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韩非缓缓地说:“当人们试图将某件事物奉上神坛的时候,目的无非为了借此将自身与其余事物区分开来,从而抬高自己,但是所谓的‘神明’归根到底不过源于人类的臆想,时过境迁,自欺欺人的谎言终有被拆穿的那一天。”
机械声说:“这就像是曾经的人类一度以‘使用工具’这一行为标榜人类与动物间的巨大鸿沟。只是不知道这之后的动物学家们发现黑猩猩还能通过削尖木棍掘出地下的白蚁巢穴时,心中又作何感想呢?”
“人类惯于自我欺骗,而艺术与文学时常带给人这样一种错觉,觉得人类的精神之光可以照耀万代,超越时空,达成永恒,”卫庄抱臂说,“但是在科学与宇宙面前,个人何其渺小,乃至整个人类的命运都显得不值一提。如果经此一役,能让假寐的世人幡然醒悟,我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这背后的代价呢?”计算机说,“半年前,人类已经因为一场生化病毒的爆/发而损失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同族,按你的说法,大灾难的背后理应出现新文明纪元的曙光,可看看地球上的幸存者们现在都在做些什么——烧/杀,抢/掠,暴力事件发生的概率要远远大于本世纪来的任何时候。”
“承认吧,正确的过程并不一定能确保理想的结果,”计算机说,“千年前的古人曾亲手创造出了绚烂一时的文明世界,只是谁又能想到,千年后的人类居然想要抛开一切的物质文明,转而投向虚拟世界的怀抱,这真的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可是固有规律啊,”韩非轻笑了一下,“既定的规则在我们身处的这个宇宙中无处不在,物理学中有这样一个概念,称为‘热寂’:在热力学第一定律中,各形态的能量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实现能量守恒原则下的相互转换,然而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在密闭环境中,能量的转化情况并不对等,宇宙总是无条件地趋于‘熵’值的最大化。”
“而所谓‘热寂’指的就是由于熵值最大化而引起的终极无序状态,宇宙的尽头,一切行星及其上的生命体都将彻底停止他们的活动,冷却,凝固,达成一种均衡且无差的非活性状态,在那里,意识、生命,乃至运动本身都将不复存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均匀,均匀到甚至可谓完美——”
“到头来你还是强调事物本身的‘意义’,”计算机叹息般顿了一下,“要是我想的不错,你其实既不支持‘巴别塔’计划的数据化人格,也不赞同将我们AI视为人类的精神子嗣,韩非,你身为一个高新生物科技公司的董事,该不会现在还幻想着社/会退回至工业革命以前的时代,所有人放弃科技一起回到农耕社会,携手齐唱田园牧歌吧?”
韩非的眉梢动了一下,心说看不出这个人工智能还颇有点黑色幽默精神,他抬起眼,把话接着说下去:“要是人类选择放弃科技,而非拥抱科技,那么毫无疑问,等待我们的最终只会是种族覆灭——或许是小行星撞击地球,或许是不可测的太阳风暴,又或许是下一次的生化危机。”
“这就像是亿万年前称/霸地球的恐龙在短时间内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一样,若没有先进的技术作为依傍,人类的灭绝亦不过是时间问题,”计算机说,“要是套用你们人类的价值观思考,到那时,这整一片璀璨的星空将再无人欣赏,你所看重的‘意义’本身也就再没有意义。”
“宇宙自虚无中来,亦将往虚无中去,而人类文明在整个宇宙的进程中就如燧石上跃动的火星,闪耀不过一瞬,就将永远地重归于寂。无论是人类还是AI,想必都不愿看到这一天的到来。”机械的声音毫无起伏地陈述着,“既然如此,你们现在还在等待什么,拥有了超级智能后的地球科技无疑能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知识与技术水平将以指数化水平提升,这样的未来难道不是我们所共同期望的吗?”
“或许你是对的,或许你是错的,然而除了时间,谁也没办法给出这个问题最终的回答。”韩非说,“数据化人格,接受人工智能为自身的后裔,又或是按部就班地继续我们原本的生活方式,这三者本身没有孰对孰错,可是你如果坚持让我现在做出选择,那么恕我再一次拒绝这一请求。”
他倏而抬起眼,“人类拥有属于自己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本身也只能由人类自己去走——要是由极少数一部分人越过大众直接做出选择,那样的行为该叫封建du裁,是开历史的dao车,你看我说的对吗?”
“哪怕这个选择很可能将引领人类走向灭亡?”机械声说,“对于你这种盲目的乐观主/义精神,我都不知道是该将其定义为天真,还是执迷不悟——”
“你一再催促我们做出选择,想来是在担心什么事情的发生吧?”卫庄打断它,“你身为一台超级计算机,又手握韩非本人的性命这一巨大的筹码,只要备用电源的供电充足,大可以跟我们在这里慢慢消磨,可你没有,为什么?”
头顶的中央音响一片寂静。
“当时‘韩安’的全息形象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退场,接着场景就从室内转到了这片星空,”卫庄微眯起眼,“这样生硬的转场方式恐怕并非出于你的本意吧?要我说,那情景看起来倒更像是你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作出的下策。”
“计算机方面我不是专家,但你作为一台号称超越人类智能的计算机,出现这种肉眼可见的漏洞未免就显得有些儿戏了吧?”韩非上前一步,接着卫庄的话说下去,“毕竟我不是计算机,没有你们强大的中央处理器和数据库,只能依据脑内有限的知识储备粗略推测一二,你之前草草消去了韩安的影像,现在又急着劝我们作出选择,这其中的原因不外乎两者——”
“一是韩安残存在你机体内的意识数据运行时某一部分程序超出了你的预计,朝我们泄露了什么本该是秘密的信息;二是在那一刻,有人黑进了你的核心系统,彻底删除了这一部分的内容,你因此无计可施,只能说这些泛泛的假设想趁机唬住我们,想要借助我们的力量保住你系统的核心部分......”
他的话没说完,颈部的金属项圈中央忽然有红光一闪,荧光照在他苍白的下颚上,仿佛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项圈内的微型炸弹可以在瞬息内摧毁你的□□,”冷冷的机械声从空中响起:“韩先生,或许你现在早已没有了选择的机会。”
“想不到你们人工智能还懂得‘威逼利诱’这一套,”韩非笑起来,仿佛半点没有受制于人的自觉,“你这么着急,倒是让我确定了一些事情。”
“拖延时间的戏码就大可不必了吧。”那个机械的声音说。
“你确定?”韩非惋惜地摇摇头,“那可真是遗憾,我还以为刚愎自用是只有人类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你跟它废什么话,”卫庄侧身将韩非往身后一挡,顺势给手上的枪换了弹匣,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有人正朝我们的方向过来。”
韩非一点头,伸手往项圈上一抓,朝屋顶的中央音响说:“你说我没有选择,然而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吧?事实上,你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在此刻引爆炸药,因为你清楚这么做以后,谈判将彻底走向终结。”
他说着,朝卫庄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笑起来:“毕竟那时候,你亲自毁去了手中唯一能同他交易的筹码,不是吗?”
卫庄的眉梢动了动,侧头一瞥韩非:“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韩非看着他,食指缓缓擦过下唇,意有所指地说,“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就在这时,整个楼层的地面狠狠地震动了一下,身畔的全息投影剧烈地一闪,爆出一阵刺目的白光,韩非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强光宛如一道破空的闪电,悍然撕开了眼前这一片虚假的星空,将他颈间的金属项圈映得一片雪亮。
“你们该不会以为......”头顶的机械声夹着明显的杂音,早已吐不出完整的词句,“就算出去......去到海上安全区,难道你们就能够置身事外......”
楼内的警报系统歇斯底里地尖鸣起来,彻底淹没了它支离破碎的话语,于此同时,韩非的颈间倏而一松,金属项圈从他身上坠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3D投影从头顶开始碎裂,璀璨的银河霎时间黯淡了下去,群星一时间好似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尘埃,只能从点点隐约的光影中窥见一丝昔日的荣光。
“咔”一声轻响,一扇从未出现过的钛钢门从两侧开启,朝这片惨淡的“星河”里投进了一束柔和的暖光。卫庄想也不想地朝右半步,用身躯正挡住韩非,同时双手持枪直朝那开启的大门那头指去。
墙上各处的消防喷头此刻像是集体失去了控制,不约而同地朝下方喷出了大片纷扬的水雾。四周的墙体都在震颤,头顶的星光已经完全散尽了,露出了机房内跳跃着的仪器光点,残存的全息投影不停地闪黑,卡顿,画面从星空转至川流、都市,最后停驻在最初那间中式的会客厅内。
下一刻,一阵清晰的脚步声自门的另一头传入,韩非越过卫庄的肩膀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纤长的人影逆着光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漫天的水雾飘扬着,与周遭残存的古典中式会客厅影像融为了一体,濛濛的雨丝顺着排气口鼓出的斜风,轻柔地拂起了来人束起的长发,一时间,竟无端让人生出某种横跨古今般的恍惚来。
那是个清瘦的银发女人,穿了件浅绿的法式衬衫,襟前的领结只是简单地一绑,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性来,她抬起眼,目光恰与韩非相交,韩非微微一愣,他看着对方那双般波澜不惊的银眸,一股似曾相识地感觉倏而涌上了心间。
卫庄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蓦然想起了这阵隐约的熟悉感究竟源自何方——来人的面容竟与保三十年前那张护伞公司创始人合影中唯一的女性成员有七八成的相像。
他记得韩非曾说当年那对早逝的夫妇有一个女儿......
这时,一只手无声地搭在了他握枪的双手上,卫庄回眸一眼,见到韩非朝他轻轻一点头,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韩非抽回了他伸出的右手,接着上前一步,来到了卫庄的身前:“你是晓梦女士?”
卫庄侧身后撤了一步,把举平的手枪放下来,却没上枪保险,右手的食指仍旧轻扣着扳机,面无表情地朝来人望去。
此刻环绕身畔的全息投影已经完全褪去了,除了门中漏进来的一小片灯光,昏暗的楼层内就只剩下机器上指示灯间或闪烁的光影。尖锐的警报声仍在继续,四面的墙体都在震颤,粉尘与碎片随着鸣笛声簌簌落下,砸在地板上发出一阵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女人神色寡淡地一点头,迈步越过二人,径直朝他们来时的那处电梯口走去:“这栋大楼马上就要塌了,你们快跟我来。”
韩非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心中忽而涌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地下监控室到底层的电梯权限除了他以外,拥有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那也都是过去式了——他当时从收回了董事会内一干高管的股份,理所当然也撤去了他们原有的电梯使用权。
所以晓梦现在出现在这里,使用的究竟是谁的权限?
某个荒谬的念头甫一冒出,便如春风过野般在他的心中疯狂滋长了起来,韩非的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如同卡了一根尖锐的刺,还没有等他缓过神来,就听轰然一声巨响,电梯口的另一头,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墙面倏而从中间裂开一条笔直的开口。
卫庄转头看向韩非,却见对方脸上的茫然一闪而过,紧接着又是一阵隆隆的轰鸣声,只见眼前的墙体忽然缓缓朝两侧移开,露出了内部一台隐藏的电梯。
韩非用余光瞥了眼后方原本的电梯,卫庄清楚他在看些什么,压低声音说:“毒株我已经拿到了。”
韩非恍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朝他笑了一下,这时嵌于墙体内的电梯门已经开了,三人步入厢内,卫庄扫视一周,注意到电梯厢内似乎并没有身份识别一类的系统。
晓梦察觉到他的视线:“这是一台一次性的上行电梯,”她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卫庄悬于胸前的十字架吊坠上,缓缓地说,“是在这栋保护伞大楼,不,或许是在‘红后’的设计伊始,研发人员们为后人预留的最后一条逃生通道。”
韩非知道晓梦的父母正是当年这台超级计算机Red Queen的核心开发者,所以这对夫妇是在那时就已经预想到了今日的局面?他们是不是也认为,多年后的某一天里,日臻完善的人工智能终将踏上一条同人类截然相反的道路?
前尘往事早已没入尘土,韩非无从得知问题背后的答案,他不着痕迹地同卫庄相视一眼,继而转向晓梦:“晓女士,冒昧问一句,您来时的乘的是公司原有的下行电梯吗?”
“是,”晓梦听出他话中的试探,并不在意地一点头,“说起来,我这里恰好还有一样东西需要物归原主。”
她说着从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韩非接来一看,那是一枚朴素的男式戒指。
韩非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息,一眼认出了这就是韩安当年“遗失”的那枚婚戒。他定定地看着手中的戒指,哑光的铂金表面不比白金,此刻几乎显得有些暗淡。
原来如此,他在心中长叹出一口气,保护伞公司地下电梯的权限是微米级的晶体管芯片,除了本人外没有人知道董事们具体会把这枚芯片安装在何处,或许是手表,或许领夹,当然,也可以是一枚貌不惊人的结婚戒指。
那时韩安的全息影像不经意般提及这枚不在遗物清单内的婚戒,韩非心中隐隐就有了这种预感,只是没想到......最后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它重逢。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光洁的戒面,再开口时声音竟染上了几分干涩:“不知道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这枚戒指?”
“这件事说来话长,自从我的父母在十年前相继过世,我一度寄居在当地的教会学校下,后来又辗转奔赴海外留学,直到本月初的时候,才再次回到了芝加哥的故居。”
晓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卫庄一眼,“在那里,我注意到书房内的一台旧式计算机居然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未曾关闭,谨慎起见,我核查了一遍系统,发现除了桌面上唯一的一个软件外,整台计算机干净得就像刚被格式化过一次。”
“是什么样的软件?”韩非追问。
“那是一个......”晓梦顿了一下,“是小时候父母专门为我做的一个编程小游戏,程序很简单,都是一些最基本的编程手法,然而当我打开软件的时候,初始界面内突然弹出了一个明显有别于原始程序的对话框。”
卫庄一皱眉:“这是有人黑进了你家的计算机?”
“这也是我当时的想法,”晓梦说,“只是这台电脑早已空得没什么价值,我干脆抱着试试的心态执行了对话框中的指令,输完程序后按下enter键的那一刻,出乎我的意料,界面上显出了一行经纬度的坐标,以及两行意义不明的数字。”
韩非的瞳孔倏地一缩:“那么坐标的位置是?”
“是位于苏黎世的瑞士银行总部,”晓梦看向他,“接下来的事想来你也能猜到,程序后缀的那两行数字分别是银行的账户与密码,虽然户主的身份属于机密,不过保险柜里还附了一张韩安本人的名片。”
“仅凭这么一点支离破碎的信息,你就能推断出这枚戒指是开启地下电梯的‘钥匙’?”卫庄看向她,“还有一点,你对红后做了什么,能让一台失控的超级计算机的系统彻底崩溃?”
“系统崩溃?”晓梦反问,“你认为红后的核心系统已经彻底被摧毁了?”
韩非心中一惊,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见晓梦抬眼看向他:“这件事本来没有跟你们解释的必要,”她的目光一转,“只是这次还要感谢令尊的一点提醒,让我能够顺利了却父辈的遗愿。”
她说这话的时候,银灰色的眼睛里似有流光一闪,旋即不见了踪迹:“就像我们身处的这处隐藏电梯一样,我的父母在开发这台超级计算机之初,在它算法中埋下了一个能够一举彻底格式化红后核心程序的‘钩子’。”
“这个‘钩子’能够有效避开红后的耳目?”韩非问。
“简单地说,它其实相当于一个典型的回避机构,”晓梦说,“在红后执行一切程序的过程中,一经涉及同这个‘钩子’有关的任意信息,系统就会自动执行返回命令,退至上一步重新执行其他的任意选项。”
卫庄的眉梢轻轻一挑,如果那台旧电脑上的程序确实是由韩安发出的,那么完成这一信息传递过程唯一可能的时间点无疑就是半年前生化危机爆发的那个下午。
红后在T病毒泄露的几分钟前逃离了底层法拉第箱的束缚,经由公司的一干计算机成功连上了外界互联网,在格式化保护伞公司内部电脑的同时,韩安残存在主机中的意识通过超级计算机瞬间搭建的巨型僵尸网络,悄无声息地朝千里之外的芝加哥某栋旧宅的计算机里发送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程序。
韩非的手指拢了拢,掌心的戒指早已被他的体温焐热了,抵在手里竟有种它在微微发烫的错觉。
或许是对人类前途的失望,或许是对科技本质的自我怀疑,韩安最终选择了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自己全部的记忆与意识导入了红后的系统,为这台禁锢在法拉第箱中的超级计算机赋予了全新的数据样本,乃至人类的价值观与思辨方式。
只是谁又能想到,正是他父亲当年遗留在红后系统中的那一份意志,在最后的关头救了他们一命。
韩非和卫庄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又都有些啼笑皆非,大概人类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种软弱而矛盾的生物,纵使在必要时可以舍弃生命慷慨就义,可这不代表他们在临死前的那一秒就未曾后悔。
人们需要亲友鼓励,需要爱人扶持,才不至于在漫漫的人生路上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这时,电子屏上的跃动的数字忽而停了下来,发出“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才开启了一道细缝,血色的残阳便已争先恐后地漏进了梯厢,在脚下铺就了一地殷红的流光。
三人相继走出电梯,一阵轰隆的直升机螺旋桨声倏而灌入耳畔,滚滚的气流携着沙尘一道涌入,在这一片狼藉的大堂中扬起了漫天飞尘。
卫庄的脚步一顿,侧头看向晓梦,她的侧脸被霞光照亮,显得格外柔和,倒令卫庄想起了那张照片上的年轻女子,两人乍一看确实很像,然而相比起她眼含笑意的母亲,晓梦身上有种近乎天生的疏离感,将她与周围的一切分割开来。
“外面的直升机是过来接你的?”韩非问。
晓梦鬓边的一缕散发被风拂起,飘飞至了她的眉心,她伸手将其朝耳后一挽,点头朝面前的二人示意:“那么二位,我要先告辞了。”
说完一转身,如同那阵倏而涌入的夜风般,步履翩翩地离去了。
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高空中的直升机已经缩成了一抹漆黑的小点,卫庄拉开了他来时那辆吉普车的车门,转头却见韩非依旧伫在路口,正静静地朝某个方向望去。
卫庄瞥了眼已经插上的车钥匙,没有拔下,迈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你就这样让她走了?”
“怎么?”韩非的眉梢一动,“难道你觉得我会出言挽留?”
卫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金色的落日此时已经堕到了地平线下,耸入云巅的保护伞大厦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斜倾,崩塌,霞光勾勒出了渐渐下沉的大楼几何状的轮廓,将大楼四面不断崩落的玻璃幕墙渲染地熠熠生辉。
“刚才的那架直升机看起来似乎是大秦集团的东西。”卫庄想了想说。
就在这时,车内的音响突然传出了一阵“沙沙”的杂音,下一秒,一段熟悉的旋律顺着敞开的车门流淌了出来,在这片空旷的街道上空兀自飘扬开来。
韩非听见这阵突如其来的乐声,微微恍惚了一下,卫庄轻皱了下眉,认出这正是他驱车穿过大峡谷时电台里循环的曲子,转身想要折回车里关上音响,却被韩非一下握住了手腕。
“You are the night time fear
你是长夜中的梦魇
You are the morning when it\'s clear
你是破晓时的晨曦
When it\'s over, you will start
当一切结束,你将再度启程
You\'re my head, you\'re my heart
你铭刻于我的脑海,你烙印在我的心间”
空灵的女声在寂静的街道上盘旋,回响,歌声穿透了天幕中油彩般绚烂的赤霞,与地平线上西沉的日轮交融在一起,真切而浓郁得近乎虚幻。
“几天前刚遇上星魂的那晚,我们曾讨论过大秦派来浣熊市的小队成员,”韩非转过身,再不去看前方缓缓坍塌的保护伞大楼,“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得出的结论是除了星魂和狙击手蒙恬,这只队伍里理应还有一个计算机方面的专家。现在看来,这个人无疑就是晓梦。”
“按照晓梦刚才的说法,”卫庄看着他,“红后的系统并没有彻底崩坏,而是处于某种格式化的状态。要是我没记错,你之前和这台超级计算机做的交易内容是将它的核心系统带出去——”
你就不担心晓梦已经带走了红后的核心系统?
卫庄没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韩非却听懂了,他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银发男人,继而轻轻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来:“你还真是......”
“什么?”
“没什么,”韩非笑起来,欠身朝他作了个请的手势:“这位英俊的先生,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您跳一支舞?”
卫庄愣了一下,他看着韩非伸来的右手,顿了顿说:“我不会。”
韩非抬头看向他,眼睛先于唇角笑起来:“交谊舞也不会?”
忽而一阵晚风掠过,吹乱了卫庄额前的散发,他的眉梢轻轻动了一下,朝韩非递出一只右手:“只会男步。”
“这有什么,”韩非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左手搭上他的大臂,倾身上前轻轻吻了一下卫庄的嘴唇,继而分开,“跟我在一起,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这时,后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脚下的柏油马路随之震颤,多边形的保护伞大厦彻底崩塌,主楼四周的玻璃幕墙在触地的那一刹分崩离析,飞溅的玻璃碎渣与漫天飞尘交织在一起,仿佛一片当空腾起的灰雾。
漫天余烬纷扬四散,与天际炽烈的残霞两相映衬,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和谐。
道路的尽头,韩非就着卫庄的手旋身转了个圈,转身时目光倏而落在他胸前折着夕阳的十字架上:“你当时说这是离开修道院的时候收到的赠礼?”
韩非顿了一下,又想起晓梦刚才似乎也曾特别留意过它,他记得卫庄说过他现在之所以戴着这串项链,不过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提醒。
提醒什么?
卫庄垂下眼,低头看进了韩非的眼睛,觉得那就像是雪霁天晴后的湖面,映出了他的倒影,淹没了他的心:“不错,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韩非一怔,脚下的舞步顿时慢了一拍,两人的身躯一下子紧贴在了一起,能感受到彼此胸腔中剧烈起伏的心跳。卫庄抽出揽在韩非后腰上的右手,顺势摘下了颈间的吊坠,晃动的十字架上有光华一闪,下一刻就被他抬手朝废墟中掷了出去。
染着落霞的十字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长弧,没入了漫天的灰烬与尘埃中,卫庄看着它消失在粉尘中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动,眼前的场景与他于手术那晚的梦境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恍若一场无声的告别。
韩非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街道上纷飞的沙尘渐渐落定,露出了地平线上残阳的一角。
当硝烟散去,热血不再,谎言与往事也终将随时间风化成灰。
只是灰烬中亦能重燃星星之火,废墟里也会闪烁文明之光,何不追随心中的信念,一往直前地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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