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卫庄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眼睫在他灰色的眼眸投下了一小块扇状的阴影,显得疏离而又冷漠:“你能带给我什么?”
“保护伞大楼的建筑图纸,密匙,以及楼内一切设备的最高权限,”韩非并起食中二指,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托集成芯片的福,必要时可以为你提供公司内部所有变异丧尸的相关数据。”
他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相信这些不会令你失望。”
卫庄抱着臂,抬眼看向他:“说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韩非抬起右手,半空中瞬间映出了一面复写纸大小的半透明屏幕,里面显示的是大楼的建筑剖面图:“虽然这张施工图里显示的最底层是负七十层,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保护伞大楼在地表以下共有七十一层。”
“所以你的目的就是让我送你到底层?”卫庄扬眉。
“不错,”韩非点头,“我真正的身体就在那里。”
“但是我有一个疑问,”卫庄看着荧幕上的图纸,“按照图里的标识,从地下五层开始就有向下的电梯,既然保护伞大楼的备用电源电力充足到能让你随意开启整层的激光网,想来启动一个小小的电梯自然也不在话下?”
韩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启动激光网只是为了对公司难得的客人表示一下欢迎。”
卫庄面无表情地回应:“那可真是谢谢你。”
韩非眨了一下眼,一时居然无言以对,心说怎么能有人把天聊成这样,只好重新转回了话题:“保护伞公司的地下电梯并不能直达底层,而是每隔二十层就会出现一次距离不等的断档。”
“断档?”
韩非伸手放大了图纸,将画面拖到了地下二十层到三十层间的一段,只见里头本该是电梯的位置空空如也:“你看,像这十层之间就没有直达电梯,意味着你只能从安全楼梯上下。”
“为什么?”卫庄追问,“这样的设计难道不会大幅降低办公效率?”
“事实上,普通员工最多只能抵达负二十层,”韩非说,“再往下的每一层都需要公司特批的权限。”
卫庄:“也就是说这之后的整整五十一层地下室都是贵公司不可为外人道的实验基地?”
“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韩非笑了笑,并不在意他话中的尖刺,“这么看来,要是你不想与我同行,只身前往鬼谷子办公室所在的负六十五层恐怕还需要攻克一些技术上的难关。”
卫庄微眯起眼:“就算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负二十层以下的所有楼层都需要权限,每个楼层中难道就没有研究员?哪怕他们不介意,贵司的管理层难道就能接受每天爬几十层的公用楼梯上下班?”
韩非忍不住开口说:“但是我司的高层并不在地下办公,何况现在电子商务这么发达......”
“如果你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卫庄打断他,“那么我们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地下的研究员们并不需要频繁的出入楼层,”韩非说,“地下每一层的休息室与生活区配备都很完善,从食品吧台到健身房一应俱全,公司甚至给每位研发人员配备了单人寝室,再加上科研事业本身的性质,事实上研究员们一周里都不见得会上一次地表......”
卫庄的眼角抽了抽,在耐心耗尽前开口说:“讲重点。”
“其实你也猜到了,之所以分段设计电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防止有心人窃取公司的机密文件,”韩非抬起眼,话音忽而冷了下来,“因为没有直通电梯,所以光是行窃者耗在安全楼道上的那点时间就足够警卫队当场击杀他几个来回,怎么样,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这答案跟卫庄预料的差不多,他不甚意外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事对你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那倒没有——至少在我任职期间没有,”韩非一耸肩,他脸上又挂回了那种风轻云淡的笑容,“不然丧尸危机早八百年就爆发了,你说呢,卫庄兄?”
但它终究还是爆发了,卫庄漠然地想着,他伸手拍了拍肩头沾上的墙灰,一针见血地问:“最后一个问题,T病毒的外泄是你授意的吗?”
韩非笑了一下:“就算只从利益的角度看,外泄一种尚未成熟的垄断技术对我个人,乃至对整个保护伞公司又能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们真的想要从中牟取某项惊天暴利,就绝不可能放任T病毒扩散成今天的样子,难道不是吗?”
卫庄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站在公司的立场上的确如此,但这其中你个人究竟有没有什么其他想法那就不好说了。
然而不等他开口质疑,韩非一摊手,把话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我确实能列出许多理由搪塞你,但正如你刚才讲的那样,我认为一次良好的合作还是需要建立在真诚的基础上,哪怕不能彼此信任,至少也不应该互相欺瞒——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恕我无可奉告。”
“你对每位‘合作伙伴’都是如此?”
“当然不,”韩非笑起来,“过去多年的商业洽谈里我代表的保护伞公司,一切为了团体利益,无关个人信仰。”
“你有信仰?”卫庄挑眉。
“信仰本身很美丽,就像夜空中的启明星,为旅人们照亮前途,不过我作为一名商人,无论如何,家族和利益才是我的首要考虑对象。”韩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卫庄胸前的十字架,反问说,“那么你呢,你也有信仰吗?”
卫庄注意到他的视线,伸手一勾颈间细细的银链,随口说:“你不用说得那么委婉,我戴这个只因为它是家母的遗物。”
信仰和金钱,和利益,都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相同,卫庄想,你把它捧在心头,甘愿为之呕心沥血,披肝沥胆,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的信仰抛弃了你呢?如果你发现自己昔日坚信不疑的一切统统只是个天大的笑话呢?
那些你曾经视若至宝的东西,转眼却发现它们其实只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恶心地像是一滩隔了夜的泔水,届时你又该何以自处?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纯粹的“信仰”,人作为社会性动物存活于世,产生的一切理念不过都是外界灌输的结果,而这其中的信仰就像是温室中的娇花,盛放时确实动人心魄,然而一旦失去外界的庇佑,枯萎速度超乎想象。
“我很抱歉。”韩非低声说。
卫庄耸耸肩不以为意:“你有佩枪吗?”
韩非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你没有什么其他想问的?”
“之前说了,那是最后一个问题。”卫庄皱皱眉,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抛给他。
韩非接来一看,是一支轻便又精准的M9,他拿着枪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为难地说:“呃......卫庄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没有持枪证?”
何止没有持枪证,他长到这么大就没扣过一次扳机。
卫庄的眼角抽了一下,侧过头面色沉沉地盯着韩非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出一星半点的玩笑意味。
韩非试图为自己辩解:“我说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没有持枪证才是常态吧?”
他才说完,又立刻后悔了,觉得这傻乎乎的辩词讲了还不如不讲,只好欲盖弥彰地伸手刮了刮鼻梁。
卫庄这会相信他是真不会用枪了,一小时内对这位韩董事的定位变了几遍,最后默默划到了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一栏,倍感心累,最后艰难地憋出一句:“不会也给我拿着。”
韩非眨眨眼,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提议,照着卫庄的动作把枪往手里一握,看模样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
卫庄转头不去看他:“我们现在该往哪里走?”
韩非挥手撤了四周的激光网,朝后方的半敞着的太平门一指:“从安全楼梯就能下到地下五层。”
卫庄一点头,才要迈步,又想起什么,转头嘱咐了一句:“楼梯转角容易隐藏丧尸,注意紧跟我。”
韩非看着他这一言难尽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人怎么还怪可爱的,眉梢一动,忍不住偷笑了一会,卫庄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全神贯注于楼道中细微的响动,片刻后回头一眼:“既然还有备用电源,那么整栋楼内的监控设备也按理说能正常运行?”
韩非明白他的意思:“一切供电以地下实验室优先,其余的摄像头如有需要,我也能临时开启,不过很遗憾,我只是一台家用型机器人,没有超级计算机那样强悍的CPU,个人终端上调不出具体的监控信息。”
卫庄点头表示理解,韩非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继续说:“保护伞大楼内的监控分地上与地下两个系统,而后者的总操作室位于地下五十一层,如果需要,途径时我可以带你过去。”
安全楼道内昏暗异常,韩非身为机器人自带夜视系统倒是并不在意,而卫庄不知为何,居然也能在这样漆黑一片的环境中行动自如。
两人一路下行,及至负二层的时候,室外透进来的仅有一丝自然光也消失不见了,黑暗如水流般自地底裹挟而来,无声地将行进的二人吞没腹内。
韩非始终没有习惯枪/支的重量,干脆把它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跟卫庄保持着半米不到的距离。如有实质的暗色就像是一层天然的保护色,让他能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位年轻的银发男人。
他们多年以前确实见过一面,那是鬼谷主办的一次慈善晚会上,彼时韩安尚在,他随父亲一道应邀赴宴,短暂地在台上见到了一代海运巨鳄的两名养子。
那时的卫庄就是这样吗?韩非实在记不清了,只是依稀有种感觉,仿佛是有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人非死物,十年前的一面之交,再见时又怎么可能一成不变,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也信起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来了?
这时下方的通道口突然出现了一点绿色的亮光,卫庄几乎下意识地正了正枪口,微眯起眼,看清了那是太平门顶端的楼层标识,上面的数字显示这里已经是地下五层。
韩非低声说:“从地下五层开始,楼内的一切保安设施都照常运行,而负二十层以下作为公司重点实验基地,理论上一经断电,就会自动启用备份电源。”
“听起来很完美,”卫庄说,“可我很好奇,这个所谓的备用电源能够维持多久,五年,十年?”
“是三年,”韩非捏了捏眉心,“这还是算在没有启用超强激光能量网的情况下。”
“就算它能有三年,”卫庄眉梢一扬,“要是我没有想错,一旦断电,地下实验室里所有的生物样本在失去恒温培养条件后的48小时之内就会成为一堆没用的废物,贵司多年经营难道就甘心这么毁于一旦?”
“你果然还是认为这次的生化危机是我们公司的手笔?”韩非叹了口气,“保护伞公司多年来费尽心机布下的一场大局?”
“我不喜欢作毫无根据的猜测,”卫庄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放松了一下,继而收紧,“在一切证据确凿之前,我对此持保留意见。”
“我该说什么,感谢你的公正?”韩非无奈地说,“实不相瞒,就大楼目前的耗电情况,保守估计电源最多能维持13个月。”
卫庄:“无论如何,备用电源一旦耗尽,维持你最低生命特征的生态舱势必无以为继,到那时一切都是免谈,我想至少这一点没有问题吧?”
韩非一耸肩:“没错。”
“而现在离浣熊市电力供应中断已经过去了六个半月,留给你的时间似乎并不充裕,但是你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继续留在这片最初的无人区,留在这栋保护伞公司的大楼里,”卫庄的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从一开始就料定了鬼谷中会有人前来这里?”
韩非迎上他的视线,毫不犹豫地反问:“那么你呢,卫庄兄?恕我直言,单从你先前打斗时动作的敏捷度看,你身上携带的子弹数不会超过200发,”他扫了眼卫庄身后过分长的黑挎包,“或许再算上一把新式的突击步枪,就凭这么点装备,请问你孤身一人是想下到几层?”
卫庄拧起眉:“所以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们都一样,”韩非眯起眼,“其实你打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这里,而且从没想过单独行动,难道不是吗?不过我有始终有个疑问,你是如何确定我就在这栋保护伞公司的大楼里的?”
“你也见到了,”卫庄说,“一周之前徘徊在浣熊市上空的那架无人机。”
卫庄说这话时,目光始终落在韩非身上,他注意到韩非在听到“无人机”一词时神色并无波动,这样的情况只有两者可能:一种是韩非从一开始就知道无人机是他派出的,另一种则是韩非根本就没有见到过那架无人机。
根据他收到的航拍画面,后者显然毫无道理。
这一刻,卫庄脑海中一闪而过了某个模糊的念头,没来得及抓住,就见韩非忽而对上了他的视线,沉声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这栋大楼内的‘访客’不止卫庄兄你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