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白切鸡,一碟烧肉,一条清蒸葱姜鱼,数只油焖大虾,一煲客家酿三宝,两份农家菜心,一盅胡萝卜玉米汤。
这再也熟悉不过的老广菜,是夏晓风寒窗苦读时,得以慰藉的存在;是高一高二的每一个周末,得以期盼的念想。
可是,当今天的他重新坐在这朝思暮想的饭桌前时,他却觉得这所有的菜都寡然无味,所有的佳肴都黯淡无光,虽然每样菜都热气腾腾,但他只能感觉到窗外呼啸不已的北风——哪怕今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次暖冬。
他仍觉得寒冷。
舅母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紧绷得很,好像下一秒,那面上平铺厚涂的脂粉都会被皱纹搅碎,然后扑簌簌地落下,点缀于她“一青二白”的素食减肥餐上。
舅母僵笑着:“说什么呢,赶紧吃饭,菜都凉了。”
尽管舅舅是个随性洒脱、爱开玩笑的人,但此时的他,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
舅舅哈哈笑道:“男朋友哪儿有家里好,女朋友也没有家里好,吃来吃去,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夏晓风低着头,用筷子一点一点挑着那块白切鸡的肥油,肥油黏着黄色的、带有细密毛孔的鸡皮,他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舅母见他没反应,脸上的笑容更僵了,她又往夏晓风碗里夹了块白切鸡,叫他多吃一点,学习学得都瘦了一圈。
夏晓风很想抬起头,露出微笑,大声地说就是得学瘦一点,才能在家里吃多一点。
他想要是这么说了,接下来舅舅就会说,那今天这菜你就全部包底了啊!
然后夏晓风就会“大逆不道”地假装夹走外公碗里的鸡腿——外公每餐都必须吃个大鸡腿,要是有人从他口里夺食,他就能立马眼冒金光,跟换了个人一样,手忙脚乱地将那“小贼”拦下。
最后全家人就会哈哈直乐,外公也虚虚地“哈哈”、“呵呵”笑,气氛便活跃起来了。
——可现在的夏晓风只感觉格外疲倦,格外心累,他连第一步“抬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是后面的“露出微笑”了。
窗户紧闭,而屋内寒风袭袭。
夏晓风没有机会再逃避了。
夏康开口了:“能不能好好吃饭。”
舅舅、舅母都不说话了,外公、外婆手上夹菜的速度放慢,全桌的眼神汇聚到了夏晓风身上。
夏康那句冷漠的话就像一根钢针,冷不防地刺了夏晓风一下,终于刺通了他的语言系统。
夏晓风仍不抬头,他慢慢地说:“……我没有好好吃饭吗?”
夏康说:“你看你现在是有好好吃饭的样子吗?”
柳慧静瞪了夏康一眼,用手肘捅了捅丈夫,小声地说吃饭呢你说什么。
在记忆中,父亲很少发火,甚至会经常开玩笑,父子俩总能“沆瀣一气”,嘻嘻哈哈地对抗母亲制定的繁复规矩。
可是,自从他知道自己喜欢谭逸、喜欢一个男人后,所有都变了,好像自己做什么事,哪怕是一点小事,都会激怒父亲,都会惹他不高兴。
在这如履薄冰的家庭中,夏晓风感到窒息。
他再一次狐疑起谭逸说的那句“你家跟我家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何处……
柳慧静最不愿意在自己爸妈面前闹矛盾,她努力打着圆场:“行了,有什么吃完饭再说,先吃吧。”
夏康语气依然严肃冰冷:“我看你就是跟男的谈恋爱谈傻了,家也不用回,饭也不会吃了,读书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用?”
夏晓风不断拨弄着那两块白切鸡,白切鸡的肥油沾到碗边,像果冻一样滑下来,他感觉胃中一阵恶心,那恶心劲儿仿佛蹭到了喉底,堵得他连口水都无法吞咽。
柳慧静生气了,她提高音量,对丈夫说:“有什么好说的呢!天天在这里说!你不想吃你就出去!”
夏康本质上还是不会对妻子发飙,他就像头红了眼的老牛,鼻子里“呼哧”一下,吐出浑浊的气,狠狠闭上了嘴,浑身散发着厌恶、不耐烦和焦躁的气息,嚼着他碗里的饭菜。
舅母脸上的脂粉成了面具,撑着她露出笑容,她又往夏晓风碗里夹了块油焖大虾,再往外公、外婆碗里夹了点肉菜,呵呵地笑,呵呵地说,快吃吧,大家都快吃吧,菜都凉了。
而自始至终,坐在主位的外公外婆,没有说过一句话。
夏晓风无比思念着谭逸,无比想逃离这个地方。
但他又莫名其妙回忆起那年元宵节的夜晚,还有谭家鲜血淋漓的兄妹俩——
再忍忍吧。
脑子里浮出这四个字。
夏晓风咬了咬牙,咽下那块冰冷的、带肥油的白切鸡,他好像听见肠胃不满地“咕嘟”了一下。
再忍忍吧,吃完这一餐就回学校。
他成了个只会咀嚼、吞咽的机器人,一个失去听觉系统的机器人,所有的食物不过是维持脸面和身体能量的工具。夏晓风认为他已经完成了一个儿子、外孙子、外甥应该做的任务,而且完成得特别体面。
吃完饭后,都是母亲和外婆负责收拾,舅母负责洗碗,男人们则回到客厅泡茶。
他们打开电视,调到珠江卫视或者翡翠台,对家常琐事、世界大事都一视同仁,遇见些可探讨的,就侃侃而评头论足起来。
夏晓风沉默地走进厨房,沉默地打开垃圾桶,沉默地提出里头的垃圾袋,沉默地走出厨房,沉默地穿过客厅,沉默地踩上自己的运动鞋。
夏康的眼神就像狙击枪的瞄准光一样附在了他身上:“你干嘛去。”
夏晓风提了提自己手上的垃圾袋。
外婆将湿手往围裙上一擦,快步过去:“来,我给你开门。”
外婆比自己矮一个半头,身材瘦小,两个肩胛骨像鸟翅似的从背上凸起,夏晓风觉得只要风一吹,外婆细小的骨架就能被吹散。
“垃圾要分类,有义工在底下看着。”外婆说。
“嗯。”夏晓风答道。
短暂呼吸完新鲜的空气,夏晓风重新上楼,开始收拾书包。
“夏总,过来喝茶啊。”舅舅又在说些不正经的话了,他是个能调动气氛的“中年活宝儿”,但很可惜今天并不是他能“力挽狂澜”的日子。
“不了,我准备回去了。”夏晓风破釜沉舟地说。他感觉这句话说出来,就像吐出了一口污浊难闻的气体。
“等会儿跟你爸车一起回家啊,你要自己搭地铁吗?”柳慧静从厨房里端出几碟水果,脐橙的颗粒金黄得如麦穗一样。
“我回学校,”夏晓风狠心地说,“马上就要八省联考了,还得多学学。”
“蛋糕还没吃呢。”外婆说。
所有人都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了外婆——好像她这是一句极为惊天动地的话,又好像她成了众人当中的叛徒,没顾他人意见,就擅自把这句话说出来。
“对呀,还有蛋糕呢,今天不是生日吗?”舅母脱下洗碗的橡胶手套,将一绺褐发别致耳后,温和却僵硬地笑着。
“要不你们吃?”夏晓风想,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我吃饱了。”
——别再说了!
“那我先走了,我搭地铁回学校,你们慢慢吃。”
——够了!别再说了!!
一声喝令止住了他的脚步,这次不再是夏康,而是柳慧静。
“你要是出了这个门,你就永远别回来了!你敢出去试试!”
胸口的污浊化成了火焰,烧光了夏晓风的忍耐,像毒株一般的愤怒、悲痛爆发出来,戳穿了他无法发声的喉咙。
“我怎么了?!我不能出门吗?!我不能回学校吗?!我不用学习了是吗?!”
“大家都在这坐着,你自己走,你有没有一点礼貌!我们以前是这么教你的?!”
“你们一个个都摆明了态度,不想见到我,不想跟我吃饭!”
“要是我们不想你来,早就把你赶出去了!你什么态度!夏晓风!!”
夏晓风浑身都在发抖,他从未感觉如此恐惧,从未感觉如此愤恨,对家人的后悔、对谭逸的依恋、对自我的怀疑、对未来的迷茫,都尽数形成了一把无形之刃,将他脚边的土地斩得分崩离析。
他只觉在血脉相连的家庭中,孤立无援。
“你们……你们就是因为,”夏晓风嘴唇发白而颤抖,他虚弱地说,“因为我喜欢男的,才这么排斥我……”
“我没有排斥你!夏晓风,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夏晓风抬起头,发现柳慧静的眼角红了,她无力地说,“我没有厌恶你这种……这种,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子,活得太辛苦了……”
“我不辛苦!我怎么辛苦了?……改不掉的,这不是一种病,我改不掉的。”夏晓风眼前模糊起来,他迅速低下头,举起袖子,像砂纸打磨似的,愤愤地擦过自己的眼睛。
夏晓风重新望向家人们,带着哭腔地说: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接受我……为什么……”
舅舅一个劲地喝茶,开水煲了一壶又一壶;舅母躲在厨房里,不断地擦洗着已经干净了的手套;远在东北的表姐估计还在站岗,她脑子里应全是“军校该怎么考”或“考不上怎么办”,丝毫不知道这个遥远南方地区发生的事情。
父亲……父亲……
夏晓风的双眼再次被泪蒙上,他看不清父亲的神情了。
“吃蛋糕了,都别说了!”外婆发话了,她拉着脸,将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望了一圈周围的后辈,“赶紧的!不然太晚了吃甜的,对肠胃不好。”
她踩着拖鞋,啪嚓啪擦走到夏晓风面前,抬起细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膀,拉着他往屋子里走。
外婆的指甲十分锋利,割在脖子上如小刀拉过似的,但她的语气却十分轻柔:“行了,先吃蛋糕,吃完蛋糕了再回去啊,不急……”
“过生日嘛,就得有个过生日的样子。”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外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版廉价粗糙的彩色卡纸,两手上下翩飞几阵,就折成了一顶生日帽。
她将生日帽戴在夏晓风头上,用枯老的手指擦去他脸上的眼泪,然后将蜡烛插在蛋糕上,为他点上了火。
“行了,那么大了,被妈妈说几句就哭,太丢人了。”外婆说。
这句话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夏晓风,他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那精致的蛋糕上——蛋糕上是一匹意气风发的小马,惟妙惟肖。
那是他的生肖。
“许愿,吹蜡烛,吃蛋糕。”外公虚虚地说。
他将蜡烛拿出来,递到夏晓风手里。
夏晓风看见他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皮肤也皱了,筋络都突出了,多年的肾透析让他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他现在一定也还在忍受着带状孢疹的疼痛。
他连忙让外公赶紧坐下,但外公还是坚持走到他身边,指着那匹小马,虚声笑了笑,说,这是你。
坐在离开关最近处的舅舅把灯关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唯有那匹小马旁的蜡烛闪着火光,像一汪温暖的湖泊,兜住了一小圈安宁的领域。
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只有那一匹咧嘴笑着的小马,在巧克力的草原上雀跃奔腾。
“没人排斥你……”母亲倦怠的面容出现在烛光中。
外婆朝她瞪去,但母亲低垂着眼眸,眼角处也挂上了泪滴,她并没有看到她自己母亲的暗示。
柳慧静顿了顿,说:“……如果你要觉得我们不接受你,那也可以,我之前就说过了,如果因为你是个同性恋,所以把自己活得太辛苦、过得太困难,那我、我们,就不会接受你。”
夏晓风轻声说:“我没有太辛苦,也没有太困难。”
柳慧静说:“那不就行了?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如果你自己真的想明白了,能吃这份苦,那我们也不会说什么。”
蜡烛一直烧一直烧,蜡泪也一直滴一直滴,滴落在小马的脸庞上,这下看起来真像那小马也在哭泣。
过了半晌,夏晓风才说:“……你们就是不接受我,讨厌我,觉得这恶心。”
柳慧静说:“你怎么总觉得我们不接受你呢?我都说明白了,这个‘接受’是有前提条件的,你要是能达到这个条件,我们不会说什么。”
夏晓风没说话。
柳慧静说:“阿风,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接受你呢?”
“是你自己就从心底觉得我们不接受你,”外婆再扯了张纸巾,塞到夏晓风手里,“是你自己想太复杂、想太多了。快点许愿吹蜡烛,都烧没了。”
“你们不懂我的想法。”夏晓风说。
“是你不懂我们的想法。”柳慧静说。
“……我只是喜欢了一个男生,你们就觉得是违背自然规律。”夏晓风对夏康那句“违背自然规律”耿耿于怀。
他飞快地瞅了父亲一眼,但看不清父亲的神情。
“那说错了吗?你觉得繁衍是同性可以做到的吗?”柳慧静说。
“……我不想跟你说这个话题。”夏晓风说。
“所以,违背自然规律又怎样呢?你爸不过是说了这一句,你就记了这么久。”柳慧静说。
——明明你也还记得。
夏晓风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现在再说一遍,阿风,你听清楚,”柳慧静目光淡淡地注视着他,说,“我不接受我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因为同性恋太苦,我不想让我的儿子活得太苦——家里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谁愿意让你过得太辛苦?”
“但是,如果你自己愿意承担这份苦难,你就去承担;你自己有能力去面对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能够不后悔,你就去做。我们能接受这样的你,只要你过得开心,以及幸福。”
屋子里没人说话,安静得过了分,夏晓风能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
然后是外婆催促着夏晓风感觉吹蜡烛,那蜡泪都快把小马描成花脸猫了。
夏晓风擤了擤鼻涕,双手合十,没有许愿,只是等待时间过去,然后睁开眼,吹灭了蜡烛。
接着,舅舅把灯开了。
再接下来,是如何切的蛋糕、如何吃的蛋糕,夏晓风都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小马巧克力草地上的味道,那不是甜的,也不是苦的,而是咸的——
他能感觉到,那是眼泪的味道。
那是,18岁的味道。
这一章写得心酸酸……
没事儿,也很幸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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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18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