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波折,但薇薇安还是顺利完成了神职人员第三关的考察,剩下的只需要静待六月份的结果,等候加冕即可。
席琳修女也不愿意在朱迪斯夫人的府邸多待下去,虽然金斯贝尔的繁华惹人流年,但她还是放不下多涅尔多。
两人向朱迪斯夫人和撒西亚请辞,那时撒西亚已经沿着她母亲为她安排好的道路,准备嫁给伯克利皇子了。
尽管她表面上还是那样的开朗,活泼。
薇薇安和席琳修女坐着马车,离开金斯贝尔,这所城市还像她们来时那样戒备森严,排斥着所有贫穷和不堪。
她们穿过城门的守卫,和那些等待进城的人的眼睛,将金斯贝尔遗留在后面,或者说是被金斯贝尔这个庞大的机器所排出。
进入多涅尔多的辖区,景色为之一变,没有奢华享乐的生活,在白天,每个人的脚步都举步维艰。
薇薇安注意到一些脚步虚浮,脸色苍白的人和她们去往的是同一方向。
这些病人应该是去教堂的,在贫民聚集的地方,医生是贵族的私有财产,或者是富人的敛财工具,贫民只能够依靠自愈以及教堂给予的微薄帮助。
她这一猜想,很快就在看到病人一小堆一小堆地窝在教堂门口时,得到证实。
席琳修女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的病还没有,但对于他人的同情,很快超越了她对自身的关注。
在薇薇安的搀扶下,她下了马车。
“修女,你回来了!”
不少人一见到她就非常高兴,被病痛折磨的脸,欢乐冲散了愁苦,仅仅是那一瞬间。
除了那些在地上瘫坐的病人,还有打开教堂大门的弗兰西斯等人。
席琳修女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的支柱。
“怎么这个时候才开门?”席琳修的目光中,或多或少有责难的意味,教堂怎么能大白天关着门,把需要帮助的民众拒之门外呢。
“我们也不想的,但教堂实在没有位置了。”
薇薇安她们走进教堂,就闻到了那股难以驱散的臭味,主要来自于病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
能被收拾出来的床都被收拾出来了,连长椅上也躺上了人。
的确没有更多的位置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席琳修女问。
这几天,弗兰西斯也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不知道,开始生病的只有几个人,晚上的时候就翻了一番,明天再起来,教堂之外就满是人了。”
他大概也是被这几天的状况,搞得摸不清头脑,勉强应付了几天,这时才把自己的慌忙全部表现出来,“我拿钱,去找过城里有好多的医生,让他们来看看,但他们都不肯来,我也没有办法……”
尽管席琳修女忧心忡忡,但还是出声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一句话便叫弗兰西斯等在她手下成长的孩子,平静了眼眸,缓和了心情。
“但是……”弗兰西斯看着眼下短痛苦呻吟的病人,犹豫着,小声道:“怎么看都是瘟疫……”
席琳修女阻止了他说下去,“没有确定的事情不要乱说,以防引起人们的恐慌。”
她脱下外袍,询问了就近几个病人的身体情况,安抚了他们的情绪,要他们心向光明,不必惶恐。
“愿光明女神保佑你。”
说完这些话,她决意拿出所有积蓄去请医生,就算不看在钱的份上,那些人也总该给教会一个面子吧。
“薇薇安,你和我一起去。”
“……是。”
席琳修女做这一决定实在是深思熟虑,只有孩子之中,明确说要走神职人员这条路的只有薇薇安,她也能够胜任这个职务。
就算是为了以后接手教堂做准备,薇薇安也应该认识一些大人物,积累一些人脉了。
在马车上,席琳修女跟她讲述了国内几次爆发的疫病的情况,大多都是在环境极其恶劣的贫民窟爆发的,这里人口密集,卫生恶劣,很容易互相传染,最后又因为没钱求医,导致大规模的死亡。
“现在还不确定呢。”席琳修女说出这话时也没有把握,因为以她数十年的经验可知,国家是不会花时间和精力去救助这些穷人的。反而会为了自身的安全,将这些人隔离在一起,让他们自行等死,再一把火烧掉他们的尸体,便可保万事无忧。
席琳修女和薇薇安,先是找到了某个贵族,他本是虔诚的教徒,和教堂的关系向来很好。
听闻席琳修女刚从金斯贝尔回来,态度也是十分的热情,但听到修女是来借医生时,脸色一变,随即找个借口离开座位。
再回来时,就是一脸抱歉,说自己家的医生抱恙在身,不方便出诊。
席琳修女只好离开,换一家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医生不能外借。
先存的医生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具有神之力的神职人员,一经他们的祝福,就能消除所有的疾病,这种人一般已经被收纳进皇室,或受到教会的严格管控。
另一种是专职药剂师,他们多是出身猎人或者商人,见多识广,能够分辨是那些植物或动物能成为某些病的药材,因而得到贵族的亲睐,被圈养在家中,出资供他们研究药材,或者出诊。
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出于利在工作,而不是出于对别人的同情和关心,要求他们背叛主人的阵营,根本做不到。
在性格最为恶劣的豪顿大人府中,他更是直接了当地拒绝:
“嘴上说的好听是借,你们拿什么还给我?不过是一些下水道的虫子,也值得你们这样费心?小心惹得一身骚,把自己也给连累了。”
说罢,他忽然开始拿着帕子呕了一会,先前嚣张跋扈的神态也转为虚弱。
“豪顿大人,你是不是……”席琳修女关心的话还没有问出。
豪顿大人就立刻暴躁地反驳道:“我只是吃坏了东西,才没有得那些下等人的病,这里不欢迎你们,快滚!”
就这么走遍了城里大大小小有医生的地方,一无所获。
薇薇安担心。事情还没办成,席琳修女就先病倒了,便建议两人先回教堂看看情况,明天再做打算。
回到教堂,气氛却更加凝重。
第一名死者出现了,是一位老者。
白布盖在他只有骨架子的身体上,不难想象他死之前所受到的折磨。
如果只是一名普通的穷人死亡,根本不会引起行政人员的注意。但如果是因为疾病而死,还有大量同样患此疾病的人聚集在教堂,随时等待着死神的镰刀收割,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执法的卫兵很快就过来了,他们倒是全面防护、全城戒备,勒令教堂的人员将尸体就地焚烧。
——看来有可能爆发瘟疫的消息,已经在城内大规模的流传。
席琳修女他们只好照做。
他们比那些一无所知的百姓并没有高明多少,不清楚病症的名称,不清楚致病的原因,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们能提供的只有照顾。
在所有人都舍弃了这些病人的时候。
将他们安放在床上,给予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和水,尽可能的减少他们身体上和心灵上的不适。
但死亡之风是不可阻止的。
你不知道夜晚刮过的哪一阵风,又带走了哪一些的人。只知道当你注意到他的时候,一些人就已经没了呼吸,进入了永久的睡眠。
一时间,教堂变成了巨大的坟墓。
但死神并不只站在教堂的上空,在被注视到和没被注视到的地方,死亡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先是觉得头晕虚弱,紧接着开始呕吐,腹泻,接连不断地高烧,摧毁最坚强之人的意志,然后是身体。
薇薇安回到多涅尔多的第二天,患病的人就已经超过了五分之一,死亡人数七十二。
这个时候再想逃离多涅尔多这座垃圾之城已经不可能了。
多涅尔多的卫兵们封锁了教堂,而金斯贝尔的卫兵们封锁了整个多涅尔多。
王宫大臣们终于有了义正言辞地消灭这颗毒瘤的借口,但是心软的国王举棋不定,他还想要求援,派遣教会人士和医生前去,拯救他的国民于水深火热。
可谁愿意干这个苦差事呢?
如果真的是瘟疫的话,大概率进去就是十死九伤,有去无回。而且不是为了那些英勇抗敌的战士们,只是为了他们眼中的一窝“蛇虫鼠蚁”们,实在是太没有价值。
国王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多涅尔多的瘟疫没有扩散到外部之前,保证对它的物资供应,要求还留在城内的人,尤其是领主和他手下的医生,积极寻求解决瘟疫的办法,否则国王骑士将封锁多涅尔多,直至它成为一座死城为止。
薇薇安现在身处绝望的暴风眼中心。
席琳修女也病倒了,作为精神支柱的她一倒,在教堂工作的孩子们也开始心神不定起来。
他们隐隐察觉了,他们所热爱的教堂,曾经有过无数欢歌笑语的乐土,现在正在成为死亡的温床,除了生产绝望,什么也不能带来。
而他们自己,也许很快也要失去明天了。
领主大人索恩斯,在国王的威慑下,迫不得已逼迫辖区内的医生去调查疫病的来源,自己私下却想着怎么样贿赂有关人员松口,带离家人逃出多涅尔多。
向来养尊处优的医生们,穿着白色的大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扮得像一个猫头鹰一样,在城市里游走。
他们依据病症拿出各种药方,毫无作用之后便开始剑走偏锋,尽出一些放血,或者倒立,晒太阳,生吞金刚石或者颠茄一类的古怪法子。
也无怪他们耍赖,一般来说,大部分的传染病都是来自于食物,有时候是不干净的水,有时是坏掉的麦子,有时候是判别错误的是毒草。
但现在,他们找不到致病源,处理好的食物,煮开了的水,不管改变哪一种环境因素,都不能使他们的病稍稍改善。
死亡,只有无尽的死亡。
昨天的人变成今天的尸体。
今天的尸体变成明日的灰烬。
黑色的烟笼罩着多涅尔多。
是夜。
教堂里萦绕不散的是人的呻吟声。
薇薇安拿着灯光赶过来,有一个昨天刚送进来的年轻女人,禁食后,呕吐和腹泻的次数明显减少,本以为病情趋向稳定,傍晚的时候又开始剧烈呕吐,她肚子里面已经没有任何食物和水,痉挛似的吐出一些黑污,也许是她身体里坏死的组织。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谁看了,都会这样想。
薇薇安拿来自己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了,又用手指沾了水,擦她干裂的嘴唇。
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女人,回光返照似的醒过来,睁开微弱的眼睛,声音细若游丝:“佐伊,你是我的妹妹,对不对。”
薇薇安一怔,停下动作,站在床边看着她。
在朦胧的月光下,病床上的女人流眼泪,划过眼角,掉进头发丝,滴到枕头上。
她们是相隔十三年再相见的姐妹,两个人都已经改头换面,变更姓氏,经历万千。
但琼还是认出了自己的妹妹佐伊,凭借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日日夜夜的思念,那眉眼,那神情,她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那是她亲手带大的妹妹。
如果有一天,你走丢了,或者我们被迫分开了,至少凭借这一点标记,我还能认出你来。
她曾经这么对她的弟妹这么说过。
佐伊,桃瑞丝,布莱恩。
此时在心间浮起的不仅是喜悦感激,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愧疚和自责。
“对不起,过了这么久才找到你。”琼流着泪说,“对不起,当年丢下了你们,我一个人跑了……”
薇薇安本来已经觉得历经四次轮回,拥有四次人生的自己,已经无甚什么感情了。
可看着自己即将死去的姐姐,还是忍不住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没事,已经过去了。”她轻易地选择了原谅。
而琼只有恢复正常的妹妹,第一次和她说话的狂喜,可惜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能想的只有从怀里摸出一块五色的宝石项链,颤悠悠地说,“这个,给你的。我买的时候,就想给你,戴着也好,拿去卖钱也好,不要再过穷日子了,佐伊……”
大概是想到过去,食不果腹,还要被父亲打骂,甚至卖给别人的日子。
琼干涸的眼眶里,流出更多的眼泪,当没有水时就混杂成了血。
心情复杂的薇薇安,接过那条五色链,“你不要担心我,我很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走一走。”
她没有任何怨恨,但那种脆弱的情感,让她的心变得很柔软很柔软。
“是吗?好啊……”尽管知道,佐伊说的事情不可能实现。身为姐姐的琼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是妈妈把你送到教堂来做修女的吗,那桃瑞丝和布莱恩他们还好吗?”
薇薇安不想回答这个可能让琼伤心的问题,但她很快也发现,烧到意识模糊的琼,既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这样说这话,在支离破碎的语言中,每一次呼吸距离死亡更近。
“对不起啊,当时我丢下了你们……”
临死前,琼念念不忘的还是小时候的那次逃跑,她虽然拯救了自己,可也割断了和弟妹之间的联系。
离家后,琼割断了头发,爬上运货的船,逃到了海港之城朗格多克,她捞过蚌壳,在啤酒屋里做过卖酒女,也给别人当过女仆,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最后嫁给了一个杂货铺的老板。
既然重新开始,本应该遗忘过去,可她不能够,就是忘不了,她在多涅尔多受苦受难的妈妈,她可怜的弟弟妹妹……
因而央求丈夫,回来寻亲。她也没有抱有多大的期望,就是想着试一试,万一呢。
找了一两年没有结果,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对她也冷淡了,琼生了病,就迫不及待地把她赶出来了。
天可怜见,反而让她死之前,见到了自己的妹妹佐伊。
琼喃喃地说着,坐上回忆之船,薇薇安了解着她可悲的生平,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眼里的光暗淡一分,再一分。
她们的身体如此靠近。
灵魂却开始分离。
“佐伊,我好高兴……见到你好好的……你以前不会说话,活在一个我们碰不到的世界里,现在你就在姐姐身边……真好……”
天要亮了,姐姐走了。
她们自始自终也没有去到,小时候想象的那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