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青的现身很是突兀,下头各人反应皆不相同。王元霸既惊又喜,脱口道:“谢先生!”一想及院中情形,立刻转而对王家骏喝道:“你这不肖孙儿,定好不用内力,怎能出尔反尔,出手这般狠辣?仲强,看你教的好儿子!”
王仲强连忙请罪:“爹教训的是。”他瞪了一眼被封坛布拍得满脸涨红的王家骏:“还不赶快滚下来!”
岳不群见王家骏愤愤地走下场来,知道这一场切磋自然不算华山这方输,心里还在思忖令狐冲使的招式何止不似华山剑法,简直不成章法,可偏偏很是有效,就和当时剑宗上山时,令狐冲对阵成不忧使的那一套剑法肖似,不知是否为这位谢先生传授——王家骏的刀法颇有火候,令狐冲若是在内力全无的当下用华山气宗剑法对阵,可是必输无疑了。
心里纵然念头万千,岳不群面上已随和一笑,说道:“王老英雄,说好此局不论输赢,只增进感情罢了,况且又无人受伤,何须动怒呢?”说完,也向房顶看了看,又道:“多亏谢先生及时制止,这才不至于有伤和气。”
既然他态度柔和,王元霸就也跟着笑道:“唉,是家骏技不如人,叫岳老弟见笑了。”他对房顶一拱手,说道:“未曾远迎谢先生,真是令人心里不安。既然谢先生携酒而来,这般好兴致,不如我叫人再添些小菜来下酒,不知谢先生可否赏光?”他怕谢山青不乐意,连一句“好菜”都不敢提。
令狐冲自然也听到他说,要知道这王家虽说功夫不济,可财力雄浑,起码在吃上使人也挑不出错处,又这般低声下气的,实在叫人很难拒绝。可他一瞬间却想,若是只有山青和我两个人痛饮一场就更好了——这念头一闪而过,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昨夜小师妹和丰神如玉衣着光鲜的林师弟坐在一处的场景,目光便不自觉地垂落到地上。
忽然,房顶上传来一声轻笑。令狐冲只听到谢山青说:“小后生,来喝酒。”他刚一抬头,那只小酒坛就平平缓缓地飞来,他只消一搂,便稳稳当当地抱在怀中,不费丝毫力气。
现下离得近了,浓郁的酒香在怀中更是熏得人醉,隐约的药味更添一丝清香古朴,并不突兀。令狐冲从昨夜就蠢蠢欲动的馋虫终于按捺不住,他心道:有如此好酒在前,再自怨自艾,实在暴殄天物,便决意抛下那些是非再不去想,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这酒乃花雕,入口醇厚柔和,滋味馥郁却不甚辛辣,直令他眼睛一亮,笑道:“实在是好酒,好酒!”
谢山青并不理那头的王元霸,也笑道:“这是二十五年的状元红,要知道洛阳变化不小,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
他每每对令狐冲好时,偏偏都是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令狐冲心中早已软成一片,也有意哄他高兴,便说道:“老前辈对我实在太好,就是刀山火海,我为你也去得了。”
谢山青笑吟吟地说道:“我要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他从房上跳下来,动作轻盈,好似一片被春风拂落的柳叶。随后,他慢步走到令狐冲跟前,把手伸了出来。
令狐冲把剑插回鞘中,习惯性地握住他的手,哪知谢山青噗地笑出声来,捏了捏他手心,说道:“嗯,活动过后气血充盈,看来是冻不着你。”说着,他一瞥令狐冲怀里酒坛,令狐冲这才明白他是要拿酒,脸上一红,赶忙把酒坛递给他。
谢山青含笑瞧令狐冲一眼,却先不喝,只是来回踱了两步,目光在院墙与屋檐之间逡巡,一种未曾在他脸上见过的、十分浅淡的怅然染上眉间。令狐冲想到他说“洛阳变化不小”,料到许是故地重游,见物是人非,才这般感慨,心中刚才的快意渐消,不自觉地怜他之悲起来。
“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谢山青站定,对坛喝了两口,悠悠叹道,“如今要找个人陪我喝酒,已是不大容易,倒不用什么刀山火海,这样就行了。”
令狐冲听得心酸,忍不住托住他的手臂,说道:“你若想喝,无论何时何地,我都陪你不醉不归。”
其实换人来说这话,总教人觉得不过是一时脑热讲出的空话,但令狐冲这样说,虽然也是一时脑热,却赤诚至极,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轻易就许下太郑重的承诺。
然而,可贵之处,就在于令狐冲早已久历江湖事,绝非天真孩童了。在他心中,这也不是一句客气话,他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浮滑无行,可在岳不群的“君子教育”之下,信奉的是有诺必践,只要谢山青需要,他是无论如何也会赴约的。
谢山青拍了拍他手背,并未作答,而是转眼瞧了瞧王元霸那一头,问道:“我来之时,你们正在比武?”
王元霸见他正眼瞧过来,赶快笑道:“小辈之间,就权当是嬉戏打闹,在谢先生面前,可不敢说是‘比武’。”
谢山青不作答,把酒坛递回给令狐冲,在院中慢悠悠地转了半圈。这小院是当练武场来用,场内空旷,不过院墙边倒种着几树海棠,初春时节,嫩叶新发,一些粉色的花苞缀在枝条上,瞧着很是可爱。他走到树边,抬手折了一段还未长花苞的细枝,随手甩了甩,甩落了上头的旁枝和叶子,剩下一截细长柔韧的枝条,回头说道:“今天确实有兴致,小后生,咱们也来比比玩玩。我也不用内力,怎么样?”
令狐冲原本是以为他真的兴之所至,可见他回头时神色淡淡,一双浅色的眼睛仿佛锈镜,他一时看不透彻,不免有些怔愣。
趁这空当,王元霸呵呵笑道:“能得谢先生指点,我等实在是三生有幸。岳老弟,快叫令狐贤侄别愣着呀。”
岳不群想到谢山青当时药王庙中不凡又有几分诡谲的身手,确实也有心想瞧瞧此人施展,于是和颜悦色道:“正是如此,冲儿,还不快谢过谢先生?”
令狐冲却紧了紧怀中酒坛,旋即快步走向廊下,把酒坛子放在石桌上,向岳不群躬身道:“师父,方才王兄刀法精妙,弟子学艺不精,又牵动伤势,应付下来,实在精力不济、神困思乏,恐怕与谢先生的比武,是比不成的了。”
他方才应王家骏的战时分明很有把握,此时态度却大不相同,虽说他脸色的确有些苍白,是重伤在身,可在岳不群看来,实在是劣徒偷奸耍滑,不给人面子,于是双眉一凝,说道:“你……”
他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谢山青轻轻地笑了一声,忽然道:“你是真累了,还是顾及我?”
令狐冲转过身来,见他表情有回暖,稍稍松了口气,不由笑道:“老前辈神通广大,晚辈哪敢肖想?”
谢山青微笑说道:“我看你敢得很。”他信手拨弄了一下细枝,枝条摇晃,看上去毫无杀伤力。随即,他又把枝稍担在左手掌心,轻拍了拍,说道:“喝酒比剑,想那么多做什么?”
令狐冲上前一步,道:“山青……”
谢山青懒散地摆了个不成样的起手式,笑容又回到脸上:“大师哥,小心啦。”说罢,以细枝代剑,一剑快似飞电,向令狐冲当胸刺来。
岳不群神情一变,心中惊道:武当斗剑!可不用内力,竟然也能这样快?华山和金刀门余下众人,也尽是瞠目结舌,只道如果这剑刺向自己,就是自己动用内力,也不免要受重伤。
作为对手的令狐冲更是直面这种堪称恐怖的压力。若说刚才王家骏用上内力的一刀是一阵狂风,那谢山青这一剑无异于一道霹雳,既快又狠,竟让人忘记他手中不过是一截嫩枝而已!
令狐冲已看到此招的破绽在其左腹,电光石火之间不及多想,立刻拔剑斜挑,但谢山青等的就是这一挑,一声笑后,细枝向下一截,挡住剑脊,再顺势一带,令狐冲的长剑划了个大弧,竟落到他腿附近去了。
斗剑变丹剑,剑法的转换,比同一套剑法的招式转换还要精巧。
这一下令狐冲险些失衡,但他下盘还算稳,才将站住,谢山青手中细枝已如游鱼,倏忽之间点至咽喉,他忙旋身一避,以腰脊带动手臂,剑锋横扫中路。
不料谢山青扬起细枝一拨,那三尺青锋被他生生拨开,随后当头劈下,劲风如刀,撩开令狐冲脸上碎发,而令狐冲的剑,正要荡向谢山青腰腹,却还未出手。
不再是剑法,而是刀法——正是刚才王家骏用的那一招!当时令狐冲已看出王家骏胸前破绽,只犹豫是否该出剑,可现下谢山青由剑变刀实在太快,令狐冲剑招根本还未成型,枝条就到了眼前。
谢山青手中细枝急停在令狐冲额前,随后只轻轻地拍了一下就收了回来。他心情好了许多,笑眯眯地说道:“还不够快。”
令狐冲平复着呼吸,摸了摸额头,倒只摸到一头汗水,随后剑尖向下抱拳一礼,笑道:“当然不及山青你快,多谢你手下留情了。”
谢山青笑道:“能接我四招的,已是天下少有。不错,我好久没这么畅快啦,咱们再来。”
令狐冲已知道反对也没什么用,当下调整好呼吸,屏息凝神以待来势。谢山青仍是以剑招起手,枝条出若游龙,斜撩而起,直指令狐冲右胁,是昆仑剑法中的一招;令狐冲以退为进,后撤半步,举剑高高一点,意在谢山青眉心。哪知谢山青面上一笑,身形倏地一矮,左手虚按细枝,右手握实贴在带脉处,枝稍似寒星乍现,突地直刺令狐冲胸口。
八极枪!
令狐冲虽看出是枪法,可枝条终究比枪要短上许多,情急之下,仍是用破剑式对敌,长剑点势未尽,奋力下劈,却又一晃,去中谢山青左肩。谢山青长笑一声,手腕一抖,那细枝竟如短鞭一摆,即刻击中令狐冲手腕。令狐冲只觉手腕内侧的内关穴一痛,手上气力尽失,指头一松,长剑眼看要跌落在地,倒被谢山青左手捞起,就势反手一挑,剑尖正抵在咽喉。
谢山青是反手拿剑,剑身近乎竖直,因此他们站得很近。令狐冲喘息不停,喉骨滑动,压在剑尖上,带出一点刺痛,这丁点刺痛叫他的心思从方才精妙的对招中抽离,一垂眼帘,就瞧见谢山青双眼。这双眼总算恢复了清亮,含着笑,亮晶晶的,就是比之朝日也毫不逊色,令狐冲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谢山青说道:“输了还笑,不要命了?”
令狐冲笑道:“输得也很畅快,有什么笑不得的?”
谢山青轻轻哼笑一声,退开两步,把枝条丢在地上,左手随便挽了两个剑花,说道:“想得太多,打得太少。”
令狐冲自从学了独孤九剑,只与田伯光、华山剑宗成不忧,还有刚才的王家骏对阵过,他虽悟性奇佳,可用这套剑法对敌,到底还是经验太少,失了内力,速度也不及,便摸了摸脖颈处,躬身道:“谢先生说的是,令狐冲受教。”
王元霸此时从廊下站起,拊掌大笑道:“谢先生武艺精纯,实在令人大开眼界,令狐贤侄的招架也精彩绝伦,今天也真是不枉此生了!”
岳不群却心道:那谢先生武学颇杂,可招招式式都分外精准,若是我与之对阵,竟也不能撑过这些招数,武林中若有如此人物,怎会没有他的名号?冲儿这套剑看似乱挥,可怎么……听谢先生说法,这剑法似乎不是他所传,那么……岳不群双眉紧皱,忽而想起《辟邪剑谱》来。
谢山青瞥了眼王元霸,把剑往令狐冲腰侧鞘中一掷,说道:“不打啦,还是喝酒去。”
令狐冲点头应是,用衣袖揩去流到下颌的汗滴,回身把酒坛抱起,又躬身道:“师父……”见岳不群凝思颔首,思及王元霸始终殷切客气,忍不住回头看了谢山青一眼。
谢山青知道他意思,含笑道:“看来再出门寻个地方喝酒,也是麻烦。不知这金刀门里,哪有喝酒的地方?”
王元霸一时大喜,不禁对令狐冲略一点头,随后侧身引道:“谢先生,令狐贤侄,这边请。”他说完,又笑呵呵地对岳不群说道:“岳老弟,我看弟子们就在此玩玩闹闹,没了咱们看管,倒更自由开心,不如咱们也去小酌几杯?”
岳不群起身笑道:“也好!恭敬不如从命。”
谢山青与令狐冲走在一行,进到屋中之前,却仰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碧蓝如洗,仿佛一块蓝色的宣纸,重重叠叠地写满字样,而那属于独孤九剑录入的进度,依然显示为零。
很好。他唇边漾开一点真情实感的笑意,迈步进了屋子里。
小谢的主线终于开始了。他毕竟接近冲哥就是带着目的的,他自己其实不大高兴这一点。但冲哥面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的时候,实在是,确实是,有一点点呆呆的(……)他看出小谢其实没有很想打,是冒着被师父骂和丢脸的风险去回绝的。
冲哥此时输得快是因为药王庙那段熟悉独孤九剑的过程被小谢改掉了。冲哥当初刚学的时候对阵田伯光,因为不够快所以就差点没用出来的。
小谢在比武中的拍拍点点可不可以堪称眉来眼去剑呢?(?
-
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望海潮·洛阳怀古》宋 秦观
-
250122:修改小谢态度和部分对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