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暗淡的房间里,伊恩依然蜷缩在床上,面无表情。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却像是放映机不停地转动着一些不安的画面:玛丽安的身世,那些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奢华和她丧失一切的残酷。她过去的世界,让他感到格格不入——好像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如此难受。是对玛丽安的同情吗?还是对自己无处可逃的现实感到窒息?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情感究竟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某种共鸣,还是仅仅是自己不知所措的反应。那份失落感,如同无形的绳索,牢牢束缚着他,让他在无助中沉沦。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房间,眼睛死死盯着床单。每次他试图挣脱这种情绪时,脑海中又会闪过某些不愿回忆的画面,像毒药一样注入他的血液。他在自我怀疑和无力中挣扎着,想要把这些情感摒弃得远远的,然而它们却愈发靠近,变得沉重而压迫。
“伊恩,你怎么了?” 利普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他僵硬的思绪中。
伊恩没有回头,目光茫然地停留在墙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沉闷,像是浸透了整间屋子的湿气,令他感到无法喘息,也无法逃避。他没有力气去解释,也没有勇气面对他人提出的问题。
他只是轻声答道:“没什么。”
利普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你已经这样一天了,伊恩,难道你就打算一直躺在这里?”
他没有回应,只是感到一阵空虚的疲惫。那种无从下手的孤独感,比任何情感都来得强烈。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甚至连自己的情绪也无从理清。
“你不说话,难道就能好过些吗?”利普终于压抑不住,语气有些激动,“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你什么也得不到吗?”
他依然蜷缩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眼睛盯着空白的床单,声音低沉又带着些许嘲讽:“我知道。”那声音空洞、冷淡,带着几分自嘲,回荡在房间里,沉闷而无力。伊恩心里清楚,他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任何事,连说这句话都像是在完成某种义务。
利普皱起眉,显然对这种冷漠的反应感到有些困惑,“你到底怎么了,伊恩?”
伊恩微微扭过头,看着利普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笑意中没有任何生气。眼神飘忽不定,他又扭回头去,仿佛在寻求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我只是累了,利普。很累。”
利普想说什么,但又停了下来。这个时候,菲奥娜也走进了房间。她看了看伊恩,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她走到床边,轻声问:“伊恩,怎么了?”
伊恩看了看她,心中一阵模糊的情感翻涌,但他只是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理解。
你就这么放弃了自己吗?”菲奥娜的声音中带着急切,“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可以跟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我们会支持你的。”
但伊恩依然不动,他闭着眼,只感觉到无尽的迷茫和痛苦。
“ 你就这么给自己挖个坑,躺里面当死尸吗?”菲奥娜的声音有些尖锐,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知道你累,但这不代表你就得一直这么躺着,放弃了你自己,放弃我们,伊恩。”她用力捏住袖口,像是控制着自己不要爆发,“你不是一个人,别再自暴自弃了。”
伊恩终于又抬起眼来看她,眼神中有着一丝决绝:“我没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做的。我不需要你们的安慰。”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在了菲奥娜的心上。她愣住了,紧接着也有些气愤地转过身:“好吧,你愿意继续这样,那就待在这里吧。我不再劝你了。”
利普犹豫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伊恩,叹了口气,跟在菲奥娜背后出了门。
“伊恩怎么了?”刚赶到门口的黛比看着出来的哥哥姐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躁郁症又发作了吗?”
“可能吧,他不愿意说话。”利普把门从身后带上,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不想动,也不想理我们。”
菲奥娜抱胸,避开了黛比询问的眼神,撇了撇嘴,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黛比皱起了眉头。
“我们想办法劝他了,他根本听不进去。”利普耸了耸肩,跟妹妹解释。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黛比突然锤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我有一个办法。”
菲奥娜和利普都向她投去目光。
“玛丽安。”黛比稍微停顿了一下,语气低沉且有点急切,“她能帮忙。”
“玛丽安?她能有什么办法?”利普挑起眉毛。
“她理解这种事,至少,她能让伊恩冷静下来。”黛比的声音缓慢而有力,仿佛在说服自己,“你们忘了?她总有自己的一套说法,或许能给他带来一点不一样的视角。”
菲奥娜点了点头,“也许能试试,你知道怎么联系她?”
“我存了她的号码,产检那次。”黛比晃了晃她的手机,像是在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
……
玛丽安推开了伊恩的房门,轻微的响声划破了房间的沉寂。
她站在门口,脚步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好像生怕打破这房间里的沉默。目光先是在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随后落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伊恩身上。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被冻结了。
“伊恩?”她轻声叫道。
伊恩没有转身,仍然背对着她,眼睛空洞地盯着墙角,似乎在与自己的一切对抗。玛丽安站了几秒钟,轻轻走近床边,站在他身旁,低声说道:“听说你今天一直躺在这里。”
伊恩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继续沉默。
“好吧,看来你现在不太想说话,那我们就享受一会儿安静吧。”她走向床边的桌子,“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桌椅吧?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哦?”
房间里真的安静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
伊恩动作很轻地转过身,目光不自觉地投向玛丽安。她坐在他的桌前,笔尖游走在纸上,专注又安宁。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温暖的光线在她身上跳跃,像是一层柔和的光晕,将她的身影包围,宁静、温柔,宛如一幅静谧的画。
“你在干什么?”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意外的沙哑。
“嗯……工作。”玛丽安微笑了一下,笔没有停。
“写文章吗?”
“嗯,在写小说。”
伊恩垂下眼睛,双唇紧抿,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你会把我们写进你的故事里吗?”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他自己的不安与怀疑。
“你希望我写吗?”玛丽安用圆珠笔的末端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其实我不太会把身边的人写进小说里,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她冲伊恩笑笑,“我觉得那样有点不尊重你,怎么样?你觉得呢?”
伊恩没马上回答,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桌面上,似乎不愿与她对视,眼里带着几分犹豫。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模糊的情绪乱作一团。
玛丽安继续说:“不过,如果你想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把你写进去,你可以做主角。”她带着一抹轻松的笑意,眼神温柔,仿佛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伊恩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太过清澈、明亮,正对上他的视线时,他不由得心跳一滞,随即立刻移开目光,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她笑得太容易了,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够“值得”这种笑容。
“我做不了主角。”他低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眼中藏着某种压抑的情感。
“为什么这么说?你的性格很适合做……”玛丽安歪头,刻意拖长了一点声音,“励志小说的主角。”
“励志?”伊恩轻轻嗤笑了一声,嘴角带着些讽刺,“我没资格做任何故事的主角。”他说。
“怎么会?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玛丽安摇了摇头,笑意加深,“不过,你要是想做我人生故事里的主角的话——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伊恩的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一些。他不禁回想起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卡林顿家族的报道——那段跌宕起伏的家族传奇,让他觉得自己和玛丽安似乎相距太远。他的目光有些躲闪,故作轻松的反击,“你挺擅长讲冷笑话的。”
“唉,我想了好久的。”玛丽安夸张地叹了口气,语气轻松却并不刻意。她的笑容有一种自然的感染力,仿佛整个房间的氛围都被她的轻松带动了。
伊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完全不会被他的目光打扰。她的从容让他心中某种说不清的情感开始涌动,那股好奇心忽然强烈得让他有些不安,仿佛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击穿。他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在经历过那样的事后,还能这样轻松,就好像生活永远充满希望,好像永远有未来在前方。
“你总是这样吗?”他犹豫了一下,“这样……健康?”
玛丽安扫了他一眼,他还躺在床上,以一种蜷缩的姿势。“心理健康吗?”她挑挑眉,过来之前,黛比告诉了她关于伊恩躁郁症的事,“很高兴能被这样评价。”
她放下笔,好像提到了她感兴趣的话题似的,她显得有点神采奕奕。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念过大学?我是念过。大二的时候,因为学费的问题,我决定退学。”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结果学校领导不让我退学。我说我交不起学费,因为信用问题也没法贷款。他们说可以给我办一年休学,我随便找个什么工作赚够钱了再回来读。可笑吧?我当然拒绝了,我修的是英语学位,就算拿到学位证也找不到工作,干嘛还要浪费时间?”
玛丽安的语气带着点愤懑,像是多年未曾吐露的心结。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坚决,却又带着一抹自嘲。她看向伊恩,像是要找认同。但伊恩只是躺在哪里,静静地听她说。
于是她继续:“结果,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我有病!然后把我塞进心理咨询的名单里。反正是免费的,我也就去了。你知道那些医生有多烦吗?”玛丽安轻轻敲了敲桌子,眉毛都飞起来:“他一直提我的伤心事,一直戳我伤口,我快气死了,想拿桌子上的笔筒砸他。你猜怎么着?那个笔筒是被粘在桌子上的!我根本拿不起来!”
伊恩笑了一下,不仅因为玛丽安的话,更因为眼前的她——他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鲜活、充满生命力的玛丽安。
玛丽安也跟着笑了,“然后我又想搬椅子砸他,结果那个椅子也是被钉在地上的!我再一转头,就看见那个医生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个防爆盾牌对着我!就是那种警察用来对付暴乱的盾牌!”
伊恩笑了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玛丽安费力地搬椅子却根本动不了,转身看到医生举着盾牌的滑稽场景,既荒唐又好笑。他一时分不清她是认真的,还是在编故事逗他开心,“你还会搬椅子砸人?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不会跟别人发生冲突的人。”
玛丽安挑眉,“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我被惹急了,可是很可怕的。”说完,自己也笑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心理医生诊断我是重度抑郁,还有暴力倾向,是什么……狂躁症!我真想把他脑袋砸烂!”
伊恩低低地笑了两声,可不知怎么,又感觉有点苦涩,“那后来呢?”他问。
“后来当然是坚持退学了。”玛丽安耸了耸肩,“他说我有病我就有病啊?去他妈的。”
伊恩不禁又笑了出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听见玛丽安说脏话。他似乎从这些话中,窥见了更多关于她的过去——不是纸面上那些真真假假的报道,而是她真实的、未加修饰的历史。玛丽安的过去,带着她自身的色彩,真实而又鲜活。
在这一瞬间,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在他的心里悄然升腾。与之相伴的,还有某种隐隐的嫉妒,甚至是钝痛。他几乎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能在经历那么多之后,仍然保持着这种活力,而他却常常陷在自我厌恶的泥沼中难以脱身。
他垂下眼睛,手掌不自觉地紧握了一下,又松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试探:“所以,你觉得自己……挺坚强的吗?”
玛丽安侧头看了他一眼,眸子里透着一种既温暖又锐利的光,“我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坚强,只是……”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解释,“只是从某些事情中学会了,不要把太多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她的回答既轻描淡写,又像一记不动声色的反击,让伊恩一时无言。
“你知道吗?我的大学附近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湖边坐一会儿。”她的眼神飘远,像是回到了那个湖边,“湖水很清澈,晴天的时候,倒影会映出蓝天和云彩,就像一幅画。我喜欢坐在那儿,听风吹过水面,看阳光碎成一片片的光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但我的朋友很不愿意我去,他们总是担心……我会在哪一天跳下去。”她笑出声来。
“那你有想过吗?”伊恩的声音有点紧。
“想过什么?跳下去吗?”玛丽安挑眉,故意反问他,像是在逗他紧绷的神经。见伊恩没回答,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窗外,托着下巴,一抹惆怅从她的眼睛里悄然划过,“说完全没想过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知道吗?那个湖真的很美。”
他抬眼看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更多的答案,但她已经低下头,继续写着她的故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肩膀上,她像是被这光包裹着,仿佛不属于他的世界,却又让他无法移开目光。不知不觉中,他蜷缩着的姿势微微舒展开,像是找到了一点久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