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渺渺,雾气腾腾,不闻一语,璇玑宫清冷寂寞,一如既往。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润玉放下经文,看着身旁沉睡的餍兽,若有所思。
整整五百年,一万八千个难眠的夜晚。他每每合眼都是锦觅在旭凤怀中口吐鲜血,化作一朵五瓣霜花,蒸腾而去的样子。
自数年前,得冥界阎王密报,知锦觅再世为人,润玉方觉心中的愧疚略有平复。
锦觅的情与爱,未曾予他一分一毫,却拿走了他能付出的全部。
“润玉本就是个万年孤独的命理……”本是与锦觅闲谈时自嘲的谦辞,却不想一语成谶。
万年孤独,历过情劫,他的余生只余万年,来时路一片狼藉,仍是求而不得。这便是他的天命吗?
不!天命何足信。他也曾一心求安,却迫入绝境,退无可退,隐忍筹谋数年,孤注一掷,方有今日。
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帝,手握君权,仍夙夜在公,始得天界清明。
不知图谋的太上老君,还有他眼花心盲的叔父,没有谁可以防碍他君临四海,一统六界。
“母亲,近日妖界异动,天界开疆拓土指日可待。您天外有知,可会为儿欢喜吗?”
润玉轻声低语,转头望向大殿深处。那里挂着先天帝亲笔描绘的簌离画像,立着他亲手为母亲刻就的灵位。
思及此处,润玉忽觉心口微烫,惊疑之下,发现是怀中踏雪赠予他的那枚龙鱼,其上别着的信物正闪着莹莹白光。
一旁的餍兽似有所感,于睡梦中吐出一颗圆润的梦珠,在润玉眼前铺展开来。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蓝色的梦境中,仿佛有数位仙子正在踢毽子,却只有画面正中那位仙子的形容清晰可见。她笑容明媚,不染凡尘忧愁,见之忘俗。
润玉无心窥探他人梦境,本欲驱散,却被梦境中纯真欢乐的气氛所吸引,停下了施术的手,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此时,画面中突然出现一个故作轻佻男子之声,破坏了这和乐的氛围。
“小娘子忒般貌美,教小生不忍辜负这良辰美景,敢问赏心乐事哪家院?”
那仙子也不躲闪,促狭一笑,眉目灵动,一字一顿道:“姻、缘、府。”
“彦、佑,”润玉亦一字一顿。
不认他这个义兄,倒是很愿意认他的叔父。
梦珠一转,画面已在寝殿内,看布置陈设,似是天界。
青天白日,寝殿主人却十分惫懒,侧卧汉榻。先前那踢毽子的仙子正伏在榻边枕书而眠。
梦珠渐渐由蓝色变成黄色,梦境主人俯首轻轻一吻,惊醒了酣眠的佳人。
那佳人看似弱质纤纤,却不走寻常路。神色迷茫少退,起手就是一拳。不想那登徒子身手了得,将粉拳反手握住,顺势一拽,拥佳人入怀。
二人一番拉扯,那仙子不再挣扎,且羞且恼地由着登徒子手把手地教她凝聚灵力。
登徒子放浪形骸,修为却颇为精深。不多时,空中便漂浮着许多灵力凝成的光珠,星星点点似萤火虫般,在寝殿中上下飞舞,最终汇聚成一只偷懒贪睡的小猫儿,憨态可掬,栩栩如生,逗得那仙子开心不已。
那男子的甜言蜜语方才出口,梦珠却一道凭空出现的灵力击得粉碎。笑声与情话戛然而止,受惊的餍兽脚步慌乱地从含光殿逃了出去。
润玉唇边的一点笑意渐冷,脸色愈见阴沉。看着餍兽仓皇的身形,似是茫然,他紧闭双眼,骨节分明的右手却越握越紧。
*
伺候过彦佑大爷用晚膳,夕阳尚明。
踏雪早早将自己挂在姻缘树上等天黑。今日还算清闲,可架不住酒足饭饱后,困意来袭。正欲昏睡过去,却感应到小鹿在唤她。
“奇怪,上次在星河边约好了三日后再见,这才第两日。难道是小鹿有事找我。”踏雪有些纳闷,打着哈欠,御风向月柳而去。
星潭边月柳如故,却空无一鹿。
“约我来,自己却迟到。小鹿真是越来越急躁了。”
初夏的晚风软软糯糯,十分温柔,熏得猫儿骨酥心醉。既来之,则安之,既无事,且睡之。
月柳下芳草柔美,踏雪很是中意,挥挥衣袖,召来的清风便吹去浮尘,理出一方净土。她枕着手臂,静静地合眼假寐,等候姗姗来迟的好友。
不想弄假成真,踏雪再睁开眼,已是暮色四合。
“还没来吗?”她慵懒地翻身坐起,四处张望,方看见小鹿正在树下安安静静地站着,见她发现自己,不自在地向后略退两步。
“迟了就迟了嘛,我好像睡了好久。咱们扯平啦,”踏雪不以为意:“怎么才今日就急着叫我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餍兽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犹豫片刻,缓缓走到踏雪身旁。
可能是记错日子了吧,小鹿迷迷糊糊的样子好可爱。踏雪小睡初醒,心情明媚,抻完懒腰,顺手去揽小鹿优雅的颈项。
餍兽却十分矜持,一个灵活的闪身,让毫无准备的踏雪扑了个空,有些惊疑不定地将她望着,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踏雪这会儿才完全清醒,她看着熟悉的小鹿,觉得有点懵。
今日这是怎么了,为她贪睡,冷落了它,不开心么。可是它今日分明格外有耐心,安安静静等她醒来。这会儿又是闹哪样,小鹿的心思可真难猜。
“裙下之臣”无所适从,想请公主殿下给一个明示,可今晚的公主殿下格外傲娇,连眼神都十分吝啬,方与她对视,就把头偏到一旁,仿佛远处的风景迷人,偏偏它鹿蹄生根,一寸都无法挪动。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便是。
“小鹿,小鹿,你看我,看看我。”踏雪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不过片刻,身前凭空处出现萤火虫大小的紫色光团,闪烁不定,随着咒语催动,如烟花一般闪烁耀目。
餍兽身形一滞,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光团,好像还在生气。
“好看吗?在人间,每逢节庆都是要放焰火的。有一种拿在手里玩的,便如这个一样。”小鹿回头了,踏雪心下稍安,决心再接再厉。
夜深人静,唯有焰火噼啪作响,不时爆出一阵白色电光,映亮踏雪明媚的笑颜。
“我近日新学的小法术,只给你看哦。你可欢喜吗?”
果然十分奏效。踏雪见小鹿肯回头,还定定地看着自己,心中给彦佑记了一功。
那条小青蛇在姻缘府蹭吃蹭喝,找茬儿奴役她端茶倒水读话本也就罢了,竟拿她来演练那些凡间学来的风月手段,每每念两句酸诗,搔首弄姿一番,还要问她如何。
踏雪心说,实在是很不如何,但总比整日念话本强。是以,彦佑的每问一句“如何?”,都被她当成“不念话本,好好坐着,看我唱大戏。如何?”来听。
唔,那自然是极好的。
真是想不到,这等浪荡的小把戏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小鹿总算是不别扭了,怎么看起来还有些伤情。怪道忽然唤她来,只是不知为何是难过。
小鹿以梦为食,寒夜独行,不能像其他神兽一样呼朋引伴,嬉戏玩耍,只能与那位深沉好静的润玉仙为伴,日子定是十分孤独。想必是今日遇到些不如意,才一反常态,如此静默。
因为这样简单的小手段而动容,这样的公主殿下未免太好哄,踏雪心中感慨颇多。
如果她从前未遇见瑛娘,只怕也是这样,心志稍弱便被有心人三言两语哄了去。凡间险恶。若当真如此,即便她仙灵之体,也早不知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了。何谈如今温饱无虞的日子呢。
既然小鹿遇见她,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孤影茕茕。无论有多少委屈,都要记得永远有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在等着它。
是以,她慨然允诺:“只要我在天界一日,便与你作伴一日,定不会再让你寒夜孤寂。”
这句承诺似乎正中餍兽心事,墨色的眼眸中心事渐渐退去,显得温柔深邃,只是尚有一点水汽氤氲徘徊。
餍兽不再躲闪,安静地看着少女缓缓靠近,抚上他的侧脸。那只手莹润如玉,柔软而坚定,仿佛是在拨开尘封的旧时光,抚平他心口的累累伤痕。手心的温暖让他眷恋不已,情不自禁地想要靠得更近。
人海茫茫,仙途漫漫,若无所寄,何其孤独。
瑛娘待她的好,她始终铭记于心,不肯忘却。有这一点温暖在,她从未觉得孤独,此刻心中却是一片酸涩。
踏雪倾身抱住餍兽雪白的颈,柔声道:“小鹿,今夜我就在这里陪你。我们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一面说,一面亲昵地在餍兽的身上蹭了两下。小鹿今日究竟去了哪里?身上冷香清冽,甚是好闻。
自踏雪的手抚上来,餍兽的耳尖便有些红,此时愈越发红得滴血一般。
半晌不见回应,踏雪松开怀抱,来看它神情。
见踏雪打量他,餍兽仿佛刚回过神来,垂眸颔首,斯文清鸣一声,算是回应。
如此萎靡不振,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小鹿不能人语,有冤不能诉,真是欺鹿太甚。
踏雪由己及人,悲愤交加,决心为她的小公主两肋插刀,言语间颇有几分豪气:“今日总是这样垂头丧气的,可是有谁欺负了你?我们做灵兽也是有骨气的,绝不能任人欺凌,就算他是大罗金仙也不成。你只管告诉我,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餍兽闻言似是惊讶,抬起头,却见她正撸胳膊挽袖、如草莽英雄聚义般模样,一脸义愤地看着他。
夜色暗淡,难掩伊人皓腕凝霜。
踏雪浑然不觉,捧着餍兽的头,不让他再闪躲,眼含忧色,却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道:“莫怕,有我在。这会儿已过子时,咱们悄悄地去,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只需告诉我,他在哪家仙府,若能取来他的梦珠便再好不过,其他的只管交给我。”
餍兽再度沉默下来,黑亮的眸色深不见底,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修为尚浅、却放言要为他向大罗金仙讨公道的小仙。
“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绝不连累姻缘府和……你的主人。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踏雪有意缓和气氛,眨眨眼睛,俏皮笑道:“不过,你可不能趁机告歪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