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一日一夜,这会儿醒过来,倒不觉清醒,仿佛还在梦里似的。
踏雪一睁开眼就看见两位老神仙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其中一位青春招摇,红得像个正月里点的灯笼,看着颇为眼熟,另一位嘛,仙风道骨,长眉修髯,很是面善。
面善的老神仙见她醒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就知道天帝必不会坐视不理。
“岐黄,这人虽然醒了,终究不能放心。要不你还是再诊一回脉吧。”月下仙人高兴之余,还是有些忧虑。
“这个自然,”岐黄仙官也正有此意,只是刚拾过踏雪左腕,就遇上一件冰冰冷冷的物什,略掀开衣袖,却是一只昆仑白玉的护腕。无机关,无缝隙,像是从来就生在踏雪腕上,不松不紧,浑然天成。
岐黄仙官一愣,不等额上冷汗落下,他已灵机一动,想好了说辞,并迅速把锅背在身上, “老夫所料不错。灵玉幸不辱命,经此一夜,果然护住了仙子的心神。”随即无比自然地搭上踏雪右腕,沉吟片刻,老怀大慰,“月下仙人可以安心了。”
“如此甚好,有劳了,有劳了。”月下仙人练练称谢,还是有些疑惑,“这灵玉……老夫昨日仿佛没见仙官带来这样一件宝物呢?从前也未听仙官提起过。”
咳咳,此事不难,有现成的话可以搪塞,岐黄仙官慢捻长须,“破船还有三千钉。老夫虽然清贫好道,却也爱搜罗这些医病的珍玩。昨日来得匆忙,未能随身带来。夜里回府上下翻找,才寻出这件压箱底的宝贝,连夜送了来。”
不论它是什么宝贝,仙家之物终究有益无害,他姻缘府又欠了份情。
“真是辛苦仙官了,”一把年纪还这样奔波,只是这灵玉上的仙泽似乎有些熟悉。
没等月下仙人感应清楚,踏雪已挣扎起身,叩谢仙官施救之恩。她尚在病中,动作有些迟缓。
岐黄仙官连忙来扶,踏雪却不肯,坚持礼拜,岐黄仙官便也受了,欣慰之余又有些心虚,“仙子起来吧,你的心意老夫知道了。”
“不,仙官您不知,”踏雪仰视着岐黄,虚弱而坚定,“踏雪福薄,受不起这样的珍稀宝贝。如今已经好了,理当归还,还请仙官施法取下。日后再有病患,也能助仙官悬壶济世,惠泽众生。”
这一番话颇有见底,岐黄仙官眼中多了几分欣赏,只是……且不论这并不是他带上的,完好无损地取下来颇有难度,况且,他也拿不准座上那位的心思,绝不能应承。
“神物有灵,自行择主。既然肯守护仙子安然,便是认定了仙子为主。莫要妄自菲薄,伤了神物灵性。”编得真好,十分圆满,岐黄仙官面色深不可测,心里却颇为自得。
我真的是他的主吗?
踏雪心生嘲弄,一颗棋子怎么能与操纵它的手并肩。腿脚虚软无力,她任凭众人摆弄着,扶到床榻上继续休息。
“来日老夫寿宴,还请仙官务必赏脸,老夫得跟你好好喝上两杯。”月下仙人亲热地挽着岐黄仙官,寒暄着送他出府。
“多谢仙人相邀,老夫定然来贺。”
岐黄仙官回头望了望姻缘府的门楣,拭了拭早已不在的冷汗,心中感慨万千。
医病不难,难的是医心。灵丹妙药不过扶正祛邪,要痊愈还需病人自己情愿。
*
“欸?踏雪师妹,”了听指挥着一众小仙侍忙进忙出,忽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急忙忙道:“这里不缺你一个,你且回去好好修养,走火入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姻缘府里一众师兄里,顶数了听细心周到,性子最为温厚和缓,不过这会儿气势也颇有些骇人。
“这两日我躺得骨头都软了,再这么修养下去怕是要发霉了。我来这里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点都不累,又很能解烦闷。岐黄仙官说,心情畅快,于康复是十分有益的。是以还请师兄成全。”踏雪被抢了竹箕红线,不急不恼,乖乖巧巧地向这位掌事请命。
不出所料,只肖听了师兄一通唠叨,答允绝不强撑,她就被恩赦留在这儿帮忙,轻轻松松过了这一关。
应对这种温温柔柔、人畜无害的菩萨急不得,动不得,最是为难。以退为进这一招正对症状,药到病除。
只是她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被自己的高论噎个半死,此事后话。
踏雪心中得意了不一会儿,便又低落下来,这些日子似乎也只有这一点乐趣,聊以慰藉了。
红线编得再韧,也敌不过绝情剑刃。
牵线结缘真是个赔本的买卖,月下仙人怎么偏好此道,做了几万年还兴致不减。难道是神仙一生太过漫长,才喜欢做这种徒劳的事?
手上编着红线,正胡思乱想,忽见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正一顿一顿地挤进姻缘殿,不时发出嘿呦嘿哟的加油打气声。
麻袋精挪到了地方便安稳停下,从身后转出两个人来,原来是飞絮与一个小仙侍扛了下界这月的姻缘签上来。
每年此际都是姻缘府最为忙碌的时节,踏雪头一遭见如此盛况,很是新奇。起身拿了帕子,又倒了两盏茶端过去,笑盈盈地问候:“两位师兄辛苦,呷口清茶,歇歇吧。”
一路负重跋涉,擦擦汗,有盏清茶润喉十分受用。飞絮接过茶水棉帕,道声辛苦,“有劳。师妹气色好看许多,身上可大好了?这会儿怎么就急着出来了。”
“已好多了,多谢师兄记挂。”踏雪矮身坐下,拿了扇子,慢慢悠悠地扇凉,二人跟着蹭凉风,歇脚闲聊,“师妹还是头一回赶上这个热闹吧?”
“正是,可惜病在这个时候,不能跟诸位师兄一起为仙人分忧。”算起来她上天界不过大半年,心已累得像吞了铅块儿一样重,无端觉得自己沧桑了许多。
“哪儿的话。这偌大的姻缘府也不差你一个跑腿,安心养着,后面还有更大的热闹。往常年的错过也就罢了,今年可是难得的。七夕跟仙人大寿连在一起办,足有半个月呢。下界各地月老祠送上来的姻缘签格外多,下月正日子怕是还有更多。”小仙侍乐呵呵地宽慰她。
“这还不算,”飞絮在仙界千年,为姻缘府收留亦有数百年之久,最是清楚不过,有些得意地补充道:“还有那等求神拜错庙的,向药王爷求财,找关公盼姻缘,三跪九叩,祝祷心诚。他们不忍驳回,只好再转送到我们这里来。月下仙人从不计较,说走错门的怕是与他一般眼神,遂吩咐了各地庙祝,诸如此类,一律不问香火。积年累月,也是不少的功德,是以,今年来祝寿的神仙绝少不了。啧啧啧。”
原来月下仙人要涪桜师兄准备那样多的各地风物,是为了席面好看,又显得更亲切。
“那,可也有进月老祠不求姻缘的吗?”踏雪好奇地问。月老祠里里外外都红艳艳的,只要尚未全盲,怕是想走错都难。
“还真有!”
飞絮想了想,“民间传说红色辟邪,就因为月老祠到处都是朱漆红布,不知自何时起,凡人口耳相传,月老祠姻缘签上挂的红布能镇邪驱晦。遇到那等小儿惊吓也来月老祠上香,取了当年定情时签尾的红布系在孩子身上,竟还颇为灵验,如此一来便愈发解释不清。日久天长,竟也真的多了这一项香火。”
乾坤交感,阴阳相合,万物繁衍生息之始。
月老管了男女姻缘,再庇佑子嗣,顺理成章。如此说来,月下仙人时常念叨锦觅仙上何日有喜,竟也是分内之事了。
“我们还要去前院帮忙,师妹若方便,可否帮忙给这些姻缘签分一分类,求郎君的、求佳人的、求姻缘早到、求婚姻长久、求有缘再会的,各归一类。此事不急,三五日做不完也不打紧。我忙过这一阵就来接手,你权做个消遣,莫要太操劳。”
想是听了听提起她病中烦闷的事,琢磨出这个既能看新鲜,又不操心的差事,“多谢师兄,二位师兄慢走。”
送走二人,踏雪回身来对付这两口麻袋。连拉带扯地松了口,瞬间就把自己淹没在姻缘签海里,狗刨挣扎了半晌,才趟出一条路来。
感情病一回,连脑子都不好了,做出这等自掘坟墓的好事来,唉。傻猫认命做起了苦力,按部就班地读签文,再分门别类地安置好。
看来看去愈发没趣。左不过就是公子求嫦娥,佳人想宋玉,最好美貌且富贵,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然后一心一意,白头到老。哦,男子大多在嫦娥外,还要环肥燕瘦、织女、小倩……
即便是女娲娘娘临世,照着嫦娥宋玉奋力挥鞭,再甩出千八百的泥点子,也是供不应求的。
原来姻缘就是这么无聊的东西。踏雪躺成一个大字,瞪着天花板,回想之前种种,越想越觉憋闷,一脚踢翻了方才搭起来的签塔。
岐黄仙官的话掺了假,神物有灵这一句倒是所言不虚。
神物见她如此任性失敬,立刻就显灵了。塔尖儿的姻缘签狠狠地砸在她脸上,疼得她一跃而起。
当头一记重锤,整个猫都精神了。
是了,正是此处不对!
既然是要利用她,拉拢姻缘府,又为何要拒绝她的示好?顺水推舟不是更有好处。总不至于是要欲拒还迎吧,那可是女子为了显示矜持自重才用的态度,他一个男人不会有孕,又不必担心被婆家看轻……咳。
不只如此。
璇玑宫。北宸君。
仙府已经领路告知,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若连名讳都是真的,那他是在骗人,还是在自欺欺人?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攻玉,嘿嘿>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他山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