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路征途漫漫,永无止境,最重入门功夫。故而自踏雪得人身以来,每日潜心修炼,便甚少再有大段时间与月下仙人说书逗趣儿,姻缘府虽还热闹着,却不似从前那般人满为患。
月下仙人是个不甘寂寞的性子,人潮骤然退去,虽然有些许失落,但架不住他还生了一双善于发现奸情的眼睛。
这日清晨,围观过彦佑踏雪的锦被争夺战,他自觉十分圆满。这位少年模样的月老经验丰富,保媒牵线的功夫甚是老道。他的狐狸眼虽然视力不佳,但早早就看好这对一见面就掐架的欢喜冤家。
昨日月下仙人还有些担心彦佑欺猫太甚,闹过了头。没想到他家小雪儿竟越挫越勇。今日一大早就勇猛地深入敌营,一举扳回败局,还帮他们把赌注赢回来了。
彦佑也很上道,嘴上装模作样,心里却想方设法地留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生出来点故事才怪呢。
围观这样心志坚定、有勇有谋的小姑娘跟人谈情说爱,真是平生一大快事。想到这里,月下仙人用着早膳,不禁感叹,“踏雪”这名字,他取得可真好,未来可期呀。就是今儿这粥有点稠了,显得不甚圆满。
“这粥不错,就是熬得太稠了些,”早上给他端来的早膳只剩下碗碟,摆在桌上没收拾。彦佑早已装束周全,这会儿见踏雪进门,故意骄矜起来。
一想到要念一天的话本,踏雪就不想搭理他,动手开始收拾碗筷。
见踏雪不理他,彦佑察言观色,以为是自己演过了,又贱兮兮地往回拉:“吃小肥猫的软饭可真香,连碗都不用洗。”
哼,踏雪手上动作利索,嘴上也不耽误,听罢,谦虚地回:“彦佑君过誉了,这都是您自己脸皮厚,自个挣来的。至于这粥么,今儿早上太匆忙,没来得及淘米。”说毕,端起托盘,扬长而去。
彦佑刚用过早膳,肠胃本来暖和和的,正自舒坦,听完这番解释,立时有些积食。好恶毒的小猫儿!每一巴掌都能打上他的七寸。
这种又准又狠的打法很容易激起人的战斗意志,蛇也一样。于是,彦佑仗着自己病弱的借口,一连要踏雪读了三天话本,还没有停下来换个战术的意思。
起早贪黑地读话本果然奏效,踏雪在彦佑不时地指点下,识文断字的功夫进步飞快,已经可以独自念完一整本《长恨歌》了。
如此重要的时刻,月下仙人也在,听罢,他唏嘘不已。
许多时候听故事,不在故事本身如何,而在于是否触人情肠。凡间这段凄美缠绵的帝妃绝恋,显然是勾起了月下仙人的一些陈年回忆,所以他看起来感慨良多,不吐不快。
“老夫活了这十几万年,历经三朝,见惯爱恨种种,却也奈何不得这天家的情爱之事。从前我只道天界帝后爱恨痛彻心扉,没想到人间帝王的情仇更是缠绵凄楚。”月下仙人一脸沉痛。
彦佑却很是无语,他低眼扫过踏雪手里的话本,那本子翻得都卷边了,老狐狸还好意思装第一次听说。想毕又去看踏雪,只见踏雪眉梢眼角都写满了悲哀和关切。正在纳闷儿,就听她感情充沛地劝慰道:“人间多苦,帝王亦是如此,却不知原来天家的爱恨更甚。天道无常,月下仙人节哀。”
他算是见识了。这位对戏、打配合的功夫不是一般的强,难怪月老喜欢她喜欢得跟什么似的,三句不离开猫。
这猫虽说是他捡的,但他也驾驭不了,没想到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果然是一家子。
听罢踏雪火上加油的一番安慰,月下仙人果然欢喜,情绪更上一层楼。顺茬儿讲起了她大哥廉晁、先天帝太微、废天后荼姚,以及先花神梓芬、先水神洛霖一干故人的爱情故事,真是缠绵纠葛、跌宕起伏。
踏雪第一次听,极为投入,一时赞叹廉晁仙上温厚仁善,一时又为洛霖和梓芬的爱情叹息不已,末了拈着分寸,感叹王者薄情。
作为一个优秀的听众,好好鼓掌就行了,没必要太较真儿。先天帝废天后不做人,跟她一只小猫咪能有多大关系呢。况且就她看来,天界如今安宁祥和,好得很,可见上位者仁德。
姻缘府本身就极好的例子。座上天帝正是这位月下仙人的大侄子,因仙人不喜,所以来姻缘府的众仙皆跟着避讳。即便如此明显的排斥,也没见他那大侄子为难过他。
彦佑冷眼看着这偏心眼儿的老狐狸唾沫横飞,却只字不提簌离和润玉,很不是滋味。簌离是抚养他长大的干娘,虽利用过他,但也授他一身修为,对他有大恩,而且为先天帝诞下润玉,正是如今的天帝。他心中厌恶权术,更不喜润玉。但是听这老狐狸废话连篇,却连嫂子和侄子都能绕过去不讲,他越发鄙夷天家无情。
他心中鄙夷,倒也有些庆幸。如此,她干娘天外有知,可以落得耳根清静。毕竟他干娘此生的悲剧都是从遇见先天帝那个王八蛋开始的。
翻个白眼,又去打量踏雪。踏雪看起来听得入神,彦佑倒觉得她是一个字儿都不在乎,因为每个反应都给得太过恰到好处。他暗想着,不知道小肥猫那些流浪的日子靠什么熬下来的,不会是在戏园子里给人当托儿的吧。这些日子看下来,她为了捧姻缘府的饭碗,过得很是费心卖力。
月下仙人终于结束了他的说书,末了语重心长地对他忠实的听众叮嘱:“这眼泪老夫可是流够了,再见不得那样生生死死的虐恋了。只盼你们姻缘顺遂,三年抱俩。”
彦佑???
踏雪???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彦佑反应格外激烈,“老狐狸你说书归说书,点题怎么点我们身上。虽然她对我有绮念,我可是清清白白的。”
踏雪也听不下去了,但刀尖还是对外的,“谁跟你姻缘顺遂,什么……谁对你有绮念,你照照镜子好不好。夜明珠不够亮,我可以再帮你召一道闪电来。”
彦佑刚想为他的美貌辩护一下,又忍住了,委委屈屈地捂着左脸哀嚎。
踏雪忍不住翻个白眼。她早就托了听师兄打听过,这条赖皮蛇就是装病吃闲饭的,只在她面前哭。可毕竟是她理亏在先,这几天又得他指点识字,只好忍着。但是彦佑来来回回就一招,实在没什么看头。
见他看好的这俩又闹起来,月下仙人也不慌。他收放自如,故作惊讶道:“你们与我姻缘府缘分深厚,老夫自然是要祝你们情路顺遂。难道你不想抱得美人归,你不想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吗?嗯?”
活了十几万年的老狐狸当真狡猾,一不留神就中招了。彦佑和踏雪心思各异,却先后滑进了月下仙人的圈套。
月下仙人十分满意,在他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只差东风来点破。到时候他姻缘府许就要再走出去一对儿了。想到这里,又去操心他的凤娃,也不知道小锦觅有没有好消息。一颗狐狸心真是忙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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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云殿
玉阶金阙,云兴霞蔚,煌煌九重天上九霄云殿。是时众仙来朝,议当下之要,瞻后世之事,维六界升平。
雷公上前执礼,“启奏陛下,臣等奉陛下口谕,监察妖界。近日查知,新任妖皇真身——赤翎金鹏,系属上古金翅大鹏与赤鷩所衍旁枝,其性属火,虽修为精深,但未臻化境。”
电母出列,同奏:“陛下,那赤翎金鹏自名赤钧,虽身为妖物,竟不惧雷电,有违常理。臣曾借机与那妖物交手,探知其有雷阵护体,但不通雷法,且其护身雷阵与臣等并非一脉。”
“有劳二位仙卿,”天帝不显喜怒,轻颔龙首,以示信任。
雷公电母二人追随这位陛下多年,深知这位君上与先天帝不同,只务实政,不喜虚套。是以,心中领情,却并未过多谢恩,只齐齐道了声“臣等本分”,便退回原处。
破军将军不请自出,声音洪亮浑厚,执礼上奏:“启奏陛下,如今四海安乐,但臣与五方天将从未松懈,弓马操练,从无一日懈怠。近闻妖界异动,不敢小视,已草拟布防图及兵政通法,誓死守卫天界门户,不受宵小侵扰。”
润玉面露赞赏,命这位御殿将军及一干将领朝会后留下来,商议兵防之事。
殿中众仙多是先朝遗臣,见惯了先天帝平衡弹压的帝王心术,越发欣赏这位胸怀坦荡、用人不疑的君主。上位者宽厚仁德,方为六界之幸。
要知道,这位破军将军乃是先火神旭凤亲手提拔上来的。这位天帝与旭凤曾打得你死我活,即位时却敢将守卫重责交给破军。而后失势,破军与太巳、太上老君迎旭凤未果,又回到这位天帝阶下。天帝竟言将才难得,其生性耿介,仍委以重用。此般宽广的胸怀,便是北海也可比得。
殿内新晋朝臣,大多是被润玉选才任能,亲自提拔的,知遇之恩自不必说。
听毕润玉之言,众仙皆深感大幸。唯有太巳仙人心头焦急。
他现在虽仍领三方天将,却顾虑颇多,不敢大展拳脚,只求安稳。他也曾听闻妖界之事,但一心自保,只命加强巡查。可这众目睽睽之下,破军珠玉在前,他这点安排如何说得出口,岂止逊色,简直渎职。
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当初支持润玉篡位,又去请旭凤还朝的,又不只他一个。怎么就他这个二臣活得如此艰难。想到这里,他又去偷瞄太上老君。
只见这位道祖双目炯炯,一脸的事不关己,被天帝点名也不为所动,只略略提了几句。说,上古时期,修习雷法的上神不少,只是大多性子孤傲乖戾,不好收徒。是以,自六界分明,上神陆续应劫身死,雷法才几近失传。如此看来,若上古遗脉会个一星半点,并不稀奇。
太上老君身为道祖,地位超然,站出来不过搅一回浑水,也令殿中众仙皱眉低眼琢磨了好一会儿。
润玉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老臣仿佛意有所指,面上却不露分毫,应对如常。他安坐殿上,听其他仙家一一呈奏。
日上中天,议事方毕。朝会散去,殿中众仙领命而归,各归其位。只留润玉和破军等天将商议天界兵政布防,直至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