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展将门把手摁下几遍,确认铁门锁牢实后,才惊魂未定地将钥匙放回口袋里。
他飞快地转过身,面色灰白,张口谭逸吼道:“你他妈不要命了!敢自己一个人过来?!”
谭逸捂着还在滴血的伤口,神色沉重道:“我……我没想到会……”
陈建展拍开他的手,粗鲁地抓过他的手腕,检查着他的伤口:“我要是没赶过来,你他妈就能被这人咬死!你知道吗!!你要出了事,组织查到我头上,还谈他妈的合作!”
谭逸目光忡忡地看向那扇铁门,忽然“砰”一声,那模糊的玻璃后拍出一个手印,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陈建展暗骂了一句脏,他迅速从门框缝隙里扯出两面钢板,将玻璃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走到另一间屋子里,拿出几卷纸,将最外边发霉的纸撕掉,扯了长长几条,让谭逸自己擦擦血。
然后又弯下腰,捡起方才谭逸没开封的矿泉水,“噼啪”拧了盖子。
“擦完没。”陈建展说。
“行了。”谭逸将那血了吧唧的纸放到一边。
陈建展也雷厉风行,哗啦啦地就将水往谭逸伤口上倒去,一个血红的牙印呈现出来。
谭逸因疼痛而皱起了眉头。
“他已经不是人了,身上什么细菌病毒你也不知道。”陈建展冷着张脸说。
“我只是……”谭逸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拿过陈建展手里的矿泉水瓶,自己给伤口清洗,“我只是有问题想问他。”
“问题?你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他已经……”陈建展没有再说下去。
“哐”、“哐”几声,铁门战栗着,里头关着的陈奕皓如同一头猛兽,一下又一下冲击着,好像下一秒就能将这铁门撞个稀巴烂,再出来把俩人咬得四分五裂。
陈建展再次领着谭逸出了房子,谭逸注意到,这回他将钥匙放进内衬衫的口袋里了,还把外套拉链拉上了。
俩人又恢复成一前一后走着,都互相沉默着。
走到车站,陈建展才开了口:“你跟他说什么了?”
谭逸望着尘土嚣嚣的马路,说:“没说什么。”
陈建展瞥了他一眼,说:“没说什么,他不会变成那样的。”
一辆辆公交车驶过,将地面震得摇晃,阳光被车站顶棚切割得条缕分明,成了一堆无规则的线条,被毫无章法地扔在褪色的车站座椅上。
陈建展说:“你提谭瑞安了吧。”
谭逸转过头,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陈建展低低“哼”了声,说你跟夏晓风待久了,现在可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叹出了个江河湖海、山川日月,叹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陈建展移开目光,神色静静地望着正前方,说:“‘谭瑞安’三字,是他的应激词,无论什么语境,只要提到,就会发疯。”
谭逸问:“为什么?”
陈建展嗤笑了一声,说:“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但是他能回答我吗?他能回到我吗——为什么要帮夏晓风逃出去,为什么要破坏组织定好的未来,为什么要……”
他忽然眉心一蹙,眼神里的忧伤再也藏不住了,像泪水一样,像谭逸手腕上的血液一样,一滴、两滴、三滴,流出来。
陈建展喉头滚动几分,又低低“哼”了声,没再说些什么了。
搭上公交车,谭逸怔怔地望着窗外向后移动的街景,陈建展坐在他前面,他看不见他的神色。
当时,拿到钥匙打开铁门,谭逸便问陈奕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谭家有人会死?
陈奕皓蹲在墙角的大片排泄物中,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抓痕。
谭逸走近几步,再问,那段MP3中的SOS电码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输入这个?
陈奕皓还是没反应。
不知哪里来的求索欲,还是那难以名状的同情、愧疚、敬意……反正他妈的是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卷成了一股强劲的北风,将谭逸的脚步往前推去。
谭逸接着问,你要救谁吗?你要救谭瑞安吗?还是让我们来救你?如果发生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陈奕皓就宛如恶鬼般扑了上来!
谭逸用手抵挡,就被陈奕皓一口咬中了手腕!疼得他当场叫了出来!
谁想到陈奕皓还不松口,那力气,仿佛是不从谭逸手上扯下一块血肉不罢休似的,就这么发了疯似的咬他!
幸好陈建展及时赶到,他大吼一声他的名字,陈奕皓的目光才转移到他身上。
那目光是呆滞的,又是迷茫的,不知是否因外面灯光照射,还是陈奕皓的神志恢复了一点,谭逸竟莫名察觉到,陈奕皓的目光里还有一丝悲戚的清明。
但这情况容不了他细想。
谭逸感觉手腕上松了松,便抓住机会,使劲将面前之人推开。陈建展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他出了屋子,迅速锁上了铁门。
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内,售票员坐在最前面,可能因为临近中午午休,售票员竟有些打起了瞌睡,就这样闭目养神仰躺在公交车最前边的座位中,近乎无人的车内,除了阳光下的粉尘的是动态飞舞的,就只剩下沙哑的电子女音,在随车站地点的变换而变换着说法。
谭逸看向前座的陈建展,他也阖上了双眼,眼睛底下有一圈青乌,看上去十分疲惫。
——陈奕皓是陈建展的弟弟。
谭逸想道。
他对他的弟弟是什么感情呢?
在生活中,他们是怎么相处的呢?在组织里,又是怎样的呢?
前面有点塞车,右边一辆小轿车打尖过来,惹得司机师傅不得不急刹车。这一急刹让所有人都往前倾了倾;打瞌睡的售票员清醒了,她换了个离司机师傅比较近的座位,和他一同眺望着远方那望不到头的车队。
而陈建展却还在睡,也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假寐休息一会儿。
谭逸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可怖的伤口,忽然又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伤痕。
以前,母亲也会打自己,长大之后,便不打了,换成了下跪。
但那打人的竹棍却从来没有沾上一点儿灰尘,因为接下来母亲施暴的对象,就成了谭瑞安。
谭瑞安身上也曾出现过这般凶狠的伤痕。
每每想起这个,谭逸心里就疼——谭瑞安是他的亲身妹妹,是他相依为命的存在,母亲每一条打在妹妹身上的伤痕,仿佛也再一次抽在了自己结疤的伤口上。
那么陈奕皓呢?对于陈建展来说,看到现在的陈奕皓,他是什么心情?他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办吗?他有想过接下来怎么救他吗?还是……就这样了?
谭逸看人很准、很细、很真切,自己虽然戴了几层面具,但别人有着怎样的面孔,他还是能大致掌握一二的。
但他这次,却没有看懂陈建展是个怎样的人了?
唯一遮挡住他目光的,是陈建展和自己共同的一层面具。
那面具叫“哥哥”。
让我们将时光的指针拨回五个月前。
那个时候,阳才市还是盛夏,太阳毒辣得很,把土地烤硬了、烤脆了、烤得四分五裂,偶尔降下的雨水,成了灼热的汽,仿佛能将所有人都罩在蒸笼里。
陈奕皓放了学,背着书包,推开门进来了。
屋子里开着十六度的冷气,陈奕皓浑身是汗,被这冷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哥?”他疑惑地叫了一声。
“嗯。”房间里传来陈建展的声音。
“你怎么回来了?”陈奕皓抓了几张纸,简单擦了擦自己的鼻涕。
“我不能回来吗?”陈建展在看着电脑。
“可以,可以。”陈奕皓扳着门边,嘿嘿地傻笑着。他眼睛里闪着激动和兴奋的光,好像看见陈建展,成了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我之前去二中,没找着你。”陈奕皓待在原地说。
“你来找我干什么?”陈建展还在噼噼啪啪敲着电脑,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说……那儿的小炒好吃,我想尝尝,”陈奕皓抓了抓后脑勺,笑道,“不过也要等你有时间,哈哈。”
陈建展沉默了会儿,说:“你去二中是确认李艺琪那件事吧,还有把东西给汪皓。”
陈奕皓站直了身子,面色坚定道:“我、我都已经处理好了!”
陈建展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说:“处理好了?这就结束了?你要是闲,你就去别的地方待,别来烦我。”
陈奕皓小声说了句知道了,就要离开,但他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
“哥,组织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让我分担分担,不用一个人……”
“让你分担?”
陈建展打断他的话,脸上挂起那熟悉的、冷冰冰的笑容,这总是让陈奕皓不寒而栗。
“你能帮我分担什么?你能做些什么?就凭你对谭瑞安那种不明不白的态度,你能让我放心吗?”
“我没有!我没有……”陈奕皓说着说着声音小了起来,他低下头,“我跟她就是同学关系……”
“陈奕皓,我劝你还是不要跟她走太近,她是任务中的人,一个月之后的结局,我想你也看到了,”陈建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赶紧走,别来烦我。”
“为什么她一定要死呢?组织不能撤回谭容的申请吗?”陈奕皓说。
“说很多遍了,组织的决定,我们管不了。”陈建展说。
陈奕皓垂着脑袋,抓着手指头,没说话。
陈建展叹了口气,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后面有机会,组织开发出了‘改变过去’的能力,那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说不定谭容不会提出这样的申请,说不定你也不用去北艾中学一直监控谭瑞安……”
“我没有觉得……”陈奕皓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但他声音太小,没被哥哥听到。
“到时候,也给你安排去阳才二中的直属初中部,跟着老师同学好好学,自己考个高分。”陈建展说。
“我其实不用去那个初中,我觉得北艾中学就挺好,那离家近,我还可以不时回来,帮你、帮组织完成一些任务。”陈奕皓辩解道。
“不要老是回家,这里也没什么任务能让你完成。现在你上个一般的初中,就要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好好学习,以后……”
“可我们是兄弟,我也想进到组织里……你不也在帮组织做任务吗?”
“我能跟你一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去找……”
“别废话了,”陈建展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你赶紧走,我太烦了。”
“哥,我只想……”
“滚。”
陈奕皓见陈建展转过身了,便也不说什么了,他落寞地离开,将手里的汗都抹在校服上。
他回到自己逼仄的房间里,将一张折叠床打开,坐了上去。
窗户没开,整间房闷热得很,好像只要一关门,外面十六度的冷气就一点儿也透不进来。
角落里长了霉斑,一只壁虎和一只蜘蛛面面相觑着,都干瘪着肚子,没有一点儿飞虫可寻。
陈奕皓呆呆地望着窗户,窗户被钢条封起来,将天空切割得四分五裂;愈是注视,愈是堵得慌,那钢条仿佛戳进了他的胸腔里,戳进了他的肺叶中,戳进了他的心房心室里,将其搅得七零八碎后,再严严实实地封起来。
哥说自己不能再黏着谭瑞安了,因为她之后要么死,要么跟自己不会再产生交集。
陈奕皓想: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黏着谭瑞安呢?
他有点搞不明白“喜欢”这个感情——他想夏晓风是搞得明白的,但是,单借感受器去“看”,他觉着自己的“喜欢”跟夏晓风的“喜欢”不太一样。
自己透过谭瑞安,是看到了什么呢?
陈奕皓在折叠床上躺下,那老床吱吱呀呀地响,汗水濡湿了竹席,他感觉自己的心燥热起来。
今天凉了点,听说后面会有点降温?期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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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