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晴山放下今日的奏报,轻声开口:“臣已将陛下挑选的观月琉璃镜送到姻缘府,仙人当即吩咐仙侍,要摆在姻缘殿正位的条案上妥善安置。”
“嗯,有劳。”棋盘上,黑白两军势均力敌,一时陷入僵局。润玉眉头紧锁,全神掠阵,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一颗白子来回翻动。
“臣去时,月下仙人正与文昌星君赏玩一幅耄耋图,便邀请臣一同欣赏。画中仙子怀抱一只猫儿,倚梅望月,鬓边一枝灵蝶簪晶莹闪烁,蝶翅似有生命一般轻颤,被怀中猫儿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天真纯净地望着,与画中仙子清丽哀愁的面庞恰成对映。”
璇玑宫一向空旷寥落,清风明月如时光般自在来去,无挂无碍。此时却一丝风都没有,停在院中胶着不动,那颗莹润的白玉棋子亦凝在指尖。
“画上还提着两句藏头诗,‘踏遍红尘人未老,雪落青鬓亦白头。‘月下仙人说,这是他今年收到最称心的寿礼,”晴山君顿了顿,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不愧是他挑中的人。踏雪最知他心意。”
踏雪身份特殊,一无长物,又逢叔父寿辰,恐其窘迫,润玉另备了一份礼物,命魇兽前天夜里带给她,既不贵重,又可尽心,但是踏雪今日送上的却是一副画。
美人图,缱绻意,出自何人之手,昭然若揭。
润玉指尖一抖,棋子滑落,琤琤清脆。
晴山君言尽意达,悄然执礼告退,觑见落子无意间撞乱满盘局势,棋局焕然一新,歪打正着,给白子辟出一条崎岖的生路。
黑白之道顿时索然无味,润玉拂袖收了棋局。璇玑宫的清冷与寂寞仿佛昆仑山巅的积雪,终年不化,阳光抵达此处,只是为了映亮这里彻骨的寒冷。
她本不该误入,更不该在雪地留下徘徊的足迹,让他每每回首都心生妄念,以为自己可以不再孤独。
可她果然还是走了,走得决绝干脆,走得头也不回。她永远被人簇拥环绕,她的身边永远热闹欢笑,他的目光忍不住时时追随,心却在难以遏制地嫉妒——为什么站在她身旁的人不能是他。
一步错,步步错。飞蛾扑火,羽翼残破,再无来日方长。他已入绝境,能劝她迷途知返,本是好事,该为她高兴才对。
但现在,他只想问问她,那支灵蝶簪子可是彦佑亲手给她戴上的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寿宴上酒过三巡,除了几位酒瘾大的仙家还与月下仙人追古忆今,推杯换盏,大多已告辞离去,或是伏在桌上假寐。
因今日是姻缘府的大日子,寿宴齐整后,后院另设了三席给姻缘府的仙娥仙侍们,轮流入寿宴陪侍,不当值的便入席同乐。众人此时酒足饭饱,懒懒打着瞌睡。
踏雪跟着月下仙人迎来送往,当了一天的吉祥物,一张笑脸笑到想哭。她窝在角落里自饮自酌,意兴阑珊,忽然感应有人在唤她,片刻犹豫后,小心打量一圈,自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是小鹿。
踏雪晃了两晃,盯着魇兽的眼睛仔细看了半晌,得出结论,松了一口气。
魇兽被醉猫盯得紧张,鹿蹄僵硬,好在踏雪最终放过了她,还与她转起了圈圈。她最喜欢这个,追着踏雪鬓上银光闪闪的小蝴蝶,兴致勃勃地跟醉猫共同演绎庄周梦蝶。
踏雪转得头晕,猛地站住,醉眼迷离,对着半空中两只飘来飘去的小鹿发酒疯,“小鹿,你看,我今日这身可好看吗?”扬起袖子掸灰一样来回甩,不知是不想好友看清,还是生怕她看不清。
“你看我穿得这么红,想必一早就猜到了,嘿嘿嘿。”踏雪笑得憨憨傻傻,又隐着一丝羞涩,眼中却尽是清醒的苦涩,“没错!今日正是我大婚之日,理应与你送一杯喜酒的。如今你也有伴儿了,真是同喜,同喜。”
异想天开是会传染的。魇兽张着嘴,目瞪口呆,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有了家室。旋即苦恼起来,若此事当真,璇玑宫可能再也容不下她了,毕竟……
“愣着做什么,还不恭喜我。恭喜我穿着一身嫁衣,彻底跟这个镶着金边的泥潭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踏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一壶酒,仰头痛饮,清酿顺着雪白的颈滑落深处,濡湿衣衫,落霞锦红得愈发深沉。
“我知道是我的错,怪我自己贪心,不肯安安分分做个傻子,因着一点怨恨和一点执念舍不下,就把自己囚在这里。既无温饱之虞,又无风雨之患,有什么好矫情的……”一面沉痛自省,一面抛下空空的酒壶,趴在魇兽身上失声痛哭。
璇玑宫的主人挣扎克制间,已有一抹葱绿抢占了先机。
“到处都找不到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彦佑撩开魇兽的“头纱”,赫然发现小家伙正对着他龇牙咧嘴,眉头一皱,警惕道:“小肥猫你怎么认识她的?”
“要你管,”讨厌,她还没哭痛快,这会儿情绪不上不下的,好生难受。
“天界险恶,你可知道它的主人有多危险,”彦佑盯着踏雪腕上的白玉,长眉微蹙,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踏雪胡乱抹把脸,控一控脑子里的酒,便活像一只烤鸭,“它的主人是谁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们是朋友,你管不着。为什么跟踪我?卑鄙!可耻!”
“小姑奶奶,我哪敢跟踪你。我这不是四处都找不到你,担心你出事,才循着酒气找来的。你说怎么这么偏心,跟谁都有说有笑,就在我这儿脾气大。” 彦佑给坏脾气的倔猫顺毛,却挣了副驴肝肺下酒,被踏雪醉醺醺凶巴巴一瞪,无奈敷衍道:“好好好,别瞪了,就你眼睛大,你高兴就好。嗳?你喝多了喜欢哭啊,这可不好。借酒消愁愁更愁。”
“谁哭了,”踏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虚地小声反驳。看来他没听见自己的胡话,还好还好。正想着,一双黑手无情地伸向了她,“你干嘛?”踏雪一把挡住糊向她脸上的手,大声反抗。
“胭脂都花了,变成小花猫了,我帮你擦擦,”彦佑决心以柔克刚,放低嗓音耐心诱哄着,一方帕子被打落,又掏出一块新的。
踏雪生生被吓出一个酒嗝,猫眼圆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可比酒仙喝上头了喜欢学嫦娥仙子跳舞还惊悚三分。
一时失察,被手帕上的熏香劈头盖脸呛了个扎实,手上顿时没了章法。二人推来扯去,魇兽也在一旁帮忙,两人一鹿,乱作一团。
推搡间不知是谁失了分寸,把一条小青蛇团成团,顺着斜坡叽里咕噜滚进了落星谭。
月黑杀人夜,杀人放火天。说书先生从不欺负文盲。
魇兽与踏雪四目相对,又飞快地分开,迅速扬蹄而去。嗳?好容易破碎的友谊……
落星谭本就偏僻,深夜更是寂静,稀里哗啦的落水声撞在耳朵里便分外清楚,何况彦佑还在奋力扑腾,呼救个不停。
踏雪心慌意乱,本能地手脚并用,被裙摆衣袖绊了两个跟头以后,终于爬到了落星谭边,尽力伸手,“你省些力气,往这边来,抓着我的手。”
魇兽惹了麻烦,正要回璇玑宫搬救兵,忽地眼前一亮,润玉正在不远处等着她,又惊又喜,咬着主人的袖子想把他拉到水边。主人却纹丝不动,急得她好一通哼唧。
润玉面沉如水,仍轻抚着魇兽的头,温声安慰中带着一丝疑惑,像是自说自话,“他一条水蛇,不会有事的。只是他如何会知晓烛龙上神命星之事,是我小看他了?”
落星谭里的水很冷,水蛇却扑腾得欢,貌似惊恐挣扎,实则离岸边越来越近。见踏雪如此在意他,心中得意得很,骗她一遭不容易。将近岸边,彦佑的求生表演愈发浮夸,见踏雪脸上的喜悦和慌张愈发真实,胸中热意涌动。
害羞的月亮从云后探出半张脸,洒下一片清辉,一如从前西湖微雨的月夜,只是青蛇如今已有情可寄。
红纱如霞似火,映衬着月下仙子青丝如瀑,肤白胜雪。青衣郎君自水中跃起,欢喜献上一吻,水下青翠的蛇尾如月柳的枝条般摇摆不休,搅乱一池月影,散如碎金。
“啪唧”,肌肤相亲,夹着水声,清脆无比。
小醉猫的脸颊上湿漉漉的,一如她刚哭过的眼睛。
潭水清凉,瞬间冲刷尽满腔疑虑,冰冷冷直愣愣地浇在心上,如霜上叠雪,寒意彻骨,而冷到极处,便如清油投火,火势愈凶,烈焰无情,焚尽五内。
“你竟然打我?!”
彦佑捂着脸,眼瞳惊骇。他一向自诩偷香窃玉、情场风骚第一流,万不想在这小池子里翻了船。
打人不打脸,尤其是美人的脸。月下仙人什么风月场上的混话都与你说,难道这最关键一句没讲过吗。
遭小青蛇疾言控诉,又被他妖娆桃花眼幽怨一望,踏雪恍惚觉得自己像是整天喝大酒不着家,上酒劲就打老婆的人渣,行径可耻,且无从辩驳。思来想去,只好一渣到底,遂提起裙子一溜烟跑上桥,边跑边喊:“我……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再坚持一会儿,你可以的。”
魇兽自出世以来,还没见过如此奇妙的场面,看了东边落水狗,又去看西边落跑猫,目不暇接。望着踏雪落荒而逃的背影,深觉知己。热闹将散,一回头,主人却不见了。
毕竟璇玑宫的企业文化是单身,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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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耄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