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快餐店像是一个临时避难所,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的纸巾味。拥挤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像逃难者汇集在此。柜台后,面无表情的服务员机械地喊着‘下一位’,后厨的煎炸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几个孩子的尖叫和某个醉汉低声唱着的跑调歌谣。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伊恩单手端着一盘热狗和炸薯条,另一手拉开了一张散发着油腻味道的塑料椅。
“没想到,这里人还挺多。”对面的玛丽安托着腮,微微眯起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混乱。她在这喧嚣中显得格外从容,仿佛与这里隔着一道隐形的屏障——既不突兀,又引人注目。
“是啊,这就是南区的米其林餐厅。”伊恩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玛丽安把视线转向他,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挺有南区特色的,是不是?”
“岂止,”伊恩随意地撕开一袋番茄酱,往薯条上挤得乱七八糟,“这里的‘特色’还包括桌底的口香糖,或者有人在厕所里吸毒被揍出来。”
玛丽安扫了一眼周围,正好看见一个醉汉晃晃悠悠地扑向收银台,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结果被一个小个子店员一拳打了回去。她没忍住笑了一下。
伊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挑了挑眉:“这里简直是一团乱麻。”他随手抓起一根薯条丢进嘴里,“看起来每个人都在赶时间,连吃饭都像是做任务。”
玛丽安笑了笑,轻轻搅拌着她的沙拉:“我倒是觉得这里有一种奇妙的节奏,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可惜没人能找到个好活。”伊恩冷笑了一声,语调像刀子一样锋利。
玛丽安不赞同地摇摇头,“每个人的生活不一样,不应该用好坏来定义。”
伊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语气变得锋利起来:“除非你觉得每天为吃饭发愁,生活在混乱里是件好事。”
玛丽安笑了一下,语气平和又轻巧,“或许结果是有好有坏,但为之付出的努力总是值得肯定的。”
伊恩移开了视线,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默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冷漠且带着些许颤抖:“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番茄酱,像是要从那些凌乱的线条里找到答案。可最后,他只是咬紧了牙齿,抬头对玛丽安露出一个冷笑。
玛丽安轻轻叹了口气,“人生是一个过程,努力本身就是意义啊。”她的语气是那么平和,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力量。
伊恩听着她的话,仿佛有些触动,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感,但他依然没有回应。他低下头,开始吃薯条,嘴里嘟囔着,“听起来像是没吃过苦头的大小姐能说出来的话。”
玛丽安垂下视线,轻声笑了一下,“大概正是因为吃过苦头,才对自己格外宽容吧。”她拿了根薯条,转移了话题,“唔,这个还真挺好吃的,推荐值五颗星。”
“我就说吧。”
周围的喧嚣仍在继续,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出奇地安静了下来。伊恩下意识地多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像怕被人察觉。那种微妙的默契在空气中蔓延,轻轻地将他们包围。
可惜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之前被揍倒的醉汉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脚步拖沓,像没骨头一样甩着手臂。他走向柜台时撞翻了几个椅子,刺耳的响声使不少顾客为之侧目。柜台后的小个子店员瞪着他,手里的拳头攥得死紧,似乎下一秒就要再揍他一次。
玛丽安抬起头,视线扫过醉汉,轻声问伊恩:“你觉得他是在闹事,还是有别的目的?”
伊恩用薯条戳了戳番茄酱,懒洋洋地回道:“在南区?要么找钱花,要么找揍。都没什么新鲜的。”
玛丽安沉吟了一下,仔细观察醉汉的动作。他看起来狼狈不堪,衣服皱巴巴的,但却干净;皮鞋虽然旧,却没有开裂。玛丽安眯了眯眼,像是在解读一个谜题,随即对伊恩说:“等一下。”
伊恩皱了皱眉,看着她站起身,朝柜台的方向走去。他一边嚼着薯条,一边无奈地嘟囔:“你真是闲得慌。”
醉汉正试图拍打收银台,一手还抓着一个皱巴巴的袋子。玛丽安站在他侧后方,保持了足够的距离,用平静而清晰的声音说道:“先生,这么拍柜台,它可没办法回应你。如果你只是想要点吃的,也许可以先看看袋子里的东西?”
醉汉停下动作,眯着眼盯着她,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没笑出来。他的手停在半空,抓着袋子的手指蜷了又松,似乎有些迷茫起来,最后低头看向袋子里,声音含糊:“啤酒……就这些。”
玛丽安指了指袋子,语调轻松:“或许可以用它换点吃的?酒和热狗可是经典搭配。”
柜台后的小个子店员显然还在气头上,但听到这话后,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瞥了醉汉一眼,不情愿地说:“不闹事的话,可以换点吃的。”
醉汉晃了晃脑袋,似乎终于搞清楚状况。他摸出几瓶啤酒放到柜台上,嘟囔着:“换点吃的……也行。”小个子店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不耐烦地扔出一袋薯条和一根热狗:“拿着,赶紧走。”
醉汉拿上热狗往门口走,动作比刚才稳当了些。他在门口顿住,回头看了眼玛丽安,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咧了咧嘴,露出一丝含混的感激,接着便转过头去,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夜色中。
玛丽安转身走回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这是在当义工吗?”伊恩挑眉看着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
“我只是觉得,没人想惹麻烦。”她笑了笑,淡然地答道,“有时候给点台阶下,事情就解决了。”
伊恩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复杂了一瞬,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你还真会处理烂摊子。”
“那你以后多制造点,我帮你处理?”玛丽安喝了口饮料,抬眼瞥向他,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故意挑战他。
伊恩勾起嘴角,轻哼一声:“别急,你可能还真有机会。”
……
从快餐店出来时,夜色已经深了。伊恩和玛丽安并排走着。夜风从街角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玛丽安缩了缩肩膀,拉紧了外套的领口。伊恩略微加快了脚步,想让她不那么冷,嘴里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哼出一些琐碎的音调,像是想打破这片刻的沉默。
玛丽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你就这样走路的吗?像要赶去什么地方?”
伊恩顿了顿,像是想了很久才开口:“其实,我小时候就喜欢快点走路。有种逃离的感觉,不知道怎么说,总是觉得如果走得够快,能甩掉很多烦恼。”
“逃离哪里呢?家?南区?芝加哥?美国?”玛丽安试探着追问,又刻意地把它变成一个不太严肃的玩笑。
伊恩笑了,神情却有些复杂,“可能都有吧……”
玛丽安犹豫了一下,“那……你有想过要真的离开吗?”
伊恩把视线投向远方,眼神却没有聚焦,显得格外空洞,“我离开过……但最后还是回来了。”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怎么才能说的更轻松些,“很多事、很多人……就感觉这地方像根绳子,怎么绕,最后还是能把我捆回来。”
玛丽安点了点头,安静了几秒,“其实……也挺好的。”
伊恩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在哪?陷在这个狗屎地方,连未来都看不见。”
“就是……你能感觉你和世界有联系,”玛丽安低头笑笑,避开了伊恩的视线,“而不是好像被所有人抛弃了。”后半句话,她说的格外轻。
伊恩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玛丽安,孤独、脆弱,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他每次见她的时候,都感觉她是那种有很多爱的人,所以才会肆意地把自己的温暖分享给他人。
“你……”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更何况他对她的过去几乎算得上一无所知。
“没关系,不用安慰我。”玛丽安笑了笑,“他们抛弃我,我也抛弃他们!”她故作凶狠地呲了呲牙。
伊恩扯了扯嘴角,“所以你来了芝加哥?”
“嗯。”
“从哪?”
“纽约。”
“那真是个错误的选择,”伊恩挑眉,“纽约比这个垃圾堆好多了吧?”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好’这个字。”玛丽安双手插进兜里,笑了起来,“在我二十岁之前,我觉得纽约是天堂。”
“二十岁之后呢?”伊恩下意识追问。
玛丽安抿了抿唇,“嗯……是我花光身上最后一点钱也要逃离的地方。”
伊恩依然有追问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故作轻松地问:“彻底离开是一种什么感觉,解脱吗?”
玛丽安笑笑,“也不算吧,只是换了个地方,又不是真的人生重新来过。”
伊恩哼了两声,“有些人……离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搞定一切。”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却没能掩饰住话语间的苦涩,“……也不知道他现在后不后悔。”
“你希望他后悔吗?”
玛丽安的话仿佛总是能正中靶心,伊恩抽出根烟点上,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吐出,烟头的火光在他指尖忽明忽灭。
“有一点吧,”他踢走了路上的一颗小石子,“但我其实希望他过得好。”
“听起来你很爱他。”玛丽安没有提那个名字,伊恩也没有,他们心照不宣。
“曾经。”他下巴绷得很紧,语气冷的像冰。
玛丽安抬头望向天空,街上的路灯昏暗,天上的月亮显得格外亮。
“你知道吗,伊恩?有些伤口是不会愈合的,它不会结疤,就永远在那里,血淋淋地望着你。”
伊恩转过身来看她,她却依然盯着月亮。
“或许我们要做的,不是想办法治疗它,而是学会习惯疼痛,带着它继续前行。”玛丽安对上伊恩的目光,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看,今晚的月亮很美。”
伊恩没有抬头看月亮。他的目光落在玛丽安身上,随着她嘴角的笑容微微上扬。月光洒在她的肩膀上,像为她披了一层淡金色的纱。他感觉胸口的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不是痛,而是某种久违的悸动。
“确实很美。”他低声说。
夜风轻轻卷起玛丽安的发丝,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和伊恩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摇曳不定。两人默默地继续向前走着,脚步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像是为这一段安静的夜路谱下低沉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