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外婆说外公没有大事,就是身上长了些带状疱疹,有些痛,已经回家休息了。
她说你有时间再回家看看,没事的,学习重要。
夏晓风应下了,嘱咐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独自一人坐在宿舍里。
此时已是中午,艳阳高照,他觉得刺眼,于是把窗帘都拉上了,但阳光还是猛烈地穿透了窗帘的棉纱布,往书桌上,投下一片深海般的蓝。
无数次点开通话界面,又无数次退出,就这么耗了一个多小时,午休结束铃响了,他还是没有成功拨打母亲的电话。
夏晓风将手机关机,塞回抽屉里,背上书包去上课了。
可是,在第一节课下课铃响起后的三分钟,男生宿舍门口冲来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
保安大叔正要喝上一口热菊花茶,这小子就跟暴风雨似的,“啪啦啪啦”拍打着窗户,跟大叔说我肚子疼我得进趟宿舍拿包药。
大叔上下扫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地开了铁门。这只开了一条缝,男生就侧身挤了进去,迈开两条飞毛腿,急不可待。
——这肚子看起来也没多疼啊……
保安大叔远远望着,不经意喝了一大口热菊花茶,差点被烫一嘴。
夏晓风气喘吁吁地从抽屉里拿出手机,迅速开机,拨打了母亲的电话。
他咽了口口水。
电话很快通了。
“阿风。”母亲用粤语叫他。
“妈,”夏晓风只觉得喉咙紧得慌,“下周周末,我回家一趟。”
“哦,要你爸开车去接你吗?”柳慧静说。
“不用,我搭地铁回来。”夏晓风说。
“好,路上注意安全。”柳慧静说。
“嗯,我……”万千话语结成了一张网,像蜘蛛丝般,网住了他的嘴,夏晓风竟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什么都想往外倾诉。
柳慧静那边则是漫长的静默,像是铁了心在等待他说话一样。
“我马上上课了,先挂了。”夏晓风说。我真是不争气,他想。
“好,那有空再打电话,”柳慧静的语气依旧如常,她补充道,“要好好吃饭。”
“有好好吃,”夏晓风接过,他看了眼手表,说,“那拜拜了。”
“嗯,”柳慧静说,“在家等你。”
夏晓风长舒了一口气,将电话放下时,他能感觉到指尖已经布满了冰冷而黏腻的汗。
四十三秒。
通话时间甚至不超过一分钟。
想象中的辱骂、沉默、讽刺……都没有出现,反倒如同一次稀松平常的通话,只不过这一次通话到来的时间太晚,晚到他已经开始杞人忧天了。
他走出宿舍,脑袋里还不断重放着方才同母亲的通话,一字一句,他恨不得变成福尔摩斯,将其抽丝剥茧,每一个字的偏旁部首都要看出深意,都要看出家人的暗语。
可是一路抽丝剥茧到了教室,他都没有感觉出什么不同,没有感觉出有什么是需要顾虑担心的。
他将方才的那段通话告诉谭逸,谭逸温和地朝他笑了笑,说:
“你看,我说了吧,你是应该回去的。”
度过了学习紧张的一周,考完周六下午的数学统考,夏晓风终于等来了这个周末。
然而词典里有个“近乡情怯”,当自己真的要踏上回家的那趟地铁,他才发现自己心如擂鼓,脑子里已经开始东想西想了。
今天不回健强花园,母亲叫他去锦绣村的外婆家,舅舅一家也在——他最爱吃舅舅做的油焖大虾。
出了地铁,一切景物扑面而来,直立通天、开枝散叶的老树,一条条新刷了漆的共享单车道,凹凸不平的灰砖头路,一处死寂多年、表面漂满绿色藻类的人工假水,卖着香菇肥牛和一根葱的小卖部,砖瓦松动、布满落叶的烂尾老房,两只嗷嗷直叫正在□□的野猫,硕大的、土黄色的、挂在树上的菠萝蜜……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不过是孩子气地与家中“恩断义绝”了几个月,自己到底哪儿来的勇气,觉得自己真的与此处“再无瓜葛”了呢?
每一株树,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滴雨水,每一缕阳光,都浸染着儿童的回忆——那如海浪般的愧疚和思念扑面而来,家人曾是他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他为之学习努力的动力。
夏晓风想:
我怎么就这么胆大包天呢?
“阿婆,我回来了。”夏晓风一如往常地在楼下喊了一句。
“哎——”外婆也很快回应了。
打开门,是满屋子油焖大虾的香气,轰隆隆的抽油烟机声和嘶嘶啦啦的炒菜声混在一起,成了舅舅手底下的交响乐;饭厅的灯换成了长条形,敞亮极了,舅母和母亲来来往往地将饭菜端上桌;唯有个还在东北当兵的表姐,剃了短短的头发,正通过手机跟外婆外公聊着天。
而夏晓风一关门,一转头就对上了父亲的目光。
他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中莫名其妙开始紧张起来。
“箱子放阳台吧。”夏康说。
“嗯。”夏晓风把鞋子摆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进屋洗了手。
他跟周围一圈人都打了声招呼,然后故意避开父亲的座位,去外公旁边,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外公还是那个外公,白发稀疏,身材瘦小,脖子有点前倾,胸膛总是挺不起来;他的胳膊上都是平日里透析扎出的伤口,青青紫紫,缀在老人斑旁,像一片品种复杂的花田。
外公正握着手机,听着表姐插科打诨,他说话声音不大——倒不如说他没什么力气说话,所以笑笑也只能发出气音。
“阿公,”夏晓风说,“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听到夏晓风叫他,这个老人就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慢慢转过了头。
他就像一个树懒,需要点儿时间变化表情。夏晓风看见外公的眼睛变得清亮,那沟壑一般的皱纹舒展开了,一脉相承的家族塌鼻子向两边扯去,参差不齐的牙齿露出。
他就像一个刚被逮进局里的犯人,缩着脖子和胸膛,如一枚雪花落地般、轻轻地点着头:
“好点,好点啦。”
外婆是个开心果,平生最爱三件事,第一是去楼下打牌打麻将,第二是捣鼓她那些花花草草,第三就是模仿她多病的丈夫。
“好点,好点啦,”外婆笑嘻嘻地模仿着外公,拍了一下他的背,“把肩膀撑开,不要坐着坐着又缩回去了。”
外公的腰直了些——但还是弯曲着的,他只是向前抻了抻脖子,显得正经又滑稽。
“回来地铁多人吗?”外婆问。
“不多,还好,”夏晓风说,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外公身上,“以后不用住院了?”
“不用啦,再住他也不愿意了,”外婆笑着说,她将电视的声音调低了一点,“就是半夜老是‘哎呀——哎呀——’叫,太大声,把我都吵醒了。”
“有吃药吗?”夏晓风问。
“有吃药也是这样的了,这免疫力的问题,得一段时间才好。”母亲过来了,她在衣服下摆处擦了擦湿哒哒的手——明明以前她总说自己不要这样做。
“准备洗手吃饭了。”柳慧静对夏晓风说。
“嗯。”夏晓风说。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父亲夏康一眼,父亲来锦绣村,总是坐在茶几前,为大家泡几杯浓茶,然后又掏出他用了许多年的苹果5,“孜孜不倦”地看着那小网站里的修仙小说。
夏康依旧如常,盯着他的小说看个不停,面上依旧没什么起色。
夏晓风的心又沉了下去。
“吃饭啦吃饭啦。”年轻漂亮的舅母烫着头卷发,化了妆,动作麻利地将饭菜端出来。
她凑到外公旁边,面上的笑却收敛不少,她跟表姐打声招呼:
“行了,我们吃饭了,你好好训练、好好学习,一定要争取考上军校。冷了就跟家里说啊,我们寄衣服过去。”
表姐穿着身军大衣,鼻子已经被冻红了,夏晓风能看见她坐在简陋的宿舍内,背靠一张木桌子,木桌子上放着盏灯,灯光橙黄,将窗外东北大地上漫天的飞雪,照得一览无余。
“知道了,”表姐也收了点笑容,神情淡淡的,她说,“那就挂了。”
“要听班长话。”舅母再三嘱咐道。
“知道了,”表姐在屏幕里看到了自己,又露出一个笑容,打趣道,“夏晓风,钱都绑到亲属卡里,你别不用啊,不用我全都拿走了。”
——自己现在洗衣服的钱,都是表姐现在给的。一个月五百,夏晓风只会用一百块,其他的就用自己生活费填。
表姐跟自己只差两岁,但是成绩不好,没考上什么好的高中、好的大学,于是家里人就派她出去当兵,先是缓冲两年,再谋点更好的出路。
他记得表姐刚当兵那阵,每周只要拿到手机,就一定往家里打电话,每次都是哭诉着不想在东北待了,但当时大家伙都是笑笑,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只有她的母亲作了真,让她不要老想着回来,回来也读不了好学校,一定要把兵役服满、争取走上更好的出路。
“跟你说话呢,信号不好吗?”表姐见自己发了愣。
“有点不好……没事,会用,肯定用,洗衣服都用呢!我肯定用得一分不剩。”夏晓风笑着回应了表姐。
“行了,挂了。”舅母出现在视频里,夏晓风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水味。
“一定要好好学习啊,考军校。”舅母说。
他没听清表姐究竟有没有回应,反正电话很快挂了,家中的香味再一次勾起了夏晓风的胃。
多年之后,回想起吃饭前这一段场景,他忘了自己怎么是怎么走到饭桌前,怎么拿起筷子,怎么捧起米饭,怎么夹起第一块油焖大虾。
只是清楚地记得,表姐视频中那橙黄的灯光、纷飞的大雪,这仿佛一切都在诉诸着远方、未来、和深不可测的考学命运。
舅舅是家里的大厨,桌上一半菜都是他做的,他宽脸宽腰、身材矮短,头发剃得又短又刺,因为常年爬山运动,身上就肚子大了点,其他地方没什么赘肉。
他光着膀子,满头都是汗,往风扇最近的地方一坐,招呼大家来吃饭。
他爱开玩笑,十句话里九假一真,打牌特爱出老千,被人抓到了还不赖账,是个极其顽劣的幽默分子。
夏晓风曾经问过母亲,舅舅是做什么工作的,母亲说她也不知道,舅舅应该是自由职业者,叫自己不要深问。
这餐家常饭跟往常一样,但夏晓风却吃得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他想外公外婆应该是知道自己那回事儿了;父亲除了进门时让自己把箱子放阳台,就再也没说过其他话;母亲也一个劲地吃菜,虽不时也会说笑几句,但都没有朝着自己,而是同舅舅、舅母俩人,聊着表姐未来的规划。
——或许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再好不过了。
是的,自己这次回来不就是为了看看外公吗?他能慢慢好转、平安无事,已经比什么都好了。
接下来就是再回学校,重新学习,高三马上要八省联考,联考……
“今天,”舅舅忽然看向自己,笑嘻嘻,用粤语说,“是阿风生日哦。”
“对啊,今天过生日,得多吃一点。”舅母笑着给自己夹了块酿豆腐。
——他差点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嗯,你们也多吃。”夏晓风说。
“没跟男朋友一起过?”舅舅忽然来了一句,他脸上依旧笑意不减,就像正随心所欲地开了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然而,这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夏康抬起了目光,柳慧静夹菜的手一顿。
夏晓风的心再一次,强烈地颤动了一下。
坚持更新!哎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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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