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夕阳西下,给花草镀上一层金箔,神圣而美丽。屋内人潮散去,只有一个声音犹自不甘寂寞地响着。
“踏雪,小肥猫,踏雪,小肥猫。”
死都逃不开这份聒噪,踏雪幽怨地睁开眼,枯藤交错的屋顶提醒她还在花界——一个用根系温和蚕食生灵血肉的清净之地。
“好吵哇,你歇一歇好不好,手都被你捏麻了……”她无力地哀怨着,对上彦佑通红的眼圈和葱绿的衣袖,无声苦笑,她眼前永远红红绿绿的扎人眼,不过看久了,倒有些亲切。
“还笑,”往踏雪身后塞了几个软垫,彦佑没好气地端起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拿起勺子就要往猫嘴里怼。一股又酸又苦的气味率先钻进灵敏的猫鼻子里,激起一阵干呕。
放下药碗,彦佑有一搭没一搭地帮踏雪拍背,“怎么,你也怀孕了?咱们虽还没成亲,不过你不用担心,本蛇君会对你负责任的。”
听君一劝,不如不劝。她好像有点明白锦觅被月下仙人一块金锁恐吓到呕吐的感受了。踏雪胃里空空荡荡,这会儿也吐不出来什么,只是头更重了些。她昏昏沉沉,挣扎着善解人意,“ 大可不必,这顶帽子略小了些,你等下回吧。”
彦佑一怔。士别三日,猫牙竟比他一条竹叶青的更毒。他悔不当初,“老狐狸教了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添了病不说,未出阁的姑娘满嘴的污言秽语。真是太不像话了。”
踏雪一惊。他是哪儿来的勇气在这里义正词严地嫌弃月下仙人,他们两个明明不相伯仲,棋逢对手。
“罢了罢了,你既不吃药,便先吃些鲜花饼。我去跟锦觅和众芳主交代一声,他们可让你吓坏了,以为你看中了人家风水宝地,打算就地一躺讹在这儿。”彦佑把一碟糕饼放她床边,就要出去,袖子却被虚弱的猫爪子蛮横拽住。
“还没出门呢,这就舍不得了?”一双桃花眼挤来弄去,讨厌得紧,拍拍袖上的猫爪子,嬉笑安慰道:“别怕,我去去就回,不会丢下你的。”
踏雪默了默,正经道:“是我一时不察,又病了一遭,给你和花界添麻烦了。我先前是有意识的,知你渡了我许多灵力,后来便不大清楚了,多谢你此番救我。我现在虽修行尚浅,但将来会必还给你的,你且告诉我多少,待我攒够了加倍还你。”
“自己留着吧,本蛇君法力无边,不差你这点灵力。不过,记得要对彦佑哥哥好一点哦。下手那么狠,我腰上现在还青着呢。”
“哦,那就算三百年好了。“踏雪充耳不闻,低着头倔强道。
这会儿倒想起来不好意思了,方才还嘴硬得很,彦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姑娘的心思。“说不用,就不用。真有心谢,就好好听彦佑哥哥的话,身子是自己的,病美人可学不得,西子若天天捧心就不中看了。啧,你干嘛还不松手,天还没黑呢,你且矜持些。”
受教了,原来宽慰的话还可以这么难听。踏雪嘴上无奈叹气,心中却已拿定了主意,“我已好多了,不便再多留。你既要去见众芳主,可否帮我一并道声叨扰。临走前,我想单独见一见锦觅仙上,月下仙人有话托我转告。”
彦佑长眉紧蹙,心中一阵落寞。踏雪与他一同辞别的老狐狸,哪来的功夫说私房话。分明是满嘴胡话,还一脸坦然,这个小骗子真是吃定了他,敛了神色,低声道:“好。我去见过长芳主,就带你去看锦觅。”
踏雪点点头,松了手,彦佑袖子上绣的竹叶被她抓得皱皱巴巴,失了风雅,爱臭美的小青蛇却无心在意,转身融入了花界的黄昏。
榻边的鲜花饼散发着麦子和花朵的甜香,丝丝绕绕诱惑着辘辘饥肠,饿猫颓然收手,头一次生出了拒绝食物的骨气。
病榻上身心的折磨把时光抻得分外漫长,细碎的风不时撩拨花草,悉悉索索,声声入耳。克制与渴望似乎能拉扯出另样的天长地久。
“踏雪,”连翘一路小跑到门口,却站住不动了,“彦佑哥哥刚还在这儿,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这会儿应该在百花宫与长芳主说话,你看错了吧,”踏雪心乱如麻,随口敷衍。
“不会啊,白衣翩翩,玉树临风,可不就是他吗?”连翘眉眼低垂,含羞絮语。
天真懵懂,眼神还不中用,她们真的知道自己开的是什么花,花与叶是什么颜色吗。踏雪细细长叹,或许花界中人的心性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可怕,但无知为恶,威力亦不亚于洪水猛兽。
*
花开如旧,人事已非。再踏入这间小院,心境已大不相同。
锦觅此刻脸色看着比白日里略好些,已能用些汤水,见踏雪来,便给她也盛一碗,顺势搭上踏雪手腕,诊了一诊,而后道:“都是补气血的食材,你如今亦是受用的。”
“一向只听月下仙人夸赞锦觅仙上极善栽花种草,竟还精通岐黄之术。若入凡尘,便可如戏文中许仙一般开医馆药铺,悬壶济世,连采买药材都省下了,”踏雪提着精神玩笑,心底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不过是从前历劫时,学了一点皮毛,”锦觅遥遥看了旭凤一眼,似是忆起往昔,二人眉梢眼角俱是甜蜜,“况且仙草怎可轻易流入凡尘。你的病症我只能诊得五分,听扑哧君说,你这并非第一次发病,岐黄仙官怎么说,此次为何如此突然?若需什么草药,花界或者有,你便顺道拿回去入药。”
踏雪心中惴惴,不知该如何开口,避重就轻,“只说像是旧疾,需要静养,待他琢磨一二,再斟酌用药。”
“也好。我已和长芳主请示过,待岐黄仙官开了药,再让扑哧君来取也是一样的,”锦觅浅笑嫣然,病中去了几分颜色,更显凄美。
“多谢锦觅仙上。”踏雪默然,这样善良美丽的女子为何不做花界之主,却要为爱当一个凡人。
锦觅啜了半碗汤水,见踏雪一直不动碗筷,便也放下,对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乌眼鸡吩咐:“我们有些悄悄话要说,你们先出去。”顿了顿,看着踏雪神色不安,又叫住旭凤:“凤凰,给我这屋子布个结实些的结界。”
彦佑不服气,“美人儿,你针对我!”
旭凤一滞,转身给彦佑一记眼刀,二人像是对上暗号的斗鸡,杀气暗涌,先后出了院子。不多时,一道金色的结界升起,笼罩了整间茅屋。
“狐狸仙究竟有什么要紧话托你带给我?”锦觅思来想去也不觉得月下仙人能有什么正经事,值得专程派个人来神神秘秘地说与她。
“月下仙人的心意已尽在箱笼之中。是我的一点私心,所以编了谎话想请锦觅仙上成全。多有得罪,请仙上饶恕。”踏雪起身欲行大礼,却被扶住。
“好说好说。我早不是什么仙上了,这里只你我二人,不必这般拘谨,唤我锦觅就是。你是狐狸仙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我能做的,自然帮你。回来,坐着说。”怪道她这般神神秘秘的,原来私事相求,想必是有为难之事,要些珍贵花草。
“是。曾听月下仙人说起,锦……觅与旭凤殿下是在凡间中相知相许,凡人生老病死,一生多苦多难,生逢乱世,家国飘零,更是苦不堪言。你凡间历劫廿余载,想必更能体会这其中的艰辛。”
踏雪紧紧盯着锦觅。锦觅不得其要,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常言道:食谷者生。但凡年遇水旱虫灾,减产几成,就足以令一国动荡。岁贡不济,王公贵族或者还有存粮可以度日,劳苦百姓上有赋税,下有饥馑,却是真正走投无路。倘若连年花开无果,凡间连年无果蔬谷粮可收。你既然曾入凡尘,又通晓医术,可知饥荒是比瘟疫更可怕的灾难。”话已至此,锦觅当知她来意。踏雪不断告诫自己,时时克制,切不可迁怒眼前有孕在身、柔弱的锦觅,言语冲撞,乱她胎像。
“你是为了这个而来,”锦觅垂眸避开踏雪炽热的视线,久坐令她颇感不适,竹凳加了厚垫还是硌得生疼,“这孩子折腾得我难受,可否扶我回榻上歇息片刻。”
踏雪如其所愿,坐在榻边,心潮涌动。
锦觅缓了缓,纠结道:“你可知花界权柄并不在我。自我出生,娘亲离世,将花界便托付与众芳主打理,我亦是众芳主一手带大,其后劫数重重皆仰赖她们舍身庇护。你可知我空有花界少主之名,从未掌管落英令一刻,如今更不过是个有前尘记忆的凡人。你的话我已明白,但这是众芳主定下的旧例。你可知我若此时出言驳回,便是在否定她们这数千年的用心经营。狐狸仙常说你聪慧体贴,你此番来找我,可有想过这一层吗?”
一颗心如坠冰窟,踏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病西子,颤抖着问:“可你们是神仙,夺天地造化,受凡间香火,怎可因你们的主仆情深,离丧添丁的悲喜就要让凡人来承担?”
享尽天人之福,如今却推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地不仁,这些神仙更是不遑多让。
“你说得对。长芳主那边我会尽力劝说,只是她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即便是看在少主的名头上,有……也未必会听我的。”左右为难,锦觅捏着额角,腹中又有些恶心。
因为有旭凤在,更不能落一点下风,踏雪默默帮她说完,奋力压制胸中翻涌的恨意。这恨意一半是为今日所见花仙尸位素餐、忝为神明,一半是为自己的人微言轻、无能为力。有心力挽狂澜,却只能与一个缠绵榻间的孕妇周旋,祈求她着眼苍生,越俎代庖一回。
见锦觅神色,踏雪知她身上难过,心下不忍,起身为她揉额角,帮她想好了说辞,“众位芳主为幼主庆祝,是一番疼爱之意。踏雪独自漂泊,得月下仙人收留,才有片瓦遮身,由衷羡慕。漂泊时,尝闻凡间读书人念诵:‘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可见长者大多用心良苦。再强大的父母也不能永远为孩子遮风挡雨,所以婴孩尚在腹中,父母便要为幼子的一生做尽打算。岁岁花开,借百草纳天地精华,吉祥如意不过一时。积善明德,福泽苍生,才是真正为小白鹭纳福铺路,令其终身受用不尽。”
锦觅闻言,握住踏雪的手,让她坐下,明眸间似有千言万语,沉默良久,汇成一句话,“你受苦了。”
“无妨。凡间再无踏雪就好。”往事不堪回首,紧握不放,伤人伤己,悲剧不再重演就好。
旭凤的结界尽职尽责,隔绝了屋外喧嚣,徒留茅屋内死一般的寂静。每一刻的沉默都让她难以忍受,踏雪起身欲走。
“可否也请你帮我一个忙?”锦觅忽然出声,打破沉默。
“但我所能,凭君吩咐。”
锦觅犹豫开口,“月下仙人与天帝还在僵持着吗?”
踏雪心上一颤,摸不准她此言何意,委婉道:“仙人自得其乐,不愿参与朝政。”
“你的护腕很漂亮,纯净似雪,温润如玉,”锦觅拉着踏雪的手腕,似是随口感叹,见她紧张,温言道:“你怎么想,你可也厌弃他吗?”
为何与她说这样的话,“三人成虎。未曾亲见,谈不上喜恶。”
踏雪惜字如金,谨慎以对。锦觅却仿佛无知无觉,情难自抑,双手握着她的手腕,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那你可否为我去一趟璇玑宫?”
“其实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神仙,仁慈柔善,和你一样时刻记挂着众生疾苦。可我当年莽撞无知伤他至深。天人相隔,此生不再相见,已是最好的结局,但我的心中始终有一份愧疚。度过情劫,投生凡人,我如今五色尽失,灵力薄弱,栽花种草的能力早就不复当初。这些年我屡屡尝试,也只得这一袋种子,百年之内定可成株,炼丹入药,或者还能弥补一二。你可愿帮我送给他吗?”
她才为难锦觅与长芳主说项,这会儿反被请求背主授受,真是一桩公平公正的好买卖,踏雪深长吐纳一回,“我答应你。”
玉儿,你听明白了吗?锦觅根本不是你要找的许官人!!!
另外,这一章玉儿的出场会不会太不明显了,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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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越俎代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