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府
读过的话本堆了两座小山,可这位祖宗还没有喊停的意思。彦佑赖在姻缘府的这些日子,踏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且每日都睡不够六个时辰,已是精疲力尽。
这日午后,昴日星官洒布的阳光甚是慵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如同棉被盖在身上。屋内的读书声渐渐轻缓,最终消失不见。
彦佑只手撑头,侧身看着床边枕书而眠的踏雪。日光打在她安静的睡颜上,白净的脸显得柔和而温暖。这样安稳的日子似乎并不无聊,如果能这样度过往后千千万万年……
“天,我在想什么。”彦佑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躺回去,看着姻缘府雪白的床顶劝自己冷静。
刚平静下来,忽然觉得右手边有个小小的热热的东西贴着他,歪头细看,竟是踏雪在睡梦中现了真身。
他的小白猫又回来了。彦佑有些开心,却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放缓了节奏。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躺着,不久也进入了梦乡。
等他醒来,天色已晚,小白猫却还没醒。看来这些日子真的累到她了,明日要放松些,要她吃好睡足。全然忘记自己已在天界盘桓了这许久,身上还有份贺礼没送。
正想着,早已麻木的右手有些凉意,彦佑偷偷瞥一眼,是踏雪在翻身,连忙装睡。
竖起耳朵细听,踏雪似乎已经醒来,正在伸懒腰。
“小白猫要干什么?”彦佑听着熟悉的哒哒声,暗自猜测。
不多时,他心口一沉,呼吸险些终止。
“看来姻缘府的伙食不错,”他腹诽。
几乎同时,一只爪爪呼在了他娇嫩的脸上。
“她怎么舍得打我这种大美人,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小肥猫似乎有些犹豫,打完一巴掌却没立刻发动第二掌,而是又揉揉刚打过的地方。
“算你有点良心。”
揉着揉着,情况便有些不对。踏雪对着这张气死猫的脸,来了兴致,左右爪一起开工,似乎要把这些日子压抑的火气都揉个痛快。
“你……算了,就这一回啊。”彦佑继续装睡,心里为小肥猫的坏心眼开脱。
看到臭美的小青蛇五官乱飞,踏雪愈发开心。揉了半晌,正要歇息片刻,再来下一波,却感应到有谁在召唤她。犹豫一阵,高抬贵爪放过了彦佑。
耳边响起一串哒哒声和木门开合的吱嘎声,彦佑睁开一条缝,斜睨着床边。目送踏雪出了门,连忙翻身,从怀里摸出一面铜镜。美男子的脸上印着两个粉红色的猫爪印,好像……还挺可爱的。
今夜,月柳下召唤她的是餍兽。
许久不见小鹿,踏雪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是何心情。
餍兽心情很好,远远感应到踏雪的灵力,便开始扬蹄欢鸣,俨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愉悦得很。
“小鹿,好久不见。我送你的荷包呢。”踏雪佯怒。上次见面,她将亲手缝制的荷包戴在小鹿颈上,如今小鹿颈上空空荡荡,只剩一根精巧的红线编绳。
餍兽很委屈,它的荷包被主人拿走了,连猫胡须也只少了一根。可是它不会说话,只能可怜巴巴地哼哼唧唧,希望好友能懂它。
踏雪细看,她的猫胡须被细致地别在了编绳上。难怪没了荷包也能召唤她,不会是那个人做的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愿再想,她矮下身,温柔地摸摸小鹿的头。
餍兽惬意地眯起眼,享受着好友的爱抚。
“小鹿,我好久不得空了,今天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餍兽哼鸣一声,欢快跃起,一双灵动的眼睛喜悦地望着踏雪,侧过身子,左右扭动。
踏雪立刻会意,翻身伏在餍兽的脊背上,紧紧抱住脖颈,轻轻在它耳边说:“我准备好啦。”
餍兽左腾右转,跃上夜空,直奔星河而去。
待二人尽兴而归,已过戌时。餍兽健壮莹白的身影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
今日朝会时,天帝陛下留众天将在九霄云殿议兵政。君上虚怀若谷,广开言路,众天将各显神通,兵法奇谋频出。所谓英雄惜英雄,众人越谈越兴起,竟一直议到天黑,还不愿走。
润玉无奈,又不忍心打断。最后还是公干回天界的晴山君发现润玉不在璇玑宫,匆匆赶来,才撵走了这些依依不舍的痴心武将。
好在今日虽辛苦,讨论兵法之余,也已初步拟定了一份周密详尽的布防图和兵政新案。
润玉揉一揉额角,随晴山君一起回璇玑宫。方出九霄云殿,就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夜空中欢跃。
“餍兽今日竟不急着寻梦而食,真是越来越贪玩了。诶?它背上好像驮着什么。”此处无仙府,便无梦可食,晴山君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餍兽。定睛细看,餍兽身上还有霞色的衣带随风飘摇。
未得回应,晴山君看向站定的润玉,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餍兽的身影,双眸清亮,神情却疲惫得很。那些大老粗心思都在兵马军事上,一提起军务就不管不顾的,说起来没完,也不想想天帝要操心的何止他们这一摊子。
这天帝的位置当真熬人,一肩挑起万钧之重,倒不如灵兽自在快活。晴山君默默叹气时,润玉回神来看,仿佛洞悉他的感慨说到底,宽和笑道:“走吧,回璇玑宫。”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时的牢骚罢了。晴山君敬承上清境众神佛教诲数千年,深知要这天地清明万世太平绝非易事。海晏河清岂能垂手而得,总要有人身先士卒,挑起肩上责任。神仙之道何止逍遥,更有慈悲。众生皆苦,何来逍遥。
此夜唯见星辰灿烂。不知布星挂夜的邝露仙子今日辛苦否,可有收到他的雪莲花,又欢喜否。
今日晴山君不负使命之余,又在天山之巅寻宝,故而归迟。
天山冰莲,凌霜傲雪。花瓣晶莹,恰似凝露。赠予佳人,聊表寸心。
*
布星台
朔夜无月,邝露今日的公务有些繁重。方布好漫天星辰,就见远处星河边,餍兽驮着一位仙子。
那仙子与餍兽很是亲密,一仙一鹿或追逐嬉戏,或并肩欣赏星河,不时传来餍兽欢快的哼鸣和少女的欢笑。那笑声活泼烂漫,无忧无虑,仿佛从未沾染半点哀愁。
邝露无端心头一颤,仿佛旧日重演,又或是先知先觉。
自润玉起复,晴山君下天界后,她因太巳复叛之事,心中惭愧,便不再陪侍润玉左右。润玉虽不在意,但她却是纠结的,时常以探视餍兽之名去璇玑宫,她既盼着遇见他,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晴山君忠直磊落,利析秋毫,又有上清境的支持,比她更能扶助润玉实现抱负。从前的苦难已是过往,能陪他走过已是满足。今后她会守好这长空万里,唯愿她的陛下飞龙乘云,翱翔九天。
可是眼前的这位仙子,像极了当年还是精灵的锦觅上仙,又与餍□□好……邝露不敢再往下想,神女无情,襄王却代价惨重,失去半生寿命。缘劫未辨,祸福难料,即便润玉身边已有晴山君,她亦会坚定地站在润玉身后。
正在忧愁,却有太巳仙府的仙侍来布星台,传她父亲的话,说是晴山君刚送来几株新鲜雪莲。已挑了姿态好的插瓶,放在她寝殿。其余的熬了汤水,太巳夫妇命人给她送来,要她趁热吃,补养精血最相宜。
邝露体寒,修习水系法术,天山雪莲正适合滋补。今日她匆匆用过晚膳便至布星台,太巳仙人和佘姬虽面露忧色,却未阻拦。想来是怕她值夜辛苦,特地给她送宵夜来。
星河之畔欢声依旧,邝露捂着温暖的汤盅,眼圈微红,一滴清泪落在汤中。
*
妖界唳天宫
今夜无月,唳天宫内殿宇森森,妖气浑浊。殿内烛火飘摇,晦暗不明。隐约可见妖皇宝座上卧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一袭艳丽的紫红色袍裙,妩媚华丽,正是如今的妖后。
“禀主上,妖皇今日与众妖宴饮奏乐,不曾修炼,未及入夜就又去了那玄狐殿里。主上可要莺歌为您杀了那狐狸精?”这位名唤莺歌的侍从看起来很为她的主子气愤。
“杀她作甚,妖皇既喜欢那股子狐骚味儿,就由他去吧。”穗禾拈起一颗葡萄,来回把玩,又问:“妖皇今日还说什么了,可有问起我?”
“主上料事如神。妖皇要莺歌来问您,妖蛊炼制得如何了,他的蛊王还要多久才能练成?”
“竟这样沉不住气,”穗禾心中鄙夷,面上却喜怒莫辨,慵懒吩咐:“明日去回赤钧,就说我正在日夜加紧炼制。众兵将的妖蛊已在鼎内,年下可得。蛊王么,大成尚需一甲子。若是他执意要看,就帮我问问他,五百年都等了,还差这一点光阴吗?”
莺歌领命而去,留穗禾一人在这空旷昏暗的大殿中,喃喃自语:“旭凤,听说你这些年过得很是快活,可还记得你母神的孤坟荒冢,可还记得你修为尽散、生死不知的表妹吗?”
言罢,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被捏碎,淡紫色的汁水顺着穗禾手上的疤痕流淌,落在灰狼皮做的垫子上,未曾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