困,意识昏倦。模模糊糊间,突然忆起久远记忆里,好像也有人这么握着他的手,给他输送过灵力。
……
“你真是…你真是疯了!前辈修为高深,未必会怎么样…但你…你这是不要命了!”
“别跟他废话,牧尘,带上他赶紧回去,再待下去我们也得留在这。”
……
天色昏黄,漆黑的风暴乌龙席卷,沙砾飞扬。
耳畔模糊争吵的声音逐渐远去,沧海桑田早非往日。他于封印中意外存活下来逸出一线残魂,然世间已过去不知多少岁月,曾经的天帝统领六界,而今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化为尘土…连他自己现在都是依靠着这个凡人青年接受传承后的灵力才能维持神智。若非润玉心智过人,心态调整的也快仍能坦然处之,换个人恐怕都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
润玉朦胧的睁开眼,竟然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身边空无一人,好似在他重伤昏睡之时那股水流般源源不断传入身体的灵力只是他的梦境,醒来便消失了。
——不对。
他徐徐眨了眨眼,在看清眼前时终于后知后觉的恢复了清醒,想起来现在是身处什么样的情况而非记忆里那片荒芜的秘境。
炽烈的光线自悬于上空的法器中投射而出,整个屋内都蒸腾着热意,倒是不显得冷。青年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架在浴缸边,脑袋枕在其上,半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似睡非睡。
他仍然保持着润玉睡着之前的姿势,像自上古时期便沉睡在此的雕像,一动未动。
润玉撑起身缓了缓神,欲要张口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青年叫什么,他怔愣了一下,那人似乎被他惊动,倒是自己醒了,抬手揉了揉眼。
“润玉?”他道,声音起初还带着困倦,“你醒了?好点了吗?”
润玉静静的看了他片刻,松开手,细白的指尖轻轻搁在浴缸边缘,如同温润的玉色:“你叫什么名字?”
萧炎摸了摸鼻子,漆黑的眼睫一扇:“萧炎。”
润玉松开手时,萧炎本能的握了一下手,像是想要挽留一般,但是这个动作实在太微小,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萧炎…”润玉轻声重复了一遍,虽然觉得有几分熟悉,却没有放在心上。
漫长的生命里,他所见过的人太多太多,哪怕是那些受人追捧的天才们,他也见过太多了,有几个重名也不算什么,因为绝大多数的人也在成长中途陨落,没有一个人成长到能值得他正视的地步,不值得他多费心力去记。
萧炎却不知润玉心念,自己伸了个懒腰,舒展一直未曾移动的手臂,僵硬的骨节都在这个动作下噼啪作响,直到试图站起来的时候,萧炎才发现他整条腿都麻了,好像腿都不是自己的没了知觉,脚下一滑差点栽倒,润玉眼疾手快的伸手扶住他,才没让他磕在浴缸上。
萧炎嘶的抽了口冷气,自己也反应过来伸手撑住自己,另一手揉了揉腿,半屈着身体尴尬极了。
“运转灵力,经下丹田…流过这里。”润玉说到一半改了口,重新抓住萧炎手腕,一缕细小的灵力流过经脉,似是自山谷上流下的潺潺清泉,轻描淡写流过了干涸的石畔。
“记住运转轨迹。”萧炎还在发愣的时候,润玉暼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有传承,不必从本座之道,可辅修一二。”
天帝傲气,不会夺他人传承者,更不会轻传法度,索性现在他还没有陨落呢。
萧炎喔了一声,忙不迭的运转灵力跟上。
润玉不会将往日辉煌事迹拿来炫耀,因此萧炎此时也自然不知,别提现在是润玉手把手的指导,在上古之时,能得天帝一句指导是何等无上荣幸之事,又是多少英才追慕终生而不可得的,或许那一句点拨,就能让人突破终生未得想通的困扰。天帝是万万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曾经一统整个上界之人,惊才绝艳,却向来独进独出,冷淡莫测,高居于天宫之上睥睨天下,至高无上,威仪无双。
但在那个时候,罕有人能与天帝接触说上话,一代又一代选拔出的天才与他最多的接触也就是天帝隔一段时间的金殿传召了,就像科举入榜的才子入朝参拜皇帝,难入天帝之眼,也不过如此。
“只恨生不逢时,未得与天帝前辈同一时代。”林动轻声道,许是看到故友成功转生终于放下了心头大事,难得的有些心绪难平,站起身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封印,突然叹了口气,抬起手触碰上去,火焰跳动着照入他的眼眸,如盘涌的蛟龙。
当年天帝身在之时,他们三人也不过是金殿传召的其中一员罢了。都是千万里挑一心高气傲的天才,几个没有日后与天帝一战,“彼可取而代之”的意气呢。
只是可惜……生不逢时。
“倒也未必。”
白衣少年不知何时来到这片世界外的废墟遗址处,足尖一点地面,轻飘飘落在林动身后,落地时也未激起一星半点灰尘,开口恰好接上了武祖的话。
“牧尘?”林动蓦然回身看向他,惊讶挑了挑眉,“你今日怎有时间来?”
炎帝陨落,武祖镇守封印,最强者只剩一个牧尊处理各族事宜向来忙碌,于是这些年来,连武祖林动本人都少见自己这位挚友的身影了,倒是偶尔见到洛璃代替牧尘前来。
“我应当能清闲一段时间了。”牧尘笑了笑,“再者,你不知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林动悠悠道,“无非是萧炎转生成功,我已经知晓了。”
牧尘扬了扬眉,走到林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怎会用你知晓的事情来卖你关子。”
于是林动配合他:“那是何事竟让堂堂牧尊亲自跑这一趟?”
堂堂牧尊不怎么矜持的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心情很好的弯起眼眸,微微正色道:“你定然想不到,我在萧炎身边发现了天帝前辈的魂魄。”
假以时日,未必没有归来之时。
林动眼眸一缩,被这个消息震的怔愣了一会,倒是不怀疑牧尘的眼力,却也好不容易才能接受事实。牧尘看的正开心,就听到他喃喃道:“竟然这么巧…倒是遂了萧炎那家伙的心愿。”
牧尘:“……”
润玉只是指点一番,便松开手,由得萧炎自行运转灵力。后者学的很快,短短时间内便睁开眼恢复过来,可见天赋也不一般,如此可见为何传承会恰好选中他了。
至少润玉是这般想的。
“水都凉了。”萧炎倒是没想那么多,他从科技文明一步跨入到修真文明接受倒是良好,不过只有传承告诉他的知识,对别的也不懂,心思全牵在润玉身上,恢复过来第一件事是弯下身伸手触了触浴缸里的水,被凉的皱了皱眉。现在本就是冬日,虽然他有先见之明开了暖气灯,温度不低,但是治标不治本。
他想了想,出声问道:“润玉,按你之前所说的,你不必待在水里是吗?”
润玉莫名的看着他:“的确如此…你要做什么!”
萧炎俯身伸手过来的时候,天帝瞬间警觉起来,若非现在灵力都不足以维持他完整化形,更别提激烈攻击性,可能一尾巴就甩萧炎身上了。
“我抱你去床上。”萧炎理所应当道,丝毫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是一种发自本能发自肺腑对于润玉的关心,若是让第三个人看到,多少会觉得这个人失去理智了,萧炎自己却困于其中,当局者迷,却未曾想过是否有什么不对,“水里容易着凉。”
“…本座本体是龙。”润玉扶额,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何时有过龙会在水中受寒一说。”
萧炎眼眸一扫看了看润玉收在浴缸边缘的尾巴,银玉般的龙体细长,浴缸的大小很明显影响了这条尾巴的发挥,委委屈屈蜷缩在一起,半透明的扇形尾鳍轻轻抖动,鳞片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星光,银亮如堆砌在一起的银河。
“龙…”这个结论多少在意料之中,明明前一天还在现代生活,今天连龙都见上了,萧炎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奇怪,接受良好,“你果然是龙。”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一直从骨子里就喜欢着爱着的并不是那些蛇。
而是传说中的龙。
“那我可以摸摸你的尾巴吗?”他紧接着道。
“不可以。”润玉回绝的非常干脆,很难注意到他的龙尾微不可查的蜷紧了些,又松开了。
他并不觉得这条尾巴有什么值得注意看的。
也许是因为拒绝了萧炎,润玉有几分歉疚之情,他自认取了萧炎灵力自会补偿,便开口继续询问萧炎:“你所修炼的是哪一门?”
萧炎眨眨眼,不知为何竟然听懂了润玉的意思。这个问题对他这个初修灵力的人本来应当有点难,因为他还没有接触到那么深的层次,但他想了想识海里跳动着的绚丽火焰,鬼使神差的清楚答了:“火。”
“火…”润玉本来还想着是否要帮萧炎探看属行,但是萧炎答的明白,他也不追问萧炎是如何判断的,视线在室内梭巡一圈,虽然五行的想法他大致都有,概率均等,说到火也没有让他多么奇怪,但是火却也是其中较为麻烦的一类。无它,润玉感应四周,并未在此地感觉到火的气息。
天帝手段不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虚弱到这个地步,甚至无法自行从空气中吸收灵力,维持化形的灵力本来是呼吸般简单自然的事情,但是他现在分明连自己的双腿都无法维持,就别提什么有的没的了。在这般境况下,若是萧炎是水行他还能助力,偏生冲突的火行那就确实只能口头指导了,暂时采用最简单的办法:“此界灵力稀薄,你才刚入门,若想修炼不会太容易,你既是火行…便寻一处有火焰的地方摄取火灵,多少有所裨益。…传承应当有教你如何做吧?”
萧炎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自己还在现代生活的笼罩下了,从小到大接受的防火教育(此处主要指不要玩火)明显让他为难了两秒。
两秒而已。
他跟润玉知会了一声,跑去厨房,咔擦一声拧上了煤气灶。蓝幽幽的细小火焰从中浮了出来,轻微的一跳一跳。
……也算是火吧?
借同源之物修炼,本质上因为修炼者自身还不够纯净,于是借五行之物来接触天地灵气。然这与自己修炼不一样也就在这里,天地有灵,越是强大的五行灵物,越容易招惹“灵”来夺魂,放开灵魂的修炼者无人护法就容易被外邪入体,此后轻是反噬重是心魔。润玉如今敢这么说让萧炎去做,是因为他有为他护法驱散灵的底气。
你天帝还是你天帝,哪怕实力百万不存一。
“我为你护法…你扶我过去。”润玉虽没料到萧炎这么快就找到了火,却还记着自己要补偿他教他修炼,一时略带尴尬道,仔细看或许能注意到,墨发下莹润的耳尖已经一片通红。
萧炎应了声,犹豫了一下,托着润玉肩身半扶半抱着把他带起来。润玉抬手搭着他肩膀,努力平衡重力,身体几乎全部压在青年身上,一时有些恍惚着实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未曾如此狼狈。
他刚从浴缸里出来,但没忘却抽走自己身上的水汽,没有把他靠着的萧炎也弄得透湿。
非他所愿,但是下半身龙尾无法在陆地上移动。天帝清冷,自小便是一个人修炼,直到走到世界的巅峰之上,也是孤身一个,连弟子都没收过。他没有与人亲近的习惯。刚才虽然也是萧炎把他抱过去的,但是很显然,清醒着和昏睡着是两个概念。
纵然如此,在看到煤气灶上那一簇小火苗的时候,润玉还是沉默了一会。
……算了,萧炎也是刚开始修炼,用不着借太强大的火焰,不必苛求那么多。
他坐在椅子上,不自在的甩了甩龙尾,为了缓解尴尬般抵唇轻咳了声,缓道:“你修炼吧,我会看着。”
萧炎点点头,很乖。
润玉注视着他闭上眼,多少有些好奇,他们不过是初次见面,为何萧炎如此听他的,问都不问一句,这人看着并不像个傻的。
……也许傻不傻从外表并不能看出来。
他有些疲惫的闭目养神。下界的灵力稀薄到他根本无法主动吸收,只有在萧炎这个上界传承者的身边灵力浓厚些许能让他缓过神来,这也意味着需要灵力维持存在的他根本不能远离萧炎左右。
心中思衬着日后该如何行事以图恢复,身边的灵气流动不经意改变,异状突生,吸引天帝重新睁开了眼眸。
天地有灵,赋物生魂。
他淡淡的看着那一缕看似无害的幽蓝色火焰,未曾被平凡的外表迷惑,手指轻轻一弹,一道冰棱凝化如箭暴掠而出。现代人都知道火不是气态,固态,液态。而是一种等离子态,无法被真正的触碰到,只有烫手的温度。但是那道细小的冰棱掠出时却分明像是穿透了什么,带起一阵明显的波澜颤抖。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那缕火灵不再掩饰自己的存在,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不顾润玉注视着的视线,骤然腾空而起,很难想象那么小小的一个煤气灶里如何窜出那么一大片铺天盖地的蓝色火焰,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徒扑向萧炎意图夺魂。
曾经的帝王空自有名却无实,怎可能无有不臣之心。
润玉自然不可能看着这一切发生,轻轻哼了一声,指尖微弹,其实这缕(煤气灶的)火焰太过弱小,这种没有多少灵气的火焰通常是不会招致火灵袭击的,概率实在太小了,这让对眼前境况一无所知的润玉有些纳罕。但也正是因为火焰太弱小,也无火灵发挥的空间,于是他甚至不需要动用多少灵力,简单利索直接从不远处抽取来清水——
这个时候萧炎已经察觉到异状睁开眼,虽然慢了一拍,却不偏不倚正看见面前水火冲突剑拔弩张的一幕。
“等等!煤气灶不能用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