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距离阳才市中心有六七十公里。
谭逸跟着陈建展来到一间小房子内,房子建在坡下,埋于荒草之中,不循着小路仔细找,可能还找不到。
这小房子内设施陈旧、光线昏暗,透风极其不畅,灰尘飞了满天,没有任何人类居住过的痕迹。
尘土扬起,房子里传来锁链摩擦敲击之声。
嘎啦嘎啦、擦啦擦啦、砰啪砰啪、滋滋咯咯……
紧接着,一声喊叫过后,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坠落在地上。
脚步急促后退,锁链将铁门敲得哐哐作响。
“砰!”宛若炸雷之声响起,喘息连连,难以平复,陈建展颤着手,给铁门上了锁。
谭逸紧紧捂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他脸上都是冷汗,后背也汗浸湿了。
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疼痛让他不得不表情扭曲,他咬着牙关,紧盯着面前的铁门。
而铁门最上方的小窗里,趴着一张惨白的脸,安着一双血红的眼。
是陈奕皓。
他蓬头垢面、浑身脏污,呲牙咧嘴地敲击着这扇铁门,牙缝间还是猩红的血。
他手腕脚腕处的铁链窸窸窣窣响着,在铁门上刮过,发出刺耳的尖锐的噪音。
谭逸捂着受伤的手腕,一滴冷汗就要滑进眼睛里。
事发还要从二十分钟前说起。
一进入房子内,谭逸便开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旁边有一扇门半掩着,内里无光,只能依稀看见中间摆着把椅子,椅子旁散着一堆如蛇般缠绕的绳子。
陈建展“砰”一下把门关上,顺带上了个锁。
他将钥匙塞回口袋里,说:“夏晓风跟你说了多少?”
谭逸还在好奇地环视着四周,没仔细听陈建展说话:“什么?”
陈建展“啧”了一声——貌似自进到这间房子内,他情绪就变了,变得有些不耐烦,有些无可奈何。
陈建展说:“天台那件事前,夏晓风遭遇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谭逸想起母亲死后,他一直没主动联系过夏晓风,到了后面开学,自己也没找他详细问过这方面的事。
他说:“我不知道。”
陈建展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俩人来到一扇铁门前。
这扇铁门表面还安了钢条,呈网格状,被灯光一照,显得寒光凛凛,似有一种阴森之感。
门上安了一面窗户,但这窗户也许久未擦洗了,显得模模糊糊的,从外往里看,仿佛屋子里边充满了烟雾。
陈建展开了锁,握住门把手,却迟迟没有按下。
谭逸说:“怎么了?”
陈建展说:“夏哥……真的没跟你说过那天,他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谭逸说:“没有。倒不如说,我还没问他。”
陈建展安静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你说的,我让你跟陈奕皓见一面,我们就合作。”
谭逸说:“先让我见到他。”
陈建展说:“先答应我。”
谭逸见这人固执得很,便先应下了。夏晓风之前跟自己说过,有时没必要像个正人君子,素质低一点,自己的心会顺畅很多。
他正盘算着接下来该找个什么借口,拒绝下陈建展,就见铁门一开,光线缓慢浸入屋内——
眼前之景让他短暂地丧失了思考能力。
屋子的墙角处坐着个人。
那人一头打结的乱发,身上的衣服像被蛀虫咬过似的,又破又烂,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脓包、创口,有些结痂了,有些还是新鲜的,翻出红红白白、粉粉紫紫的血肉,如同一朵朵诡谲的毒花。
他被灰尘、泥土和各类排泄物包裹着,臭气熏天,只是细细一闻,谭逸的胃里就忍不住翻江倒海。
“嗒”一声,陈建展将屋内的灯光打开了。
这下谭逸看清了四周的样子。
屋子四面都由一扇扇铁墙组成,铁墙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抓痕,密集程度令人触目惊心;地上除了那些恶臭难忍的排泄物和食物残骸,还有各种形状的血迹,看样子已干涸许久。
血迹继续延伸,延伸至最浓稠、最深色的地方;抓痕继续靠拢,靠拢至最密集、最纵横的地方。
谭逸的目光便又落回了角落那人身上,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让你见到了。”陈建展眸光幽暗,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他说罢就要关灯然后推谭逸出去。
谁知道谭逸却率先往前迈了一步,让陈建展抓了个空。
陈建展的神色瞬间紧绷起来!
他就要开口:“等……”
谁知谭逸已经走到了屋内一半之处,他难以置信道:“这是陈奕皓……吗?”
角落那人缓缓抬起了头。
谭逸的心脏颤抖了一下。
确实是陈奕皓。
只不过,那张年轻少年的脸上,如今遍布了如月球陨石坑般的暗红色凹陷,满脸都是烫伤的痕迹。
一双眼睛灰白而无神,应是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别靠太近!”陈建展将谭逸拉回,就要将他拽出屋子。
可谭逸却扳着铁墙,不走。
他嘴唇上下翕动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建展往角落瞥了一眼,那一眼仿佛被烫着了似的,他迅速收回目光,低声说:“‘回收’,组织对他进行了回收。”
陈建展关上灯,将谭逸彻底推出屋外,死死锁上铁门。
谭逸还沉浸在方才的景象中,一时没缓过神来。
陈建展叹了口气,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瓶过期的矿泉水,抛到谭逸手里。
他淡淡地说:“夏哥真没对你说过那天发生的事吗?”
谭逸握着矿泉水,说:“……没有,为什么老这么问?”
陈建展忽然僵硬地笑了一下,说:“因为‘未来’规划好的,就是夏哥跟你说,而不是……我跟你说。”
谭逸皱紧了眉头。
陈建展也不顾椅子上的灰尘,就这样直接坐了上去,他抽了瓶过期矿泉水,往嘴里灌了半瓶。
他继续维持着他那僵硬的、不再标准的笑容,说:
“那天,原本死的是你妹妹。”
谭逸将矿泉水握得更紧了,指关节泛出淡淡的白。
陈建展说:
“也是在这个房子里,不过是另一间屋子,我给了夏哥两个选择:”
“第一,要么谭瑞安死;第二,要么你加入组织。”
谭逸冷声说:
“你凭什么决定谭瑞安的生死。”
陈建展笑了几声,说:
“我为什么能够决定?你问这个问题?哈哈哈哈,这倒不如问问你的父亲。”
谭逸盯着他不放,矿泉水瓶被捏扁了,好像再用力多一秒,那水就能爆出来。
陈建展接着说:
“从你被你父亲接入校园内卷系统的那一刻起,你、你妹妹,都把生命交出去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之前说过,绑定你的负责人,是系统内权力最大的一名负责人,是第一次迭代出来的,能被他绑定,就算内卷值下降到-10000也不会有太大生命危险。”
“但是,在一段内卷中,一个负责人只能绑定一名宿主。而你父亲,谭容,组织的开发者……”
陈建展又露出了那个令人遍体生寒的笑容:
“却贪心地想将那个负责人绑定于他的两个孩子。”
“这当然是不行的,但他依旧固执己见,我们呢,也没办法,只好先答应了他,让年龄较大、作为哥哥的你,最先绑定了这名负责人。先把你父亲安顿下来,不然他连工作也不做,连饭也不吃了。”
“你看,你可得好好完成系统安排的任务,”陈建展看向他,笑道,“你父亲可是绞尽脑汁,都要为你绑定这个系统。”
谭逸感觉脑袋被重锤狠狠敲了一击。
他之前就有感觉,父亲依旧坚持着内卷系统的绑定,并认为这是能让“寒门贵子逆天改命”的工具。
父亲痛恨害死母亲的人,却从来没有对内卷系统产生怀疑——只是因为……只是因为谭家,因为他,因为妹妹,都需要这种系统吗?
谭逸的一颗心揪了起来。
陈建展将剩下的矿泉水全喝完了,他擦了擦流到下巴上的水滴,说:
“但是后面,你父亲肯定没看他的私人系统吧,官网从来没有发布‘同意谭家两名孩子绑定同一负责人’的通知;直至他退出组织那天,他都不撤回申请——”
“所以,组织只好按照一般程序办事。既然谭家两名孩子都无法绑定同一负责人,申请又因开发者退出而无法撤销,那我们就将两名孩子,变为,一名孩子就可以了。”
陈建展摆了个“二”变“一”的手势。
谭逸目光狠厉:
“你们真是疯了。”
陈建展将喝完的矿泉水扔到地上,用脚踩扁:“我还没说完呢,别急。”
“不过,组织也并不是这么没人性,你妹妹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们为夏晓风设定了一个选择,希望他能加入我们,改写过去的一切。”
他又露出那个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了:
“这样,你父亲也不会再提这种无理申请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谭逸说:
“你怎么能确定夏晓风一定会选择加入你们?”
陈建展说:
“我们既然选择了目标是‘改变未来而改变过去’,首先就要改变既定的、谭瑞安死去的原未来啊。”
“你如果接入我的系统负责人,你可以看到我所能见到的‘原未来’……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喜欢的。”陈建展敲了敲太阳穴。
谭逸额边的青筋跳了跳。
陈建展说:
“而且,那可是一条人命!你觉得我夏哥会狠心到这种程度吗?况且……这小姑娘,还是你的妹妹。”
他特意在“你的”两字上加重音。
谭逸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不然下一秒,他真觉得自己会把面前这个姓陈的一拳打进墙里。
“但是,出问题了,”陈建展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夏晓风不选第一个,也不选第二个。
“他既要救人、又不愿意加入组织。在这既定的两条未来线中,出现了第三条。”
他伸出食指,指着旁边的那扇铁门,目光森冷:
“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陈建展告诉他,陈奕皓当时将他反锁在了那扇铁房子里,然后独自一人,解开了夏晓风的绳子。
陈奕皓的这个选择,系统中没有任何提示、没有任何预知、没有任何线索,就这样让夏晓风逃脱了,给了他第三个选择。
“他真是疯了,敢作出这种事情,”陈建展揉了揉太阳穴,疲倦地说,“这样也是会被组织回收的。”
“……”谭逸跟着他走出了房子。
“行了,我带你见过他了。哦,还有你母亲,这里我说明一下,自夏晓风作出第三个选择后,未来线都变了,这个我们也掌握不了……”陈建展在他前边念念叨叨,“等会儿路上,我跟你好好说说联手的事……”
谭逸踩上斜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陈建展身后。
今天是夏晓风的生日,不知道他在家过得怎么样?他的家人对他好点了吗?他有没有吃上蛋糕呢?他今天还算开心吗……至少不要太忧愁吧。
谭逸回头看了一眼那间房子。
今天依旧是个晴天,太阳明媚得很,风也小了,花草轻轻晃动,好像一切都陷入了安静与祥和中。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这样走了吗?
就这样算了吗?
谭逸知道了那天发生的前因后果,知道了夏晓风飞奔过来的真相,知道了母亲的死亡也是组织无法预料到的。
他没办法再揪着陈建展,为母亲之死刨根问底——至少他觉得陈建展也还不明白。
他也感谢夏晓风,敬佩夏晓风,如果他没有作出这第三个选择,那现在的自己、现在的生活简直不敢想象。
但是……这就足够了吗?这就足以能够坦然地面对陈建展,然后说出“算了我们还是不联手”的话了吗?
他不是为了那声“SOS”来的吗?
陈奕皓不是在求救吗?
尽管现在陈奕皓已经被“回收”得没个人样了。
“我想上厕所。”谭逸说。
“……回去不行吗?”陈建展说。
“憋不住了。”谭逸说。
“那你就后面草丛方便一下吧。”陈建展说。
谭逸后退进草丛中,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陈建展的钥匙——这家伙等自己一走后,也在草坪中躺下来了,甚至还闭上了眼睛,一副……特别困乏和无力的样子。
谭逸拿着钥匙,重新回到了房子门口。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
冷空气!翘首以盼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6章 回到那一天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