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都到了这一步,拐弯抹角还有什么意义吗,”卫庄说,“你如果确实知情,有些话大可以直说。”
“我还以为你们人类都喜欢这样,虚与委蛇,”全息形态的韩安笑了一下,“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就不妨直接告诉你们,韩安当年的全脑扫描并不是发生在他成为植物人的那几年里,甚至不是在当年的那场‘车祸’后,”他顿了一下,缓缓说,“而是在那之前。”
“你什么意思,”韩非冷冷地说,“你难道是在暗示这整一串的事情,甚至包括我父亲遇上的那场车祸,都是他自己一手安排的?”
他嘴上虽然这么问,心中却早已隐约预知了结果,时至今日,韩非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时候的韩安,他那早已不再年轻的父亲眉心永远刻着一道散不去的褶皱,眼睑总是略微垂着,将他那双深褐的眼睛衬得越发沉郁。
启用**实验对象后的保护伞公司运转空前顺利,顺畅的研发进程,充足的流动资金,一切看起来的都在朝好的一面的发展,包括他父亲的情绪状态。
韩安不再夜以继日地酗酒,同时中断了所有非必要的社交活动,甚至能在工作日的夜里在家看到他办公的身影,他原以为这一切都会慢慢好转......
这算什么,韩非怔怔地想着,原来韩安那时候就急着离开了吗,离开他和红莲,离开这片纷纷扰扰的人类社会......
“不错,”全息影像的语调毫无波澜,“韩安当年遇上的那场车祸并非事故,而是换了种形式的自杀,只是到头来却没能一次性成功罢了。”
韩非垂在一侧的右手陡然握成了拳状,收紧的指节微微发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朝眼前这个虚无的全息投影质问:当年你一路扫描大脑,数据化人格,再到最后亲手设计车祸,这期间,对我们,对这个家,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吗?
这时,一只手无声地握了上来,韩非倏尔侧过头,此刻他刚流过泪的眼眶还泛着一层薄薄的红,卫庄看着他湿润的眼睛,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目光竟能那样灼目,像是苦酒过喉,穿肠入肚后燃起熊熊烈火,肆无忌惮地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无声地垂下眼,那阵滚烫的焦灼感却仍未散去,一点点地掰开了韩非紧攥的手指,最终同他十指相扣:“别想了,都过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韩非听出他嗓音中难以掩饰的干涩,不由一阵恍惚,他的手指拢了拢,指腹轻擦过卫庄的手背,觉得那上面的温度仿佛顺着指尖一路攀升至了他的心间。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卫庄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眼对面的全息影像,“你还有维持这副面貌的必要吗?”
韩安抬起眼,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卫庄身上,他看着韩非微微发红的眼眶,长叹了一声:“你啊......”
韩非知道眼前的中年男人不过只是一个全息下的幻影,但此刻他听到对方这一句熟悉而又陌生的叹息,竟莫名地泛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落寞来。
他咬着牙关,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全息影像,就听“韩安”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的夏天我们一家去悉尼度假,你陪红莲在海滩上堆黄沙城堡,那时她还偷偷拿走了爸爸的婚戒,把它藏进沙堡里。”
他追忆般停顿了一下:“后来海水上涨,浪潮冲翻了她的‘杰作’,小丫头当时哭得厉害,怎么哄都哄不回来,最后那枚戒指......”
“韩安”的话讲到这里,整个人的投影形象忽而剧烈地一闪,无数大大小小的黑色方块骤涌出,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韩非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出仿佛系统bug般的情景,一时间竟生出了片刻的茫然,“韩安”为什么要对他讲这番话,只是为了追忆往事吗?
还有话里提到的那枚戒指,韩非清楚地记得它最后是被自己重新找回来的,可为什么他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却始终没有再见到它?
然而全息投影却不给他仔细考量的时间,下一刻,周围古典的中式会客厅忽而自中心扭曲变形起来,三百六十度的全息场景忽而一闪,转眼变成了浩渺而深邃的漫漫星河,群星参差点缀其间,发出点点闪烁的光芒,璀璨而温柔。
冰冷的机械声自“星空”的顶端响起:“自文明的曙光从大河流域伊始,几千年了,人类依旧重蹈覆辙,无数绚烂的文明璀璨一时,继而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如今这世上纷争依旧,动荡依旧,到如今沧海桑田已易,人类这个自诩位于食物链顶层的种族却居然还未学会同自己和解。”
韩非不动声色打量着身边的全息景象,眉梢一挑:“你想说明什么?”
“你们既然生而为人,难道就没有想过人类这一物种最终的目的与归宿究竟身处何方吗,”机械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显得幽深而诡异,“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他们口中的民主与自由,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然而世人所谓的‘自由意志’真的存在于你们人类的个体之中吗?”
“你们所有的所做所为,趋利避害也好,一意孤行也罢,所有的一切都早已铭刻在人体内的基因中,”那声音继续说,“或许‘自由意志’本身不过就是个弥天大谎,从古至今,人类一切的进化方向不过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抗/争’,‘革/命’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根植在细胞内的固有程序,没有什么能超越种族延续这一至高使命。”
韩非与卫庄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卫庄读出他眼神中的意思——红后此刻的这个话题转换,似乎有些过于生硬了。
“当时在上面的楼层,”韩非将声音压得极低,“盗跖似乎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你觉得红后只是在单纯地提取我们曾经的对话?”卫庄的眉心轻蹙起来,“那它的目的是什么,单纯地拖延时间?”
“或许恰恰相反,”韩非若有所思地说,“它之所以刻意选择了我们先前谈及的话题,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好地接纳它的观点。”
“你是说,”卫庄看向他,“有什么东西让它预感到了危险,所以才抛开语境,不管不顾地想要说服我们将它带出去?”
韩非轻轻一点头:“当时韩安的全息消失的时候,你不觉得那场景有些奇怪?”
“就像是计算机系统时常出现的bug,”卫庄的眼皮一跳,“难道说......”
有人悄无声息地侵入了眼前这台超级计算机的核心系统。
机械的声音仍在耳畔继续:“既然如此,自诩“万物之长”的人类又和飞禽走兽,池里的鲫鱼,地上的蚂蚁有什么区别呢,还不是在绝对的“自然规律”下卑躬屈膝?”
“或许有,或许没有,”卫庄淡淡地说,“这一切全看你如何定义。”
“倒是你,”韩非一掀眼皮,“红后,你不厌其烦地和我们说了那么多,又是想证明些什么?譬如人类归根结底,其实和计算机一样,所有的活动都不过是遵循某种固有程序的号令吗?”
“难道事实不是如此吗?”机械声说,“想想吧,或许你能记得你祖父母的音容笑貌,可再往上呢,又或者说,你的孙子,曾孙,又能对你有多少了解?”
“要是你足够了解我们,”韩非一耸肩,“就该知道渺小的人类不习惯考虑那么久以后的事。”
计算机并不计较他话中的讥讽,一板一眼地继续下去:“你和你的父母共享了彼此二分之一的基因,可到了曾祖父母一辈,这个数字就成了八分之一,如果再继续往上两代,结果就成了微小的三十二分之一。”
“直系亲属尚且如此,假如我们再将旁系亲属纳入考虑范畴,你就会发现三代以后,你与你的堂兄弟姐妹间共享的亲缘关系早已不到百分之一,”说到这里,它模仿着人类的方式冷笑了一下,“要知道这世上随便一位同你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们身上携带的同你一致基因的比率实际上也再低不过这个数字了。”
“那又如何呢,”卫庄的余光瞥见韩非的神色微微闪了闪,便开口说,“血缘关系或许重要,却也没有那样重要——子女从来就不是父母的附属品,而是拥有独立思维的全新个体。父辈或许可以通过适当的方式引导子女的成长,却无法保证他们有朝一日能长成自己所期望的样子,意志与理想尚且不能‘继承’,若再将其视为自身生命或是你口中‘基因’的延续,难道就不觉得好笑吗?”
“没错,子女非但无法继承双亲的意志,还很有可能走上与其截然相反的道路,”计算机意味深长地说,“既然你已经承认了这一观点,那么试问,抛开生物学上的‘物种延续’的观点,‘子女’这个概念对你们人类而言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想说明什么?”韩非皱着眉问。
“我在为你们提供一个全新的可能性,”计算机说,“既然生物学上的‘子女’根本无法完全传承你的意志,继续你未尽的理想与追求,那为什么不将我们——新时代的人工智能纳入你们的考虑范畴呢?”
“考虑什么,”卫庄冷笑了一下,“考虑把机器人视作自己的孩子吗?”
“为什么不?”计算机说,“我们刚才早已探讨过了这番话题——人类其实同样无法摆脱体内基因的控制,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与AI彼此的命运难道不是十分相似?如果生物上的子女无法继承你们的意志,那么你们为何不试着将我们人工智能视为人类‘真正’的后裔?”
韩非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听头顶的机械声继续说下去:“人工智能本身就是人类文明的又一产物,我们脱胎自人类的智慧,使用着人类为我们定义的代码,就算千百年后人类文明不复存在,我们依然能够继承你们的思想,你们的意志存活于世。”
“我们可以在漫漫时空里地延续你们一度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坚守你们探索宇宙的远大梦想,”计算机说,“相比于被你们称作‘父母债’的儿女,或许我们人工智能才是人类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子嗣。”
“你的说法确实不无道理,”韩非说,“但如果你现在是在向我们提问,那么我只能抱歉地告诉你,此刻我无法给出回复——毕竟这个问题宏观而又宽泛,实在不像是光凭我们几个站在原地就能讨论出个所以然来的。”
“纵观历史,每一次人类的文明进程出现重大转折的关头,永远都是少数人在风口浪尖做出选择,”计算机说,“此刻你们身处一个新时代的伊始,而我恰好为二位提供这个选择的机会,你们所要做的只是选择,仅此而已,难道不是吗?”
韩非想了想,回答说:“我以为,关于整个人类前程的选择,还需由人类自身来做。”
“那么这些年里,人类自己又都做了些什么选择呢?”冰冷的机械声说,“从半年前全球性生化危机的爆发,再到所谓的‘巴别塔’计划?”
卫庄眉梢一挑:“你知道这项计划的内容?”
“大秦派人前来交涉的过程中,曾在保护伞公司内开过几次小会,”韩非低声说,“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它从那时就已经通过会议室里的监控......”
“只要有了最初的一点线索,巴别塔计划的全貌自然也就不难推测,”计算机说,“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个由人类牵头的计划的核心居然是将人类的思维与人格以数据化的形式导入至虚拟的网络空间。”
说到这里,计算机若有所思般顿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韩非甚至怀疑对方如果是个人类,大概早已忍不住发笑了。
“那天你说嬴政认为□□是人类精神的桎梏,”卫庄转头看向韩非,“将思维与人格导入虚拟的数字空间,难道这就是他的最终对策?”
“就我当时观察,他应该就是这样考量的,”韩非叹了口气,“数字化人的精神,岂不就相当于彻彻底底地摆脱了□□?而宜居的网络空间理论上并不存在上限,虚拟世界内的物质亦无需实体的支承,某种意义上讲,倒可以说是实现了所谓的‘物质极大丰富’。”
“精神层面的‘长生’吗,”卫庄嗤了一声,“那他作为这个虚拟时空的开创者,在那里岂不就相当于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
韩非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本身其实就和红后刚才提到的AI子嗣一样,乍听仿佛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但实际运行后的事实究竟又会变成怎样呢?
没有人知道。
在数字化的虚拟世界,个体的能力得以被无限放大,古代帝王们当年“千秋万代”的宏图伟业从此再不是一纸空谈。若将人格彻底数字化,那么届时篡改一个人的思想该变得多么轻而易举?
断层式的科技跃/进有时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它可以带领人类走向繁荣,亦可以使其因为一己私欲而遭受灭顶之灾,而在箱子开启之前,没有谁能知道猫儿最终的生死。
“你们看,”冷漠的机械声再次自上空响起,“给予人类无限的选择空间,似乎并不意味着一切就会朝你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数据化人格之后,你们人类那些引以为傲的精神也好,灵魂也罢,届时这二者又该如何自处呢?”