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回来!”月下仙人按住眼角这些日子笑出的鱼尾纹,对着一根摇摇摆摆的大葱,把白眼翻到了天上。
彦佑换了一身行头,风骚变成了闷骚,摇着一柄绘着墨竹折扇,人模人样地拱了拱手,“小生这厢有礼了。”
月下仙人嗤之以鼻,余光瞥见彦佑被夺舍了一般,一副乖巧恭顺上门女婿的模样,这口气儿才算顺了一半,“你的礼呢?老夫大寿你就空着手来,还想骗我如花似玉的闺女。想都别想,哼。”
“礼自然是有的,只是得等贵千金一起送,才有意义。”正经不过两句,人皮便绷不住了,竹扇半遮面,冲着丹朱挑了挑眉。
月下仙人丹朱以为这厮终于长心了,刚想开口指点他一二,面色蓦然一变,狐狸嘴大开大合,唾沫横飞,“你给我老实一点!别打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主意,否则老夫的寿宴上定要添一碗蛇羹。”
见这老狐狸翻脸比翻书还快,彦佑也装不下去了,“老狐狸你血口喷人。似我这般清风明月、相貌堂堂的无双风流士,怎好以尔等下流之心度之。”
“行了行了,”月下仙人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老花眼,怎么挑中这么一只泼皮,耐着性子道:“说些正经的。踏雪心脉上的旧疾是何时落下的,你带着她时,可犯过吗,有何症状,当时是如何医治的?”
“啊,”彦佑被一连串提问砸得神情一凛,不答反问:“她有心疾?”
大风大浪里撑得过,却在家门口的小河沟里翻了船,月下仙人愈发没好气儿,鱼尾纹也顾不得了,“亏她素日提起你还夸口细致,可你是怎么照顾她的,为何这样大的事竟一无所知。”
“我就带了她半个月……她整日里吃吃睡睡,心大胆大的,从没见什么毛病,上了天界还添了毛病,怕不是这里的风水不养她。”画皮一收,露出一双桃花眼滴溜溜乱转,“不如我带她四处走走,散散心,兴许就好了。”
正经话一句没有,馊主意装得满满一箩筐。
枉费他自诩六界第一神狐,当初以为彦佑是专程来献宝宽慰他的,满心欢喜想给他牵红线。今日看,愣头青是真心实意来敲竹杠的,如今还出尔反尔,想把他含辛茹苦带大的雪儿拐走。其心可诛!
偏他又狠不下心。
这几日踏雪安分得出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也不跑出去夜游,白日里只待在姻缘殿里帮忙。人家跟她说话,她就笑呵呵地答,没人经过,她就倚在窗边,对着经卷编红线,默然无语,活像掉了魂似的。据了听掌事说,他家吉祥物这一阵子连饭量都小了,此事绝对非同小可。
依月下仙人牵红线的经验来看,不怪岐黄仙官诊治不了,这症状分明属于他的神职范围——相思病。
若是踏雪真的看上这条扶不上墙的蛇,这段姻缘不仅不够圆满,甚至还算得上他光辉姻缘事业上巨大的污点。可恨可恼!
月下仙人眼珠子翻了又翻,“这事你莫要来问我,自己去跟她说,得她同意才行。女大不中留。她若愿意和你离了这天界,老夫也不好说什么。” 一番长者之言说得通情达理,心中却道:她不把你踢出来才怪。
姻缘府上上下下就没人看好这对——他亲手押宝这对儿。思及此处,月下仙人悲从中来,象征性地抽泣两声。众仙侍忙进忙出,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的工作,殿中的气氛诡异又和谐。
然而,不消片刻,彦佑带着踏雪来到老狐狸跟前,洋洋得意,说他家的雪儿同意了。
月下仙人与众仙侍大惊失色。
踏雪察言观色,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猫腻,先发制人,“方才彦佑与我说,仙人要给锦觅和旭凤仙上送些礼物,以贺二位添……”见老狐狸神色一变,立时改口道:“……天作之合,七年圆满。我想着确实该给他们送张请柬,便是不能来,也可沾一沾仙人的喜气,姻缘顺遂,福寿常春。”
月下仙人心下一松,看着机灵的踏雪十分满意,这话不错。目光不小心沾到彦佑,心情便不甚美丽,但又无人可托付。也罢,“那你们早去早回,三日后,便是老夫的寿宴,切不可耽搁太久。雪儿,花界四季如春,百花盛开,是个散心的好去处,不过也不可贪看,要早点回来。”
“是,”踏雪含笑应着,眼中却看不出几分欢喜。
*
“说吧,诓我出来干什么,”踏雪面无表情。
彦佑把大包小裹排成排,等南天门天兵挨个检查。近日往来仙家众多,进出天界的关卡分外严格,即便有通行令在手,也要细查。
一边被冷面天兵查,一边被黑心猫逼供,彦佑心碎神伤,“好没良心的小肥猫。人家好心好意想带你出来游山玩水,被安排这桩苦差事不说,你还要怀疑人家的真心。你看看,这纤纤玉指都被勒出红印了,好狠的心。”一面说着,一面往踏雪的眼皮子底下凑。
哪里红,这天界除了姻缘府就没有红色。踏雪觑着偷笑的天兵,不想和他费话,“知道了,多谢,安静一点。”
彦佑扁了扁嘴,不以为意,站她身边,不知死地贴上来,扭着身段连说带唱:“小肥猫,你看我们这像不像夫妻双双把家还,嗯?”
背后的天兵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彦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嘲笑他们不懂情趣。
踏雪面红耳赤,羞愤欲死。想不到她如今化成人形,竟然还是逃不过这种劫难。“扑哧君的名号当真不是徒有虚名,您真是大大的善人,牺牲自我,予人欢声。小仙无福消受,先走一步。保重。”
彦佑手忙脚乱提上东西,赶着去追,“小肥猫慢点,你走错路了,那边是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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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远远眺望见一片绿洲,渐渐接近,但见芳草鲜美,花香馥郁,蜂蝶游戏,春意盎然。花海中阡陌纵横,精灵仙子婷婷袅袅穿梭其间,采花酿蜜,笑语嫣然,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大抵如此。
甫一落地,便有花仙子询问来者何人。自礼物后探出一张男子的脸来,往踏雪站的方向努了努嘴角,“姻缘府的,来看看美人儿和火鸟。”
小花仙一见是彦佑,如避蛇蝎,接过踏雪的名帖,立刻弹开,红着脸回去通报。
啧啧啧,时时处处都是一副流氓面孔,也不知这么表里如一、不欺暗室,能不能算不算另类的君子。
收到踏雪揶揄的打量,彦佑依然自我,“没办法,美人不管走到哪里,恍如骄阳耀目,万物都要为之色变。”
“哈哈哈哈哈哈,”踏雪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怎么可以有人自恋得这般理直气壮,时时处处都要凸显自己,“彦佑,我此刻有些佩服你了,你是真的没遭过什么打击,所以才这么自信吗?”
“你笑了。这才对嘛,笑起来多好看,”彦佑趴在包裹山上,粲然一笑,“看你闷一路,我都要心疼死了,好好的小肥猫蔫头耷脑的。对了,你的心疾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过,为何忽然就发病了?”
说他正经,良心会痛,若说他不正经,良心却也难安。“也没什么,就是修炼时逆了经脉,一时血不归经,岐黄仙官都说了不碍什么。何况朝不保夕漂泊了那么久,身上有些病痛才是正常的。”踏雪把老话又重谈了一遍,对心疾之说不以为然。
“撒谎!我的小白猫怎么学坏了呢。”彦佑说得斩钉截铁,两手抱胸,弯腰盯着她的眼睛,步步逼近,仿佛对猎物了如指掌,志在必得,气势逼人。
彦佑高大的身影遮蔽了阳光,迫使她的视野中只剩下那双犀利风流的桃花眼。踏雪被盯得心虚,步步退让,最后周身一震,撞上树干,退无可退。“我……”
“彦佑哥哥,彦佑哥哥……”一个欢喜的女声由远及近,看见彦佑和踏雪后骤然气愤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连翘,怎么是你,刚才那小芍药精呢,”彦佑收放自如,甚是从容,仿佛还嫌观众少了,颇为遗憾。
谢天谢地,终于有女菩萨来拯救她了。踏雪狠狠地呼吸了两口自由的空气,花界到处都香喷喷的,激得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怎么了,可是刚才云上风大,吹着了?”彦佑回身,一脸关切。
祸水东引,不安好心。
踏雪瞪他一眼,上前施礼,“连翘仙子安好。小仙是姻缘府门下踏雪。受月下仙人之命,给锦觅仙上送贺礼。得知锦觅仙上喜讯,月下仙人喜出望外,只是眼下寿宴在即,实在走不开,特命小仙探望问候,回去也好转告复命,让他老人家放心。”
连翘被称仙子,心中甚是欢喜,不甚严肃地板着脸发问:“你刚才在和彦佑哥哥做什么,为什么要离那么近?”
踏雪一脸凝重,左右打量,继而神秘兮兮地跟连翘咬耳朵,“他下巴上长了一颗痘,不好意思见人,非让我帮他挤出来。我嫌脏不想帮,他就威胁我,幸亏你来了。” 这回不给他听,看他还神气什么。
连翘信以为真,盯着彦佑来回看,自告奋勇要帮他解决心头大患,吓得赖皮蛇一阵风似的逃进水境。礼尚往来,踏雪心头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连翘看着风一般消失的背影嘟嘴,跺了跺脚,回身挎着踏雪就往水镜走,“他老是这样,唉。原来你就是踏雪,我听锦觅提起过,你是一只漂亮的猫儿,还去过她罗耶山的家,对不对?”
“正是。”花界还真是待人亲切,被连翘挽住,一股花香掺着清苦味儿扑鼻而来,踏雪情不自禁地嗅了嗅,“承蒙二位仙上款待,还尝到了旭凤仙上的手艺,啧,真是没话说。锦觅仙上近来可好吗?听闻有了娃娃,口味会格外挑剔些,旭凤仙上可有的忙了。”
提起这个,连翘就头痛, “再忙又有什么用。锦觅如今凡人之躯,怀了个娃娃一直害喜,折腾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渡灵力也不成,倒比成婚时瘦了一圈儿,身板单薄得很。”
“怀胎辛苦。月下仙人准备的礼物中,有几包锦觅仙上从前爱吃的点心,也不知合不合她如今的胃口。”被彦佑甩来甩去,也不知道这会儿碎了没有。
情爱曾要了锦觅一条命,好不容易救回来,又被这小娃娃折腾去了半条。先主就是诞下锦觅后仙逝的,情爱和娃娃真真是女子的命门。思及此处,连翘一哆嗦,比起与彦佑谈情说爱,还是修仙靠谱。
“可是有什么不对么,”踏雪被连翘唬了一跳,都说长芳主脾气暴躁,所以刚到门口就开始哆嗦了?
“没什么。你的帖子我已递上去了,众位芳主这会儿在忙。你一路辛苦了,我先带你去锦觅的住处吧。”连翘连连摆手。
“好!”真是个女菩萨,踏雪热泪盈眶。
*
锦觅还住在从前的小院里,清幽别致,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满眼新奇,踏雪心情也跟着开朗不少,只是耳边聒噪依旧。
“哟,火神大人怎么自己在这儿坐着,美人儿呢?”
彦佑全不见外,放下礼物,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看见锦觅的踪影,只有旭凤独自在饮茶,“我早已入魔,无神职在身。你安生些。锦觅随众芳主去花神冢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们还不让你去见丈母娘呢?长芳主可真是的,啧啧啧。”彦佑明知故问,火上浇油。把他美人儿折腾得枝摇叶落,病如西子,还好意思坐在这儿喝茶。
旭凤的火气被丈母娘、长芳主两座大山压着,不得不低头,“听闻彦佑君最近往叔父府上跑得殷勤,还真是当得起‘孝子贤孙’四字。”
小小一间茅屋里,硝烟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