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一个月后,多涅尔多的人口损失超过四分之一,重症超过一半,没有治愈的例子,身体最强壮的士兵,生活环境最为优越的贵族,医术最为精湛的药剂师,都不能幸免于难。
针对此次疫病的调查,也没有丝毫进展,别说金斯贝尔的大臣们,连多涅尔多的百姓们都失去了战胜一切的耐心和信心。
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也许闪过一两点,或许能称之为亮光的东西也不一定。
第一,是卫兵们在城北的一间破屋,发现了三个男人自缢于房梁上,死亡时间大概率在疫情爆发前后。
根据询问城北其他居民,得知这三个人是本地出了名的怪人,搬过来五六年了,很少和领居们来往,天天在屋子里捣鼓什么炼金术,有时候还会弄出爆炸声,经过的人都说他们家有一股焦臭味。
这个事情本来应该草草结案,尤其是瘟疫当前,谁也没有闲情管几个小人物的死活。
可总有人起了贼心,也想钻研所谓的点石成金,就跑到这个屋子行窃,翻找书籍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其中一个死者的笔记,他如获至宝带回家去。
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在成堆的失败实验记录后面,最后一篇记载着他们最后一次实验,他们制造出来一个活的黑球,不知道怎么处理,就随手扔河里了。
然后瘟疫就开始了。
他们身边的人开始生病,也轮到了他们自己,他们怀疑是那个黑球引发的污染,心中惶恐不安,又苦于病痛的折磨,最后在精神错乱中畏罪自杀。
小偷看到这个笔记后,将信将疑,他自己也是患了病,只是症状尚轻,还能够支撑下去,他也想求一条生路。
几番考虑下,就找到了领主大人索恩斯,巧言令色,几番劝说,利用这份笔记,换取了整整10枚金币。
此事一经公布,引起了轩然大波。
索恩斯领主本以为把调查真相公之于众,王廷便会派人介入此事。
但是国王、大臣们该谴责的一点都没少,实际行动却几乎为零,只是着急忙慌地派人截断了金斯贝尔和多涅尔多的水运来往,生怕被传染上。
多涅尔多的居民听了也很生气,不仅是对三个炼金术师的,更是因为王国对于自己见死不救的态度。
如今受困于局中,他们冲不到国王和大臣面前,就把怒火全发泄在三个害人者身上,要不是他们三个的尸体早就化成灰了,就不是烧砸他们的房子这么简单了,任何一个和他们走近的人都会受到了波及。
约克王国内的大部分城市都是依水而建,其中最大的河流艾梅林河,从极北之地约瑟芬一路南下,经过海港之城朗格多克,到达首都金斯贝尔,然后在地广人稀的南威萨克斯奔流入海。
多涅尔多作为金斯贝尔曾经的附属城市,就是沿着艾梅林河的一小段支流,也就是茵河建立的。
多涅尔多的人本来极其热爱他们的母亲河茵河,现在却只剩下厌恶和惧怕了。
之前并不是没有想过是水出的问题,但未料到,是水煮开也消除不了的污染,就排掉了这个答案。
现在就反推回来,更是人人自危。
仅存的多涅尔多人,就开始研究起水的替代品,比如外来买水,比如接用雨水,提炼植物中的水分,以油代水,或者以酒代水。
这些异想天开,或需要浩荡工程,或殊途同归,对于普通人来说,根本无法实现。
而研究水的解毒之法更是困难。
自从得知茵河就是污染源后,人们根本不敢接近它,更不用说提取它里面的水,想方设法析解出有毒物了。
困境在于:
喝有污染的水,会死。
不喝水,同样会死。
还有一个希望,来自于教堂。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瘟疫大屠杀中,人们发现教会人员似乎对疾病具有一定的免疫能力,就算被感染之后,症状也较其他病人轻得多。
代表就是席琳修女,她虽然旧病复发,经常咳嗽,但没有呕吐和腹泻的情况。
还有同样是即将成为神职人员的薇薇安修女,她一直在照顾病患,却没有感染,简直是一个奇迹。
人们开始相信,信仰光明女神真的能够得救,就算是靠近教堂,接触女神雕像或者米字项链一类的圣物,也能减轻不少疼痛。
病患就求着席琳修女给他们赐福,席琳修女也就欣然应许,拖着病躯,和薇薇安坚持做着赐福,这份给予人们内心平和的工作。
有甚者,也提出想要用修女的血,净化污染,大家也就转变对心灵平和的渴望,寻求□□的救赎,想要试试修女的血。
相比于席琳修女,年轻健康的薇薇安修女显然更值得选择。
席琳修女无法拒绝,但也只答应教堂每日提供一小瓶血,供医师们研究,是否对驱除茵河的污染有效。
如此,也连续割了五日的血,并且是在严格要求薇薇安不能喝水的情况下。
这日晚上,席琳修女心疼地看着薇薇安包裹着白布的左手,“要是你当时留在金斯贝尔,或可避开这场疯狂而可怕的灾难。”
愈发消瘦的薇薇安并不在意,“冥冥之中,自有神意。”
席琳却担忧道:“人一旦靠近死亡,不免失去理智,他们是不会放弃任何求生的可能性的,就算是黑的东西,他们也会说成白的。”
薇薇安何尝不知道她的意思,以现在的局势发展下去,人们迟早陷入疯狂,到时候,不仅是她和修女,或许整个教堂都会以正确性的名义被献祭。
可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也无济于事,她问:“修女,你认为,真的是那三个炼金术师导致的这一场灾难吗?”
“这个……我不知道。”席琳修女叹了一口气,“这次的疫病,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薇薇安又想到一个很奇怪的点,“笔记里提到那个黑色的活物,谁都没有见过它,它真的就是污染的真正来源吗?要是那炼金术师错判呢。”
“……倒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席琳修女沉吟一会才道,“我听说教皇手上有一个神圣水晶球,能够凝聚光明,照射黑暗,要是能借到它,或许能弄清楚茵河里面是否有污染物。”
当然,她们也知道这个是很难实现的。
而且就算确定茵河里面有污染,又能改变什么事情呢。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又应该是怀疑什么呢?
薇薇安换了一个方向思考,“多涅尔多并不是茵河的最下游,如果炼金术师真的把黑色的物体抛入河流,它竟然能不随着河流飘走,污染所有饮用河水的人,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紧接着她又提出第二个问题,“高温也不能将水和污染分开,这到底会是物质呢?”可能的话,她真想潜下水看看。
席琳修女道:“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也许真正污秽的东西也是肉眼看不见的。”
她们两个人的讨论没有结果。
第二天就迎来了更坏的消息。
在金斯贝尔和罗丽佛,陆续发现有和多涅尔多居民相似病症的死者,为了防止传染的进一步扩大,他们英明仁慈的国王终于决定放弃对多涅尔多的救援。
也就是选择烧城,将最大的污染源多涅尔多在这个世界上擦除。
士兵们就近砍木,越来多的木材,被源源不绝地送到多涅尔多的城墙边。
想要逃离者被乱箭射死。
留在城中者会被火烧死。
原本打算明哲保身、苟且活到最后的上层人,全慌了神,死亡倒计时,在失去秩序的城市里,权势和财富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如席琳修女所料,那些想要活命的人,拼命攫取希望,他们来到药剂师的病房,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要他们说出救命的方法,但凡看到的珍贵药材,就往自己的嘴巴里放,也不管是什么味道,是否有效。
那些原本为了活命而停止饮水的人,在确定的命运面前,也舍弃了对生的执念,像是要弥补什么似的,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还有一些人,不肯放弃。
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站都站不稳的病人们,几十个人,几百个人,抬起教堂里光明女神的神像,像蚂蚁勉强扛着巨大的食物,走过蜿蜒的小巷,来到河畔。
不断匍匐,跪地祈祷,用眼泪汇成岸上的河。
然后将巨大的光明女神像推入茵河中,期盼它能净化一切的污染,拯救所有的人民。
不止是神像,连富人们也把自己的金币撒入河中,只要能够减轻自己的罪过,有希望帮助他们得到光明女神垂怜的东西。
然后是掠夺者抢来的药材,也一并倒入河中。
他们还绑来了席琳修女和薇薇安。
就算无法净化茵河的污染,他们仍是希望在最后的关头研制出解药,逆转所有的局面。
割了两位修女的血还不够,他们还想将她们的骨灰。
“要是我一个人能救大家所有人的命,那再好不过,但薇薇安年纪还小,要烧就烧我吧。”
席琳修女的脸上没有惧色,但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围观的群众,犹豫着,同意了。
把她架到草堆上去。
她的确救他们的天使,可死了他们会更怀念她的。
薇薇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席琳修女甘愿献出生命,就算是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么处变不惊,脸上带着微笑,并不怨恨那些将她送入火堆里的人。
或许在她看来,上天让她多活了二十几年,就是让她今天有机会帮助这么多的人,一切都是无怨无悔的。
席琳修女是一个无私的人,一个伟大的人。
但薇薇安就是害怕她的心血付诸一炬,所有的人都在朝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努力。
“慢着!”
当有人拿着火把席琳修女靠近时,薇薇安叫停了这一切。
“你想说什么?”平日那些对她和善的人,此时正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她。
“既然注定都会死,不如让我先试一下。”
席琳修女:“薇薇安,别做傻事!”
“……你的意思是,你想替这个老修女去死?”他明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无效的,还是要跟着所有的人浪费这一条性命。
“不。”薇薇安注视着茵河,缓缓道:“不是说污染源来自于茵河吗?我想下去看看。”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他们都花了一会儿时间,去理解薇薇安话里的意思。
他们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简直是太胆大,或者说比他们更疯狂。
不,还有一个可能。
“你想从茵河逃走?”
说出这个可能性之后,大家又都沉默了。
他们不是不清楚,除了被重度污染的威胁,外面的士兵也应该在河流沿岸,做好了布置,随时射杀从河面抬头的人。
多涅尔多,无人生还。
“你不怕死吗?”有人问薇薇安。
薇薇安说:“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被它侵害,被它注视,我想看看他的真面目,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掉。”
“我想下河看看,请给我这个机会。”
见她这么恳切地说着,大家也就默许了她的要求。
“要是你什么都没找到呢?”
“你们可以先等一个结果,再举行火刑。”薇薇安用眼神向席琳修女告别。
“那你要是没回来呢?”
“那就是我死了。”
众人便看着这个灰袍的修女,从容不迫的走向河中,河水一点点浸湿了她的脚,她的衣服,然后没过了她整个身躯。
进入水中的那一刻,薇薇安会想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的母亲想要溺死她。
或许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走向最终的命运,就算逃过了一次,最后还是回到原点来。
她也许应该死在那个夜晚。
可她偏偏活了下来,抬头看到了月亮是如此的美好。
薇薇安在幽暗的水中遨游,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轮恍惚的月亮。
但这一次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水底。
在那里,有一切根源的答案。
就算失去所有的力气,她也会靠近那一抹光亮,或许也是最深的幽暗。
黑色的一颗球,像是活物一样在水里呼吸,那种不祥的气息,会令所有靠近它的人从身体到灵魂一同战栗。
薇薇安没有被那股强大的眩晕感所击溃,而是举起手,像是响应她的意志一样,久违的光剑重新出现在她手中。
一剑斩过。
光芒乍亮。
黑暗无处遁形。
岸上的人等的久了,也就失去了耐心。
从外面射进里面的烟火在逼迫着他们。
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手中日益稀少的时间,如同沙子一样握不住。
“点火!”有人喊。
席琳修女早在意识到薇薇安回不来的时候,就流下了眼泪,现在也只是平静地接受死亡罢了。
薇薇安,她是一个好孩子,她为了多涅尔多的百姓献出了所有,她是一个合格的修女,必定能在光明女神的怀里安稳憩息。
自己也是要回到神的怀抱了吧……
席琳修女就这么想着,感觉自己被火浪卷起的炽热所包围,还有无孔不入的烟雾。
外面的人在烧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在烧可怜的人。
那些害怕火烧的人选择走进了河里,害他们性命的水也是他们的母亲河,烧他们的火来自父亲一样的国王。
他们也是被父母谋杀的孩子。
走进河里,迎着血色的黄昏。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像是水中长出树木,像是乌鸦挂满树头。
正在所有人绝望的那一刻,水中却有光芒大亮,有人从水中走来。
拿着一把会发光的剑,好似神明。
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他们身上所有的病痛也就消失了。
当薇薇安修女拿着剑,引起茵河之水,浇灭火堆时。
黄昏的天边像是在为这一切欢庆一样,开始下雨,搅乱了所有算计和阴谋。
雨滴落在了多涅尔多的土地上,拯救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民。
但他们也会记得,
在这片贫穷之地诞生的唯一一个圣女,薇薇安。
——
——
六月,金斯贝尔。
围观神职人员加冕的居民前所未有的多,就连贵族们也抢破了头,站在高台上围观。
大家都想看一看,那个传说中拯救了多涅尔多大瘟疫的圣女长什么样。
美妙的竖笛声飞扬,主道两边人潮如涌,撒不尽的鲜花,落在红毯上,接受封号的神职人员拿着米字架,依次前行,密密麻麻。
黑色衣服的是神父。
白色衣服的是修女。
走在前面的,多是在各地,做出杰出贡献的神职人员。最大的已经七八十岁,步履龙钟。其他的也都是四五十来岁,为宗教事务贡献了自己的大半生。
只有一个边上的,年轻的修女最为显眼,不足二十岁。
她本应该是这一批新晋的修女,走在最后面。
却因为展露神迹,而得到国王和教皇的特别召见,甚至冠以封号。
薇薇安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低头前行。
那是喊她名字中的其中一个声音。
熟悉的,清脆的。
她寻声看去,看到打扮得有些滑稽的撒西亚。
原来,撒西亚已经被朱迪斯夫人关在家中好几日了,今天才勉强凭借和伯克利皇子约会的理由出来透口气。
她在服装店试衣服试到一半,听说觐见的神职人员队伍要经过这里,慌忙地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跑了出来。
却忘记换身上的彩虹波浪裙,还有头上那顶高高耸起的羽毛帽。
她就这么不顾形象地蹦高着,喊着薇薇安的名字,直到被薇薇安看见:
“薇薇安,你真了不起!加油啊!”
薇薇安看着人群中自己的朋友,对她缓缓露出了笑容。
那就是后世被人称为,圣剑修女薇薇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