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生悲。
放下碗筷的那一刻,踏雪忽然想起一件事:此番深入龙潭,可谓是自投罗网。
吸取晴山君被坑的经验,她方才没有打开月下仙人要她转交的盒子。
枣木的盒子红彤彤,小小巧巧一只,月下仙人甚是重视,生怕她忘了带上。
根据对月下仙人的了解,踏雪估摸着是他精心准备的杀器,说不准就是什么绣春荷包、鸳鸯玉佩之类的。
那尾漂亮的应龙最是害羞不过,如果直说,润玉肯定无法像她一样欣然接受《痴情天帝与他命运般的小跟班》这种奇异故事;如果不说,昨夜的尴尬尚未说清,若润玉误会盒子里的东西是她准备的,那她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是进亦忧,退亦忧。
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的胸襟令喵钦佩,可惜不能为她这种俗子指一条生路。
踏雪提出诸多可能,均被月下仙人一一否决,临出府门,仍不死心,请教亲自为她送行的月下仙人:若他二人不在,是不是可以送了东西就回来。
月下仙人依依不舍,捂着心口,慈眉善目地威胁她:什么借口他不管,但她务必在璇玑宫赖足一个时辰,否则这辈子都别回来。
果然内外有别,踏雪看着月下仙人身后一脸同情的了听师兄,心里泪流成河。
今日的路分外好走,踏雪未及想出一个两全之策,璇玑宫就在眼前了。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踏雪今日惊了又喜,喜了又悲,感慨实多。
其实,没有一大早在姻缘府见到润玉已是不幸中的万幸——鹅在没拔毛下锅之前,总还是有救的。
白日里独自来璇玑宫还是头一回,清清静静,与夜里没什么分别。
不等她递上拜帖,守卫的天兵便主动放行。
入了宫门,只远处有一个仙侍正在洒扫庭院,见她进门,遥遥一礼,就继续专心手边的事务,对来客恭敬有加,但恍若未见,仿佛她本就住在璇玑宫,出入再正常不过。
如此淡然从容,神仙味儿十足,真不愧是他宫中的仙侍,希望一会儿润玉见了她也能这么淡然从容。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死到临头忽然就不可怕了,踏雪蹦蹦跳跳过了小桥,便见七政殿的殿门大开,数道身影背对着她立在殿中,似乎在商议什么要紧事情,气氛热烈,一时半刻定是停不下来,更无心注意门外路过的小猫儿。
然而,座上的天帝目光犀利,一眼就瞄见了院中的闲人。
踏雪忽感一道视线投在她身上,循着方向看回去,正与润玉眼神交汇,心虚一笑,转身就跑——天帝陛下勤于政务,无暇接待她这个路边捡来的野亲戚,多么完美的理由!
二位水族长老沉浸在忧国忧民的气氛里难以自拔,忽见天帝给一旁的晴山君递了一个眼神,晴山君便心领神会,无声恭行一礼,出了七政殿,心中顿时一慌。
“本座另有要务交予晴山君处理,与此事无关,二位长老请继续。”
天帝陛下于休沐前夜突遭横祸,故而未能安然好睡,才歇了两个时辰就又要起身,此刻仍兢兢业业坚守职责,安抚三位老神仙不要多思多虑,最好一口气讲完他们的长篇大论。
一位白发长髯随风摇摆的水君道:“花界此番疫病来得古怪,前日已昭告六界暂时封闭水境,魔界亦派了人手,协助彻查疫病来源,”
“昨日花界信使夤夜至小仙寒舍,说是有先水……德善仙尊之女的书信一封并信物一件,希望小仙协助调查花界水源是否异常。小仙未敢擅专,书信与信物俱在此,呈陛下御览。”
“小仙与钱塘君亦收到了书信,”另一位仙君鬓发乌黑,打理得一丝不苟,随声附和,“因钱塘江时值潮汛,钱塘君分身乏术,故连夜遣使,委托臣转呈,还请陛下莫要见怪。”
说罢,拿出了两封一模一样的信函,只是其中一封细看可见被法术修复过的痕迹。
“无妨,”新水神迟迟未立,润玉代掌水族事务数百年,素知钱塘君脾性,不以为忤。
得天帝此言,阶下两位仙君俱松了一口气,钱塘君那块暴炭实是被他二人生生按下的,被撕毁的信笺也是他们修复的。
昨夜花界信使拜见时,三人正在一处观钱塘潮涌,饮酒畅怀,钱塘君上一刻还放晴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只是不便对一个小丫头发作,兼有好友挡在前,他才忍住了脾气。
钱塘君还是世子时,曾与龙鱼族公主簌离立下婚约,而后遭太微与荼姚设计,人财两失,颜面扫地。
其后,润玉代理水族事务时,钱塘君不愿迁怒小辈,却也无法坦然面对,是以,公务上从不疏懒,但时常称病不见。
直至数百年前润玉造反登位,对钱塘着意安抚,且水族日益壮大,心中陈年积压的火气才和缓了不少,但经年的苦楚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故而,钱塘君平生一恨上位者贪婪残忍;二恨在位者温吞无能;三恨为人言而无信,反复无常。
锦觅秉先水神血脉,受封于先天帝,却无一日理水族事务,兼有悔婚、逃婚之行,处处戳中钱塘君的伤疤,昨日竟敢登他的门,还是派遣一个一文不名的小花精,立时暴跳如雷。若非老友在场周全,他怕是要原地炸了肺,二位长老哪里还敢让他来天界回禀此事。
天帝案上现放着一柄寒冰刃和三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书信,信封上是久别重逢的飞白书,只是笔力不似从前,润玉垂眸,却未拆看。
“诸位长老赤胆忠心,任劳任怨,本座领情。不过这信既然是写给诸位长老的,理应由长老启封,本座且惫懒一回,愿听诸位高见。”
二位仙君面面相觑,口中称是,取回书信,各自拆阅。
“启奏陛下,”白眉白须的仙君道:“信中提及三日前,花界草木恹恹,而后煞气渐浓,花叶凋零、根系枯萎的病株一日多似一日,众位芳主亦有所感,仙体抱恙。花界与水族一向友好,兼有姻亲之旧,希望臣等可以看在德善仙尊的情面上,协助其调查花界水源是否异常。”
凡间花木常有病弱,疾疫成风,侵袭整片花木,亦不罕见,但花界数万年来从未听闻此事。先花神灵力超然,麾下的众花仙虽修为尔尔,终究是仙体,能沾染她们的必然非寻常之疫。
锦觅今为凡人,且有旭凤在,应无大碍。只是寒冰刃注有先水神半数修为,是先水神留给她防身的遗物,竟也拿了出来,可见此疫非同小可,花界生死存亡在此一线。
“二位长老以为如何?”润玉不置一词,反生一问。
两位仙君相视一默,心中同生一叹。
君王性情温厚,不拘虚礼,于公务上极为严整,唯有一个情字看不破。
水族受鸟族压制千年,自鸟族叛出天界,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
先水神洛霖死后,水族事务便由润玉打理,而后统归御极,人丁兴旺,纪律严明,声势日隆。
只是自锦觅后,再未立水神,众仙多少有些摸不清天帝的意思。
如今天界元气恢复泰半,若说因水族一家独大,水神之位的权重亦水涨船高,天帝不愿放权,坚持亲自打理母族事务,于情于理皆说得通。
且水族虽强,却不似鸟族跋扈横行,施仁政,善处下,滋养万物,安分守己。
天帝虽专,但御下严明,于水族管理一事上,无可挑剔。
然而,若说为先水神之女——曾经名义上的水神,虚位以待,亦说得通。
自天魔大战之后,六界皆见识了这位年轻帝王的痴情与疯狂。
盘点古今,静夜思之,谁人心中没有一杆秤。
当初若非上清境鼎力支持,哪位仙家视死如归,敢再奉他为主,再随他上战场——与天界敌对,无需千军万马,只要挟持锦觅在手,得天帝一诺绝非难事。
魔界便是最好的例子,花界更是如此,论实力尚不如被鸟族压制时的水族,奈何前有梓芬,后有锦觅,竟也真的自立一界数千年。
然而,才太平无事了八百年,这个噩梦竟然又回来了。
天帝面无表情,还在试探他们态度:锦觅有难,他们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天帝要台阶,谁敢不给。
若晴山君此时在殿中,他们还能求个帮衬,现在……他们只想知道晴山君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公务,要把他们晾在这里当鱼干。
午时的阳光照不进七政殿,他们自然也晾不成鱼干,天帝陛下却失了耐心,“此疫关乎六界福祉,凡间首当其冲。嘉陵君是德善仙尊旧部,情义自当两全。只是花界早已叛出天界,莫要干涉其内政。”
“陛下宽宏,惠泽众生,乃六界之福。”白眉长须的嘉陵君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由衷地拍了句马屁,“小仙曾受德善仙尊点拨,自当投桃报李,尽职尽责,庇佑水族及凡间众生。事关花界,决不多生事端。”
天界的前途还是光明的,晴山君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长老们:Yes!这日子拾掇拾掇还能过,give me fiv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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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先天下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