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仙人钻进书房闭门谢客了。
近日来姻缘府拜寿的神仙多如过江之鲫,他欢欢喜喜忙得一刻都不愿意歇息,忽然把最爱做的事儿假手于人,自己躲起来,是绝没有发生过的。
半个时辰前,飞絮转呈了一份花界来的寿礼,月下仙人就自闭了。门窗紧闭的书房里不时传出他放声大笑、长吁短叹、慷慨激昂的声音。
这番景象引发了众仙侍诸多可怖的猜想,越想越是惊心。于是,刚刚分好姻缘签,出门觅食的踏雪一出现,就以全票当选“姻缘府亲善大使”,被推进书房,去看看月下仙人发的哪门子疯。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绝不能让他再次萌生修改寿宴布置、座次、流程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可怕想法。
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踏雪看着一盘子摞成山的小黄鱼和师兄们期待的目光,咽着口水,欣然同意。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此去必不辱使命!”
踏雪一拱手,叼着两条小鱼,慷慨悲壮地进了书房,她娇小的背影瞬间高大了起来。
书房内,月下仙人正拿着密函大放悲声,见来人是踏雪,歇了一息,哭得更投入了。
此事不难,踏雪默默给自己打气,定了定神,上前给月下仙人递了张帕子,然后安静地坐下来等他哭完。
“这帕子怎么有股鱼腥味儿?”月下仙人嘴上嫌弃,换了帕子的一角擦他的眼泪。不等踏雪回答,自言自语道:“说起来,自打你来了我姻缘府,鱼腥味就没断过,老夫闻久了倒也习惯了。”
见月下仙人平静不少,踏雪嘿嘿一笑,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一半,“仙人可要用膳吗,师兄们都准备好了。”
“不急不急,”月下仙人摆摆手,“一人欢喜无趣,你来了正好,与老夫一起乐乐。你如今识得多少字了,可能读通这封信吗?”颇有兴致地将她望着。
“‘叔父万安,见字如面……’,”信纸已经有些起皱了,笔迹飞飏不羁,主人必是潇洒高傲,踏雪一字一顿念得十分认真。月下仙人嘴角含笑,侧耳耐心地听着。
锦觅有喜了,旭凤信中说此时不便奔波,传书告罪,遥祝月下仙人青春不老,寿宴圆满。
月下仙人欢喜点评道:“青春不老这一句,必是小锦觅要他加的。唉,还是女儿家贴心。”
想来锦觅仙上一向如此体贴人意。从前不觉得如何,近些日子留了心才发觉许多她曾来过的痕迹。大家都很喜欢她,天真、美丽、机灵、善良,小葡萄锦觅也好,水神长女也好,都是一般可亲可爱。
踏雪微笑着听月下仙人念叨旧事,不难想象那个纯真美好的葡萄精灵何等动人,才让他一见倾心。
月下仙人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动情地说起锦觅与旭凤的结合多么一波三折,又多亏他力挽狂澜,才成就了这一段旷世奇缘。
确实惊世骇俗,踏雪自以为见惯人间百态,此刻惊得连一句敷衍之词都说不出口。
月下仙人每日如履薄冰,只在府墙内自得其乐,一有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竟然就是为了成全这桩婚事。她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算骨气,还是痴心呢?
弃血债恩怨、世俗公理为无物,把准天后拐到了魔尊的婚礼上。他心爱的二侄子自然欢喜,可对他的大侄子来说,何其不公。这样一位长辈实在偏心到荒谬,这样一个月老把情爱看得比天还大,不知是天下人的幸与不幸。
“小雪儿?”对着反常沉默的听者,月下仙人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笑得十分狡猾,“莫要羡慕,老夫这双眼从没看错过,你的姻缘绝差不了。自你一来,这姻缘府就格外红火,现在连小锦觅都有喜了。七年!你可知,他们成婚了七年,老夫盼了七年,偏你一来,锦觅就怀上了!老夫前脚上了奏报,今日好消息就来了。你这本事比去上清境拜谒应验得还快。”
兀自默默的踏雪突遭五雷轰顶,试图为自己和锦觅仙上的清白辩护一二,“呃,这个,这个我可能没帮上什么忙……不敢居功哈。”
且慢!“奏报?仙人方才说的什么奏报,可是前些天晴山君来发还的奏报吗?”
仿佛听谁提起过,大家为此提心吊胆,担心月下仙人此一遭要搞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动作,不然怎么需要又怎么肯给天帝上奏报。
“雪儿乖,老夫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寿宴那日,记得穿上老夫给你准备的落霞锦。我看你面上红润了些,看来恢复得不错。欸?岐黄仙官给你的宝贝呢,怎么没戴着?”月下仙人打量着踏雪空空的左腕。
踏雪想起此行重任,正想再多问两句,兜头一记闷棍,心情消沉下来,“医者悬壶济世,不问出身,所制护身之物怎么会有认主一说。本就不属于我,改日还是还回去的好。况且宝物贵重,我每日莽莽撞撞的,还要分心怕弄碎了它。左右已经好了,戴着也是累赘。”
本就不是她的,放不下,只会平白招惹是非,不如各自安好。虚凰假凤,美梦再好终是要醒来的。再如何难过,也难不过从前岁月。
“为何如此丧气,仙家之物哪里那么容易碎,赶紧好起来才是真的。想是你病中灰心,才做如此感想。岐黄仙官本就嘱咐你修养,这些小节自然由你。只有一件,你年纪轻轻的日子还长着呢,万不该钻牛角尖。你固然聪慧,学什么都比人强,可眼前也不过是跌了一跤,没有趴着不起来的道理。” 月下仙人以为她感伤是为修行之事,不过是一时走火入魔,何至于此。
许是因为锦觅有喜的缘故,月下仙人今日一改老顽童模样,格外慈爱,句句亲切,激得踏雪眼圈一红——许多年没有人与她说过这样亲密的话了。
被爱实在是件幸福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寒夜独行之人来说。
*
寅时初刻,一队巡逻天兵自璇玑宫宫门前经过。
一道雪白的身影混在云雾中,目送天兵远去,跃身溜进了璇玑宫。不过数日,一切如旧,再至已觉恍如隔世。踏雪循着记忆,悄无声息地靠近,在润玉寝殿前留下一个锦盒。
转身欲走,身后的殿门却霍然打开。二人隔着一道门槛,相对无言。
槛外人有备而来,打算趁着更漏未阑,将旧事一了。她诚然不是梁上君子,被抓个正着,亦十分尴尬,眼神慌张得不知道该放哪里。
槛内人衣衫齐全,只是稍显凌乱,怀着隐秘的欢欣迎门,一遍一遍细细描摹着熟悉的容颜,良久,含蓄问候,“听闻你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记挂,已经好多了。”
润玉的气色比她这只病猫还难看些,唇上没有一点血色。有心相问,想想又算了。既是决心诀别,多说无益,不如咽下去的好。
再度陷入沉默,但尴尬似乎只属于她自己。
润玉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点含悲成全后的欣慰,仿佛是自己欺骗了他,今日上门来得他宽宥成全。真是好没道理。侧身避过润玉的目光,愈发心慌。
润玉以为她要离开,上前一步,却碰到一个精致的锦盒,一愣。
踏雪心中得了一点勇气,对着空气干巴巴地念:“今日我是来还你东西的,不想打扰你休息了,实在抱歉。如今我既已大好了,这个还是还给你罢。”
“这是什么,”语调淡淡,听不出几许惊澜,“你为何不敢看我?”
记忆中他的眸一向静若深潭,此刻竟也烫人得很。
“还你就是还你,为何要看你。东西已在这里,你自己看就是。从前是我不知轻重,往后不会了!”寥寥数语,说完却觉得口干舌燥,燥的很,须得赶紧离开此地,痛饮两盏清茶。
此地的主人却不肯体贴人意,握着她的左腕,不让她如意。不松不紧,又挣不开,手上力道拿捏得刚刚好,因此格外惹人气恼。
“你干什么?”天色未明,朝露晞晞,凭空升起几分火气,明明是理亏的不是她,他怎么可以这么蛮不讲理。
踏雪手腕纤纤,空无一物。润玉深吸一口气,“莫要赌气。岐黄仙官尚未寻出心疾治愈之法,你且戴着它,它能护住你的心脉。”
“心疾,什么心疾?”踏雪一脸困惑,她不就是受了点刺激,梦见些旧事么。
润玉眸中惊诧一闪而过,温文解释,“许是岐黄仙官嘱咐时,你尚在梦中。”
这样严重的事怎么阖府上下没一个人告诉她。润玉的话或可解释为何一夜之间玩器成了护腕,但此时听来更像是在自圆其说。
“生死有命,还是顺其自然吧。”她一只没家没业的野猫,哪里就这么金贵了。
“你不想见瑛娘了吗?”君子如玉,其声如磬。
踏雪闻言一滞,立在原地。
润玉的叹息在耳畔响起,像是撞在她的心上。
她明明是来与他了断的,为何此刻乖顺地等在这里,看他拾起护腕,温柔地戴在自己的手上,不愿错过他的每一个动作。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竟然不知道!你没说吗?”
“你不是说了吗?”
“我以为他说过了,我就没说。”
“我一直以为你会跟她说的。”
“这么重要的事,月下仙人是不会忘记的。”
“他以为你们会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故人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